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她!孤只说一遍!”
闵六高高地坐在马头上,胸膛明显的起伏,身上战甲未脱,似乎是从战场回来,一路马不停蹄就往这儿来了。
长翎身旁那个像鬼一样的男子,原来也是东昭士兵的一员,因为染了毒瘾当了逃兵,被抓来了万顺军营造的牢狱中。
他的气力大得惊人,长翎被他胳膊箍着完全动弹不得,利刃已经划破了她白皙的脖子,脖子处凉凉的,有血丝渗了出来。
闵六刚才还一副高高在上,气势压人的样子,转眼间,他已经从马头落了下来,瘸着腿双手松开武器,“锵!”“啪嗒!”两声,武器和他一块儿倒地。
他艰难地膝跪在那里。
长翎泪眼婆娑地瞪大了眼睛。
这还是她见过的那个目空一切的疯六吗?
随之,她甚至看见了更为惊讶的后续。
疯六不但撒了武器对这些瘾民膝跪在地求饶,他甚至掀开了马肚子里缠着的绿植。
那是这鬼林里散发着潺潺毒气的绿植,他把那些绿植绑在了自己的手和脚,还有身躯上,然后朝瘾民们张开了双臂。
这么个迎合的姿势动作,他是在引火自焚!
一时间,就连引刀架在长翎脖子上那男人都受不了诱惑,撂了刀和旁的瘾民一起,争先恐后朝闵六冲涌过去,那场景过于吓人。
长翎轻轻摇着头,眼睁睁目睹这一切,眼里的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
不!他会被这些鬼活活扯断手脚的!
她嘴里呜咽着发不出声音,任由眼里的泪水啪嗒着,死死地瞪紧了眼前的一切。
她仿佛看见了几年前,那个为了把她送出前有瘴气,后有恶狼的林子,毫不犹豫用刀划破了自己手臂,引得狼只一个个朝他冲去,被一群狼叼着手脚往林子深处去的天络哥哥。
“姑娘...姑娘你快走吧!”
长翎流泪的关头,身上捆绑的东西已经松开了,嘴里塞着的软布也被取下了。
原来是刚才在牢狱时,被她点名放出来的那对祖孙,见她被可怕的瘾民拖进了鬼林,祖孙二人便趁着人不备,悄悄地进林。
长翎被她松解身上的绳子后,老妇又将手里的刀匕塞给了她。
“姑娘...谢谢你,你...快些离开,出去吧。”
老人又催促她道。
长翎看了看脸上脏兮兮的祖孙,毅然将手里的短匕塞回老人手中,更是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
“这是我证明宋家身份的令牌,你们拿着赶快去官道找喆管家,他会带你们离开。”
说完,长翎甩了甩脸上的泪水,往旁边拔了一棵烟雾缭绕的幼竹,冲进人群。
“这儿还有!好多好多的毒皮皮,你们快来!”
长翎吸了吸鼻子,在获得了瘾民的注意,一窝蜂从疯六那儿冲来时,长翎又从怀里捏紧了最后一个火药筒。
上回她眼巴巴看着天络哥哥被恶狼叼走无能为力,但是这一次,她不能任由自己再亏欠这疯子了。
她欠天络哥哥一个,就已经够了!
第99章 ···
赵长翎成功引开了瘾民的注意, 而这个时候,遭瘾民们倾轧,弄得浑身伤痕累累的闵六见长翎成功脱困, 突然一个反击揪住了其中一瘾民的脚,把人给当棍子甩了起来,一下子给撂倒了一大片。
疯子更是不知如何办到的, 抓着木拐像道闪电一下子疾风,就冲到了长翎跟前,揽紧了她纤细的腰身,甩了木拐单手摁灭了她已点燃的火药筒。
下一刻, 疯子已经抱起长翎,轻功上马,远甩这些人往林子出口扬长而去。
长翎被抱着坐在马头,一路出了林子, 这整个过程她一直维持愣愣怔怔的状态。
在路过有毒气冉然的地方, 疯子伸手把她的脸往自己胸膛处紧贴, 她全然没有反应,任由他身上的血腥涂满了她脸上。
闵天澈抱着她出了林, 往空旷处的地方走。
他的腿脚走路还不是很利索,得靠木拐支撑气力, 但他却单手拄着木拐,单手抱起了她, 把她从马头抱了下来, 放到了空旷处的大岩石上。
疯六浓眉皱起,伸手一抹她脸上的血,紧张道:“受伤了?要不要紧?还哪儿有伤?”
长翎才终于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忙摇摇头:“不, 不是的,这些血...是殿下您的。”
长翎指了指他胸膛前,已叫那些饿鬼给掀掉了铁甲,甚至撕破了衣裳,露出里头一道道骇人的还淌着鲜血的刀疤。
那些鬼,竟然把闵六当成是活的毒皮皮,企图用小刀从他身上剜出有毒皮皮气味的皮肉!
“殿下您...还是赶紧回去包扎一下。”
长翎的手脚突然不知如何安放,整个人都局促了起来,不敢看他,更不敢往他身上看。
而闵六则突然在她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长翎在错愕间,他已经掏出了怀里捂着的留有他体温的绣鞋,他一把握住她裸.了出来的一只嫩足,认真地给她穿起了鞋子。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揩擦掉脚底硌着的砂石,当他看见她被尖石硌出的伤痕时,眉心明显死紧地揪了起来。
身上没有干净用来包扎的纱布,而他身上的衣裳也尽然染得血红,便只好解下了发顶唯一干净的缎带。
男子墨发如瀑般随风飘散开来,他那锋利的面容被掩盖了一般,显得柔和了起来。
他无比认真、生怕弄疼她似的,把质细的缎带一层层裹好她脚掌后,又帮她把鞋子穿上。
长翎低头看着弯腰躬身在她面前的八尺男儿,看着他一半血染,一半覆发的面容,看着他半是戾气,半是柔情的模样,一时间更是不知所措了。
她一直低头盯着自己脚的位置,只要一想到那是太子殿下用来束缚头发的缎带,一直高高在上被束缚在发顶、无人可以触碰的发带,如今用以了她包扎缠绑脚掌的带子,被她踩在脚下,一时间,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当他替她穿好了鞋子,面容抬起,与她眼神交接的时候,赵长翎吓得赶紧把头转过去,如玉般的脚掌也紧张防备地在鞋子里蜷缩了起来。
而闵六只是扶稳木拐从容站起,英俊的面容半掩在墨发下,发丝随风飞散。
他很笃定也很真心地望着她道:“长翎,对你的感情,那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为此感到负疚。”
“或许你很厌弃我对你的感情,甚至产生恶心的感觉,但是...”
“除非我死,不然,就连我自己,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你若觉得讨厌...”他咬了咬舌头,“也请...尽量装成没在回避的样子...我会...尽量躲在一个你看不见我但我能看得见你的地方。”
说完,他又撒了木拐单膝下来。
苦巴巴地哀求道:“请你...答应我这个请求。你不许我装他,我不装,就是了。但是,我已经失去过一次,再也不想承受没有你的痛!”
说着说着,这个疯男人竟然哽咽起来,
“我只要你活着!长翎,我只想要想尽一切的办法,只要你能活生生在我面前,活得开心快乐,就够了!”
说着,疯男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株被保护得很好的五瓣七色花,双手举托在她面前。
他的泪竟然真的就一滴一滴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溅湿了地上的泥沙。
赵长翎被他吓着了,半天不敢接他的话。
最后还是疯六把五瓣的七色花硬塞进她手里,然后为她牵了马,护送她出官道。
·
喆管家见了长翎,差点吓得魂儿都没有了。
“姑娘!你这是要急死奴才呀!差点吓得奴才没办法回去向老爷夫人交代了...”
喆管家红了眼。
所幸长翎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身上衣服破了些,已经披上了闵天澈染血的外氅,脚掌被包扎好,有软缎鞋子穿着,已经不痛了,连竟能瞧见的白皙脖子上一道细小的划痕也被闵六妥善地抹上了膏药,已经没大要紧了。
长翎笑了起来:“管家你别着急嘛,我已经是大家伙之间最幸运,受伤最不严重的了。”
可不是嘛,反观刚才看见的无尘大师、周大人他们,无一不被瘾民反扑得浑身挂彩,更不要提闵六了。
“管家你多带些人,进去帮忙把殿下他们捆绑好了的宋家人抬出来,我们要抓紧把他们送回枣京,尽快帮他们把毒瘾戒掉。”
长翎又吩咐喆管家道。
闵六平安送长翎出了官道,就负着一身的伤,转身要离开了。就在转身的关头,他突然掐紧了臂膀的位置,痛苦地蹙紧了眉头,似乎是察觉出自己有什么异样,准备加快速度离开。
长翎却在这时叫住了他。
“殿下!”
她似是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一样。
“殿下,这次你连累我们宋家的人,我可以暂时不怪你,因为你也救了我。”
“谢谢...”闵天澈白着脸,嘶哑出声,用力掐紧了执拐的臂膀,侧着身子尽量不让她看见,只想赶紧离开。
可长翎又把他叫住,“殿下,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您做事,但是,我还是想...想要问一句。”
“万顺与东昭本来就同属大昭。就像是我一样,被困在万顺的时候,自己的亲人在东昭,两片血脉两连的地方,殿下难道就不能放弃这个可怕的行动,尽量用伤害没那么大的方法去实现您的事业吗?”
“打仗...已经够让人不幸的了...”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
她明白,闵六做到今时今日这一步,乃是长久时间以来,一步步运营,耗费了不少心血的结果。要三言两语让他放弃攻打东昭,简直是天荒夜谈,不可能的事。
她只是希望,不要再有人染上毒瘾,导致家破人亡了。
“不可能的。”这次闵六语气斩钉截铁。
“只有这个方法了。你可以憎恶我,怎么都可以,因为我不是你的天络哥哥。”
闵六说完这一句,就转身再也不转过身子来。
“知道了。”长翎叹息,“最后还想要给你道个歉,对不起,我没想过你会这么难过,以后不会了。”
她指的是自己死遁的事。
望着闵六拄拐离开的身影,长翎叹了口气,刚才那个是意料中的答案,她不觉得难过。
那个疯子是尊活的邪魔,简直是为了毁灭和仇恨而活,倘若有一天,告诉他这仇不能报了,大概这世界才会毁灭吧,和疯子一块毁灭掉...
他不是也曾多次告诫过她吗...
“赵长翎,你救了我,你会后悔的...”
那时候她说什么了?她说她不会后悔的...
长翎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把自己蜷缩了起来。
是啊...既然自己没有忍心把他抛弃在那座荒山,任由野狼吃掉,任由他寂寂死去,既然自己一次又一次把他救回来,那就趁早做好觉悟,为自己闯下的祸,尽能力,能挽救一点,是一点吧。
·
因为打仗,外头兵荒马乱,通关的城口被关闭了,长翎他们暂时没办法回枣京。
如今十里以内都在戒严,毗邻赵堡关的郾城如今全部关闭,还有不少重兵把守着。
明明长翎他们就是从郾城过来的,现在竟然没办法从这里回去了。
长翎和喆管家在城北租赁了一座大院子,把宋氏织造工场的人全都关了进去,还给找了好些大夫来看顾。
但是每个来到的大夫看了这些瘾民,都急急收拾医具要回去,并且说:“没有办法,得了毒瘾只能靠自身意志力去克服,只要一段时期碰不着那毒皮,毒瘾自然就解了。”
长翎知道不让他们碰,但是,绳子和门都已经被他们弄坏好些了,到底要如何才能克制得住他们?
长翎盯了盯大院子那边,此起彼伏的哀鸣,犹如身处炼狱,里头关着的都是些被抽筋剥骨的小鬼一样,那声音听了都叫人发寒颤。
长翎想去找闵六,问问他有没有暂时能遏制这毒瘾的办法,结果遇上了无尘,无尘告诉她:“可以试着用和.合散掺些金钱草。”
“和.合散?那不是...”长翎怔了怔,没好意思说出来。那不是春.药吗?
“有用吗?”她又改口问。
“姑且一试吧,这毒瘾要如何解,贫僧也正烦恼着呢。”无尘叹息一声,双手合掌,像真的在烦恼的样子。
可往常看着他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很少会为什么事情烦恼呀,难道是...
长翎杏眸紧张地睁圆了些,“是不是...殿下他怎么了?”
那天,疯子单枪匹马独自进鬼林来救她时,就曾把有毒气散发的东西绑在了自己身上。那些鼻息灵敏的瘾民们为什么要削掉他的皮肉来吸?
第100章 ···
无尘紧闭了眼眸, 合掌在那里念经,也不要回答赵长翎的话。
赵长翎也不慌,拧了拧眉掉头就要走的样子道:“算了, 既然大师不方便说,我绝没有要打探的意思。谢谢大师的提点,我这就回去试试。”
可才刚走两步, 衣角就被人用木鱼锤勾住了。
她转身过来,无尘和尚讪讪地收回手,继续闭目念经。
长翎又要走,衣裳复又被勾住, 如此以往几次,她只好停了下来,好笑地对无尘道:
“殿下他也不幸染上毒瘾了,是吗?”
无尘争了半只眼睛, 就又闭盍了, 继续念经。
长翎叹了叹气, 这疯子,当时为了要把那些瘾民都往他身上引, 果真无所不用其极啊,结果还害自己也染了毒瘾, 这算不算是老天爷的惩罚?
“他在营帐里吗?”她继续问,和尚依旧闭目念经不搭理她。
“那我进去看看他。”长翎说着, 就提腿往主营的方向走, 无尘突然伸出一臂拦了她。
“美人殿下...不让您进去。”无尘淡淡地解释。
“哦。”
长翎正欲掉头走,无尘的另外一条胳膊又出动了,拦了她的回路。
而显然,拦她回路的手臂要绷得结实些。
长翎于是叹了口气, 又转身一把推了无尘阻拦她前往主营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