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宏前来拜见了太子妃,还带着一个脸带刀疤的和尚。
“太子妃, 久仰盛名。”无尘笑着朝长翎行一佛礼。
长翎看着他就忍不住惋叹:“大师...原先也是长得极好啊。”
无尘的肤色偏白,眉眼俊俏, 倘若不是眼睛处一道骇人的刀疤贯穿了大半张脸, 和闵六比起来,那的确是不相上下啊。
无尘笑着念了句阿弥陀佛:“皮相有时候害人不浅,一刀毁了反而清净。贫僧跟太子殿下都是一样的。”
长翎没听明他这话里的意思,此时一只长着灰翎单着一只绿豆眼的鸽子飞了过来, 落在和尚的肩头。
长翎眼睛一亮,惊喜地大叫道:“小鸽子?真的是你!”
和尚笑着用手指点了点鸽子的脑袋,鸽子就很乖顺地落到长翎肩头,垂着脑袋去拱她的脸。
长翎被它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原来它是你养的?它可有灵性了。”
之前长翎找不到闵六,宫里下了令,正在焦灼的时候,是这只鸽子飞来,带着他们找到了殿下。
“贫僧叫它小灰,太子殿下后来一直叫它灰翎。”和尚笑眯着眼睛的时候,活像一尊佛。
长翎点点头,笑着把鸽子归还给无尘。
当周显宏听说,太子妃要找到赵堡关西部位于嘉裕海织造工场的人时,顿时皱起了眉。
周大人显然也是个成事者心狠的人,当初他得了皇命奉旨受太子殿下差遣来东昭,是为着帮万顺帝夺回失地,让两国重归一国的目的。
临出战前,万顺帝千万叮嘱不能失了两边的民心。
可当他来到东昭,眼巴巴看着太子殿下对东昭那边投毒稻,依旧一言不发,装作未闻。
那是因为他知道,照如今万顺的实力,即便太子殿下集结各方钱财,想要统一东昭和万顺,显然困难,不耍狠招的话,他们压根连东昭边境都踏足不了。
此时太子妃要求他放人,他显然不愿意的。
“太子妃您知道后果吗?”周显宏一脸严肃,“有些事情万顺一旦做了,没做彻底的话,会后患无穷的。”
赵长翎攥了攥拳头,“我知道但是...”
“但是周大人您这么做,当真没有良心责备吗?东昭国它原来...也是跟万顺一样,是大昭的一部分,他们本来就是一个整体啊!”
赵长翎颤栗着声音道。
万顺的先祖原来是名正言顺继位,是大昭最后一任的皇帝,当年周家之所以从枣京一路护着先.祖西下,甘愿屈居一隅,便是因为,周家的先.祖有股子硬气,东昭的先.皇是逆贼篡位,名不正言不顺,他们周家要对大昭绝对的忠诚。
但是...周家先祖也有祖训,东昭国百姓原来也是大昭子民,日后倘若面临不得已的局面,也不得,肆意残害。
周显宏喉.结滚了滚,艰难又晦涩道:“恕臣...不能办。”
赵长翎长睫一扇,黯然了。
无尘却轻笑了起来:“没关系,周大人他身上有包袱,贫僧带你去找人。”
长翎和周显宏同时看向了他。
“无尘!你这样做,殿下他知道了...”周显宏向来不屑把太子放在眼里,现下情急却突然扯上了他。
和尚笑得没心没肺:“贫僧就知道,倘若不放人,惹得小姑娘不高兴,美人殿下回来才会把我们都问罪。”
“周大人都看见霍大将的下场了吗?”末了,无尘故意提点道。
周显宏显然被内涵了,气焰泄了下来,“你是殿下的执行官,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周某不管了!”
说完他直接甩帘出去。
无尘给长翎递来了一枚甜果子,笑道:“太子妃,美人殿下老爱让人给他准备这些甜果子,可他却只看着不吃,贫僧料想他未必爱吃这么甜腻的东西,应是您爱吃吧。”
无尘头一回对一个人语气态度如此毕恭毕敬,长翎却不知道,他连面对太子,也不曾如此恭敬过,只因为她在太子心里的独特地位。
长翎紧蹙的小眉头终于一点点舒张了,接过和尚给她递的甜果子,一尝,甜甜的酒窝明晃着:
“嗯,很甜。”
无尘笑着回以她一礼,很是毕恭。
长翎见这和尚看上去权力十足,似乎闵六走后所有事情都由他来把持的样子,现下又那么好说话,便不禁又得寸进尺道:“嗯,那个,我是瞒了我们家管家跑来的,大师您能不能派人到城关那里,给他带个口信,让他们安心?”
·
赵长翎跟着无尘到营里的牢狱转了一圈,那些瘦得颧骨突出的俘民一听得动静,牢狱里顿时铁镣响声一片。
看着黑压压往牢前涌来的人,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样子,长翎甚至怀疑自己来到了十八层炼狱里,吓得不禁腿往后一缩。
“你...你们谁是宋氏织造工坊的人?”长翎抑压了心里的惧意,大着胆子又往前了一步。
“我是!我是!!”“我也是!我也是!!”
顿时牢里响声连片,几乎每个人都争着去认自己是宋氏工坊的人。
这时有个老妪从人群底下钻了出来,枯枝一般的手伸过牢笼,攥住了长翎的腿,把长翎吓得尖叫起来。
“姑娘...行行好吧...老妇的儿媳...以前是宋氏织造工坊的人,后来辞了工职嫁人,这个是她留下的血脉...你能不能让她出去?”
那老妪死命护着怀里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小姑娘面容瘦削,怯生生的。
老妪被人撞得“啊呀”一声跌撞在地,嘴角磕出了血,头发蓬散,小姑娘哭着抱紧了她。
长翎手里有一张明细,是否宋氏织造工坊的人,出来问几个问题就能一清二楚。
但此时,她揣紧了手里的明细,显然不愿意问这老妪了。
“无尘大师,把她们祖孙二人放出来吧。”长翎指着老妪和那小姑娘,道。
无尘好心提醒道:“太子妃确定好了吗?这二人确实是您宋家的?”
长翎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嗯,确定了。”
只是,那老妪祖孙二人被放出来后,不少人故意把头往地砖上撞,磕得头破血流纷纷往牢狱处伸出一双血手,似鬼一样哀鸣着:
“姑娘...姑娘行行好!我表叔原来也是宋氏工场的...”
“姑娘!姑娘...我也是!我也是!我姑姑...”
“姑娘!我也...我也...”
牢狱里一下子乱了套,士卒拿着大腿粗的棍棒来威喝都喝不住那些人。
赵长翎心软了。
但她转过了身,揉了揉酸涩的眼眶,对无尘哽咽道:“大师...我不亲自找了...一会我给你一张名单,上面有辨认身份的问题,你去帮我找好不好?”
无尘点了点头。
赵长翎又擦了擦眼角后就出去了。
她知道,要把宋氏工场的人全部放了,已经是很为难的事了,她总不能让无尘冒着被太子谴难的风险,把一整个牢狱的人都放了吧?
而且,打仗的事情她虽然不懂,但也晓得利害,闵六用毒物蛀空东昭,他现在把这些人关着,是在怕被反噬过去吧...
无尘忙活了大半天,接近黄昏时分,才终于把所有宋氏的人找出来。
“太子妃,人是您宋氏家族的,贫僧才敢把人给放了,那么,贫僧希望您把人管好,不要让美人殿下蒙难。”
无尘这时的提醒更似是在请求。
长翎坐在夕阳照映得红彤的大岩石上,屈起膝盖居高看着无尘。
“会连累大师吗?”她嘴角在轻扬,嗓音却沙沙的,有些低沉。
无尘立掌默念着阿弥陀佛,轻轻摇头:“不,贫僧做的一切,皆是美人殿下所愿。他不会为难贫僧。”
长翎又对他抿唇笑了笑。
无尘想起那天,美人殿下站在这姑娘的帐外,扶着木拐站了许久,等到队伍全部出发了,他才念念不舍也上了战马亲自上场。
他原本不必亲自上场的啊,都是因为他怕小姑娘吓着了,会难以面对他,加之他失而复得,情绪太激动,根本就压抑不住。
他怕自己对她感情浓烈得越是无法收敛,越会把她吓退,所以才会选择暂时的离开。
他在离开前,还特意叮嘱他,一定要好好护好她。
这个“护”当然不止护得她人身安全了。
“太子妃,美人殿下他...”无尘无意中看见那串被太子弄到悬崖后又苦巴巴觅回的手串,又回来了小姑娘手腕上。
他舒眉一笑:“太子妃知道的吧,殿下的心。”
长翎吓得突然杏眸一圆,盯紧了他。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就是...”
她像是一个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小姑娘一样,急急地垂下了头。
“大师,我是不是很坏?可是殿下的感情,我是真的无法回应。”
无尘失笑:“回应什么啊,您又不是旁的不相关的人,您是他的太子妃啊,不管您喜不喜欢,感情上回应不回应得上,做好自己的职责就好了呀。”
“职责?什么职责啊?”长翎抬起了脸。
“那自然是...妻子的职责啊。”无尘笑道:“您与美人殿下,圆.房了吗?”
第97章 ···
长翎一听, 脸“唰”地一下红了个透。
给赵月娴代嫁的时候,她就听说像六殿下下肢残疾的,一般那方面的需要是相应降低的, 所以他的身边也一直没有女人。
寻常贵族子弟在他那个年纪,就算没有成亲,通房侍妾总是有的。
因为男子一旦到了年纪, 不开蒙也会憋得难受,自己到外面去“开蒙”的。
但她嫁到皇子府那么久,除了李公公能近身之外,莫说是婢女, 半个活人都靠近不了。
“那是因为...殿下他不需要啊...”
长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跟一个遁入空门四大皆空的和尚谈论这方面事情,脸上很不自然道。
“真的吗?”无尘手捏念珠轻转了一下,“可贫僧有好几次都撞见了,美人殿下他一看着您的画像, 他就...”
“呃?什么?”长翎疑惑道。
无尘笑了笑, 把话咽下去。
“若他想要您, 太子妃您感情给不了,别的...能给吗?”
无尘眯着刀疤眼的样子有点像狐狸。
长翎愕了愕, 竟真的中了他的套。
她轻轻点头:“他倘若不觉得委屈...我,倒是愿意。”
·
长翎在无尘的帮助下下了大岩石, 回去自己营帐的路上,遇见了一个人。
“宋姐姐!”
白瑾瑜浑身都是战伤, 手腕处更是有被绳索勒出的痕迹。
“瑾瑜?”长翎惊愕地回身。
白小公子隐忍着泪意, 朝她奔来,正欲一手揽住他的姐姐时,被个刀疤和尚一下子钻了进来,然后就被白小公子抱了满怀。
和尚眉目不悦地立掌睨着他, 白瑾瑜错愕地撒手。
“她不是你的宋姐姐,以后不许这样亲近。不然...”
“贫僧不介意犯戒。”无尘微笑着警告他。
少年不悦地盯着他,二人针锋相对着,然后长翎就朝他走来了。
“宋姐姐!我还以为...还以为...”
白瑾瑜小公子像一只找到了家的小狼狗,一看见长翎便卑微地乞怜起来。
赵长翎踮起脚拍了拍他一耸一耸将要哭泣的头颅,笑着安慰道:“没事,姐姐吓到你了。”
无尘欲上前阻止,却又阻止不得,那一下轻拍接触是太子妃主动的,他不好阻拦。
进帐的时候,长翎想让白瑾瑜进去陪她聊聊天,聊至她睡着了才回去。
虽然觉得这个要求有失分寸,但看着这天色一点点昏沉,长翎真的不想在昏睡前,脑子里依旧充斥着一堆连日来看见打得骇然的景象。
无尘听后,也只得艰难答应:“太子妃想做什么...都可以不过,请让贫僧在帐外候着,保护您。”
长翎点点头答应了。
夕光照映的营帐外,操兵归来的士兵们便看见向来在殿下身旁睥睨万物的无尘大师,难得也有坐立不安的神情。
他捏着佛珠站在的那个营帐是太子妃的,他不时地默念几句佛文,不时地皱了皱眉在帐帘前焦灼不安地来回踱步,手刚想掀帘窥探,立马又像火烫一样垂下,合着掌闭眼不停地念经,也不知是念的什么经。
而此时帘帐内,白瑾瑜只是同长翎简单地聊聊这段时日的事情,以及被太子殿下关押时的事情。
“姐姐,万顺的太子...对姐姐你...”白瑾瑜回想起被关押的时候,万顺太子一身凛人的气息,只要一靠近就能让人心生畏惧,可那样的人物,在不愿提及已“死去”的她时,却可怜得连墙角的蝼蚁都鄙夷。
“我为了给自己偿还救命之恩,却不经意欠了他的感情...”长翎双手交合搁于胸前,躺在竹榻上,帐子里点了一盏摇曳生辉的小烛,一下子舒缓了她昏睡前的紧张。
“我累了,我要耍无赖,我不还啦!”长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蛮横地嚷嚷。
“好,好,好,姐姐说不还就不还...是我多嘴了。我其实只是想知道...姐姐对他的态度而已,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白瑾瑜双手紧箍着双膝,坐在地上,背靠长翎的榻脚,轻轻地陪她说着话。
“我给姐姐唱一首歌,让姐姐轻快地入眠吧。”
白小公子又道。
长翎笑了笑:“傻子,你不用唱歌,一到了时候我也会睡着,你唱吧,我也想听。嗯...唱一首叫影子的山歌,你是东昭人,你会唱吧?”
白小公子抿笑着点了点头,唱起了影子。
这是一首讲述关于“错爱”的大昭民间歌谣,许多东昭人都会唱。
骊山村的阿妹自幼瘫卧在床,无父无母,爱上了印台山的赵二哥夜夜在她家窗下砍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