“他是谁?”李妙真问。
“一个胡商,据说也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容貌跟你颇为相似。”新平公主道:“坊间都传疯了,你还在睡大觉!”她错把修行当成了休息。
“不对呀,”李妙真觉得这事情很奇怪:“大家关心我做什么?”
“没事做,总爱造谣。”新平皱眉道:“还不知道宫里知不知道这件事。”
她的嘴大概开过光,没一会儿素空来报,东宫的宝章县主来了。果然宝章一来,就带了个更不妙的消息:宫里也传开了。
“我真是受宠若惊。”李妙真冷冷笑道:“看来,我又得罪人了。”
她又不是贵妃,不是一举一动都会被人关注到的。李妙真心中隐隐有预感,好像有大事要发生。
新平则着急多了:“下月就是你的生辰,阿耶说过给你封号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
“姐姐宽心。”李妙真安慰她:“宫中一切事宜都会有记载,实在不行,呃,滴血验亲也不靠谱,我还是彻底出家吧……”
她抿唇一笑,眼睛像天蓝色的琉璃,纯净、深邃。她虽然猛一看不像栗特人,但肤色白皙,眼窝深邃,和长安城里的公主们大不相同。
新平公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李妙真仔细想了想,她最近搅进了骨科教的事情,莫非被发现了?新平、宝章走后,她在寝殿里收拾衣裳,无意间拾起那日所穿的圆领袍。
她摸了摸衣袖,那一枚没丢出去的开元通宝已经消失了。
附近也没有掉落的铜钱,衣袖里只有几根小梨的毛。看来,她的法术能维持的时间有限,绝对不超过三日。
李妙真猛然想到了一根金条。
……
阿皎回来后,听安仁殿的宫人讲了最近的谣言,气得跳脚。
她对李妙真道:“公主少信那些胡说八道的话!你娘是什么人,能看上曹国的人?”
“对啊,曹野那姬是个怎样的人?”李妙真顺着她的话问。
阿皎语塞,开始极力掩饰:“我怎么知道,我只见过她几面……反正,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你阿娘她可美了。”
“虽然我不在乎她,但是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是个不争的事实。”李妙真坐在蒲团上,闭着眼道:“人美,那心呢?”
“公主你可别这么说,你阿娘有她苦衷。”阿皎立刻道,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等等,你娘她已经……”她越发解释不清。
“不必说了,但是阿皎,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她朝阿皎温柔地笑了笑:“以后,我们不提她了。”
“可是……”
阿皎想再解释,可李妙真已经闭上了眼睛。她郁闷地闭上嘴,也没话可说了。
她们不是人,也确实无法理解人的心思啊。
从小没有父母的陪伴,那又算得了什么呢?现在的公主不也活蹦乱跳吗?阿皎虽然当了这么多年的人,可她还是不懂人的心思。
毕竟,她们从不需要照顾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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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如意的经营下,礼泉坊的涮羊肉古董羹红遍长安,名声也传入宫闱之中了。
李隆基听虢国夫人提起这长安城的美食,对此也颇感兴趣:“这王如意倒有几分王元宝的聪明,心思也灵活,朕不如召他进宫,让朕与贵妃,也尝尝这有名的古董羹。”
“陛下,这古董羹,其实最要紧的是热闹的氛围。”杨国忠进言道:“古董羹不分食,所有人都共用一锅,反而比寻常更好吃了。”
大唐讲究分食,尤其是在宫廷中,几乎没有共食。李隆基欣然接受,道:“既然百姓都觉得好,那朕还真要去看看。”
贵妃听闻要出宫,顿时眼前一亮。她温声道:“三郎,若摆天子的仪驾,岂不是打扰了百姓的生计?”
“那就依你所言,布衣出宫!”李隆基笑道。
他一出此言,贵妃又惊又喜,杨家兄妹也笑说要扮成一对寻常的夫妻跟上。近些日子皇帝很少召见他们,这种罕见的冷淡疏离,让杨国忠有些紧张。
毕竟皇帝的宠爱,才是杨家安身立命之本。
到了次日一早,李隆基和贵妃果然扮做一对普通夫妇,在杨家兄妹及高力士、千牛卫的陪同下离开兴庆宫。他们乘车到了礼泉坊中,见鲜店的大旗高高悬在店门前,门口只有寥寥几个人。
“生意冷清啊。”李隆基感叹道。
“陛下,王如意这小子古灵精怪,这吃饭还需要取号。”杨国忠笑道:“他每日午时准时开店,提前来的,要早早来取一个号牌,既省去了排队的麻烦,还让没取到的人心里惦记,下次一定提早来。”
贵妃戴着帷帽,轻声道:“那我们去取号吗?”
“怎需陛下和娘娘等待,臣早已提前派人打好招呼了。”杨国忠恭敬道:“陛下,娘娘,请。”
几人踏入店内,他们没惊动王如意,因此只有小二殷勤来迎客。李隆基带头到了三楼的雅阁,打量了四周,道:“这里还不错。”
“要喊王如意来陪侍吗?”
“不必。”李隆基摆了摆手,又看着他:“看不出,你还挺欣赏这小子?”
“臣不过是爱食罢了。”杨国忠惶恐道。
李隆基一笑也没有在意,虽说这家店是共食,但除了贵妃谁也不敢跟皇帝同席。过了会,小二端上锅来,店里的锅经过了改良,现在用的是炭锅,中间凸起并高高的,四周烧着滚烫的水和锅底。
薄片的羊肉端来,高力士在一旁侍奉,李隆基尝了一口,赞道:“好!”
他正欲再吃一块,忽听隔壁传来了细微的动静。他朝下一瞧,原是隔壁酒肆的二楼的支摘窗被从内向外推开,再用一根长木支起。
他们所在的三楼能够清晰地看到隔壁二楼雅阁里的一切,李隆基没有在意,直到虢国夫人指着楼下,说了一句:“咦,那不是归真观的妙真师娘吗?”
……
李妙真第二次来到这家酒肆。
今日就是她跟炼药大师约好的日子,特意来赴约。她走入酒肆里,径自上了二楼。
曹禄山不在,雅阁里却多了一个陌生的栗特人。他抬起头,李妙真看他的相貌与曹禄山也颇为相似,微微愣了下,转身想走。
那人却叫住了她:“虫娘!”
她侧头,瞧了那人一眼。
“我是曹元庆,是曹禄山的哥哥。”他指着自己的双腿道:“你无需害怕,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不会将你怎么样的。”
曹元庆似乎有腿疾,他不能跪坐在席上,只能盘膝而坐。李妙真抿唇不语,对方却痴痴望着她,落下泪来:“虫娘,不是我有意揭开你的身份,实在是你跟野那公主长得太像了!”
坊间传言此人是她的亲爹,看这架势,好像要认亲啊。李妙真冷笑道:“你不过是一个市井里的胡商,如何能知道深宫里的公主名讳?”
曹元庆:“……”
他一下子就被李妙真给问住了,只得含糊道:“宫闱之事又不是什么秘密,我旅居长安多年,一直在关心你。”
“果真?”
曹元庆深情道:“当然。我与野那公主,在曹国时,就……”
“打住。”李妙真打断了他的碎碎叨叨,问:“既然你在长安多年,又关心我,那你知道我的生辰吗?”
曹元庆:???
三月初七是李妙真的生辰,但知道的人极少。她的异常冷静,让曹元庆无所适从。
他格外郁闷:“这种私密事,我如何知道?”
“一会知道,一会不知道,我都糊涂了。”李妙真似笑非笑道,她一直站着瞧他,那种目光,隐隐有寒光。
她连着打断曹元庆的回忆,倒有些反客为主的架势。李妙真正色道:“你说你认识野那公主,我也可以说我梦到过野那公主。胡言乱语,可有凭证?”
经她这么一提,曹元庆终于找回了思路,赶紧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信物。那是一封泛黄的信,里面大概是情书之类的东西。
李妙真还生怕他拿出什么难变的东西,看到信眼前一亮。信不就是一张白纸嘛!她最擅长用纸变化万物了!
“我与野那公主,”曹元庆指着信道:“从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若不是……”
李妙真扫了一眼信封,疑惑道:“你们两个栗特人,为何用汉字交流?”
曹元庆:???
他明明写的栗特文啊!怎么一下子变成汉字了呢?
……
隔壁三楼的李隆基绷着脸,都快压抑不住脸上的笑意了。
只是外人看来,还以为他是生气了。杨国忠凑上来,悄声道:“陛下,此人罪孽深重,可要……”
“有点意思。”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了,摇了摇头,又道:“朕虽然不喜欢虫娘,却从未怀疑过她不是朕的亲生骨肉。”
杨氏兄妹脸色一变,虢国夫人小心翼翼道:“那陛下为何偏偏不喜爱她呢?”
“是因为”李隆基放下竹箸,欲言又止。
他没有再说,继续望着楼下。那曹元庆已经被李妙真问得瞠目结舌,简直一个字都答不上来了。
只听李妙真大声质问他:“我听说你们曹氏兄弟在这开酒肆十余年了,按理说是个本分的商人。可你们俩,谁都不成亲,俩兄弟一起过日子,你们真是很好的贯彻了教义啊!”
“你说什么?”曹元庆惊恐道。
“你手上的木镯,已经在我的手里了。”李妙真伸手一晃,手中俨然多了一个木镯:“你们兄弟俩狼狈为奸,信仰异教。你今日是逃不过的,你弟弟也已经被我的人抓了,死心吧!”
曹元庆起身想逃,无奈腿脚不利索,又被一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猞猁给按住。
小梨的爪子狠狠地按住他的脸,李妙真走了过去,冷声道:“你的上一级是谁?”
“当然是光明神灵!”曹元庆露出狰狞的表情,喘着粗气道:“曹元庆宁死不屈服于黑暗!”
他喊了句无比中二的话后,就想咬舌自尽。
谁能料想,他咬住的是小梨的爪子。小梨很生气,一挥粗爪,曹元庆的半边脸都被呼肿了。
……
那边阿皎绑了曹禄山,还搜出一大堆骨科教的东西。
她们正欲离开酒肆,李隆基一行人迎头走了进来。李妙真很镇定,她早就猜出了,李隆基一定在附近。
不然,这场大戏演给谁看?
幕后操控者真是低估了她的阅览量,荧屏上的宫廷戏她都看够了,尤其是这种指认私生子的桥段。
她屈膝行礼,刚想开口,李隆基摆手道:“不必说了,鸦已尽知。”
杨国忠赶忙想来接收曹氏兄弟,李隆基却让千牛卫将这俩胡商给带走。他又听李妙真介绍了一会骨科教,想了想,道:“这个不好,回头告诉京兆尹,整座长安城都搜查一下,都取缔了吧。”
李妙真还是有些遗憾的,她在小管事那里暴露太早,以至于没能追查到最后。她现在没有足够、直接到证据去指认杨家兄妹,但是,她并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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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沉,处置完所有事情后,又在王如意的店里吃了一顿涮羊肉,李妙真才带着阿皎和小梨回宫。
天地都被夕阳染成了橘色,护城河如同一条金色的绸带,将太极宫环绕。
“阿皎,其实我终于明白了我名字的含义。”她忽然道。
阿皎歪头:“公主说什么呢?”
“虫娘,虫,就是蛇嘛。”李妙真冷然一笑,道:“曹野那姬,她不是人,是蛇吧。”
所以,李隆基才会如此厌恶她,并且给她的女儿,起了一个类似于蛇女的名字。
第32章
阿皎张了张口,似乎想解释一下,但她又把话咽了下去。
“她是蛇,你是蛟,难怪你们是好朋友。”李妙真想到自己人蛇混血的身份,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一双腿:“好在父系基因显著啊。”
她可不想有一条蛇尾巴,那就成彻底的半妖了。最近总有人拿曹野那姬做文章,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公主是怎样发现他们不对劲的?”阿皎转移了话题。
“还是要多谢小梨的毛嘛。”李妙真略有所思道:“我太过自信了,只觉得顺蔓摸瓜,一切尽在掌握中。其实天牢里的那个教徒已经看到了我,可能也记住了我的样子;再加上我的幻术维持不了太久,我给小管事的金条早已变成一根毛。”
重点在于,金条成了毛,小管事仍旧殷勤帮她介绍大师,这就不合常理了。曹氏兄弟的出现,市井里的流言蜚语,一切的不寻常,都在说明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回到归真观,用过晚膳后就回寝殿歇息了。
黑暗里,小梨悄咪咪推开槛窗,溜了进来。
李妙真掀开眼帘,看到它娴熟的动作,随手丢过一道符:“不许上来!你还在掉毛呢!”
小梨很委屈地趴在地板上,奶声奶气:“公主今天还说谢我呢!”
“此一时彼一时。”李妙真不为所动,宛若翻脸无情的渣男。
“好吧。”小梨翘着短短的尾巴跳上窗棂。它临走前,想了想,忽然回首:“公主!我要跟你说一句话!”
“说……”她困倦道。
“公主,不是虫娘!”
李妙真一愣,可小梨丢下这句话就跑了,留下一地银色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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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三载,三月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