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尔森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学生,没有能力探查真相,更无法应对真相背后可能的阴谋。至于丹,她也不想他小小年纪就卷入什么纠纷,在仇恨愤怒之类的负面情绪中长大,亦或者……再也长不大。
糊涂地活着,总比明明白白地死要好。
在把这些财物叼给纳尔森之前,乔安娜就设想过了:纳尔森如果不深究,那再好不过;万一他非要刨根问底,她就装傻,反正他总不可能把她绑起来严刑拷打逼供。
可惜她之前表现得过于‘通人性’,突然性情大变,反而让纳尔森觉得其中定有蹊跷。
纳尔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与她对视一阵,又开口问:“你听懂了?是不是?”
乔安娜把视线挪开,抬起头去看天,一派无辜。
她只是只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豹豹,别为难她了,为什么不问问神奇海螺呢?
一直不愿相信她听得懂人话的纳尔森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就这么跟她杠上了,站在她跟前,耐心跟她讲了半天大道理,从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说到人穷志不短,从这些东西的主人可能遭了意外急需帮助说到这也许是让丹找到亲生父母的契机。
发现收效甚微,他又尝试着利诱。
“你喜欢这个吧?”他从丹小朋友那要了会发出声响的玩偶,拿在手上,把它捏得“叽嘎叽嘎”直叫,“你带我去,我就把它送给你怎么样?”
乔安娜终于忍不住,扭过头来,鄙视地看了纳尔森一眼。
纳尔森没注意看,还以为她是真的来了兴趣,大喜过望。
他有求于豹,急于讨好,于是弯下腰,又捏了玩偶的肚子几下,将玩偶抛到对方脚边。
前一天还和小朋友围着玩偶开开心心打闹的母豹如今一点反应都没有,耷拉着眼皮看着玩偶滚到跟前,又抬头看看他,然后——
抬起一只前爪,一爪将玩偶踢回他脚边。
还顺带附赠他一个不屑的轻瞥:就这?
纳尔森……他没办法了。
相比人类,动物们简直是天生的清正廉洁的典范,动物的思维很简单也很直白,没什么远大志向,会在乎的无非是生存和繁衍这两样生命永恒的主题。
圈养的动物也许会向饲养自己的人类低头,虚与委蛇,阿谀奉承,借此换来维持生命的几分食水。而野生动物不同,它们不会在乎人类的施舍。
这些生灵血液里流淌着不驯,皮肉筋骨皆是铮铮傲气,它们的确也有那个资本清高——它们生于自然长于自然,经历过优胜略汰激烈角逐才取得存活下来的资格,哪怕一只小小的羚羊,也曾凭借着一己之力从危机四伏中杀出一条血路。
他们是当之无愧的王者。
在变幻无穷的大自然面前,没有任何工具辅助的人类才是最脆弱的。比如当下,纳尔森就感觉他有可能饿死,而母豹还会一直活蹦乱跳下去。
行吧。他从鼻子里喷了口气。都到这种地步了,不成功便成仁,看谁犟得过谁!
纳尔森把那些真金白银收拾起来,裹回曾是背包的破布里,把它们往前一推,抗拒性地抱起双臂,意思明确:你不说清楚这些是哪来的,我就不收,你看着办吧。
乔安娜梗着脖子,也不愿轻易服软。
这是他们俩自相识以来首次发生的激烈对抗,换到两个人身上,就是一场标准的争锋对决。
没有辩论,没有争执,但气氛僵硬地凝滞着,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是汹涌的暗潮。
纳尔森道理也讲了,威逼利诱也使过了,再没有更好的计策可施,别看他表现得刚硬不屈,实际上已到了强弩之末。
乔安娜对此心知肚明,她不受威胁,也看不上纳尔森能给的‘贿赂’,理应有恃无恐。
爱咋咋地呗,这么大的一笔横财摆在跟前,纳尔森难道还能把它们弃之不顾,直接转身走人么?
……等等,他好像真的能。
意识到这点,乔安娜有些焦虑了。她强撑着不表露出来,向来拥有独立意识的尾巴却不听话,不耐烦地敲了敲地面,出卖了她。
纳尔森赢了,他抓住了对手的小尾巴——各种意义上的。
他高深莫测地笑起来,没再动那些东西,抱起丹回到车上,发动引擎,开始倒车。
乔安娜变成花豹这么久,向来凭着人类的智商睥睨众生,运筹帷幄地耍着别的动物玩,哪受过这样的精神层面上的压迫。
她愤怒、暴躁,而又无可奈何。
除此之外,还有几分微妙的如释重负,仿佛潜意识里一直在期待这种局面的出现。
乔安娜跟纳尔森实在不太熟,对他的了解大部分来自丹的零星口述,以及翻看笔记本电脑时浏览的资料和视频音频记录。退一万步说,即便是相识数十年的老友,也不代表着能把对方的本性摸得烂熟通透。
有句话说得很好:‘千万不要考验人性’。人性是经不住考验的,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魔鬼,随时蠢蠢欲动,蓄势待发,绝大部分人能做个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是因为有国家强制力的约束。
一旦远离文明社会,法律变成一纸空文,情况就不一样了。欲|望不受限制,道德感脆弱得不堪一击,所以草原上盗猎频发,屡禁不止。
当然,这不是说纳尔森会跟盗猎者们同流合污。去干那些大奸大恶的勾当,有些人生来就不是当坏蛋的料,善良(主要还是怂)一眼便能看出来,纳尔森就是这样的存在。
可要讨论的并不是什么大坏事,说白了,无非是走在路上突然捡到一笔巨款罢了。
真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大概是巨款数额非常大,足够一个人大手大脚花上一辈子;而且周围没有任何目击证人,完全可以悄悄独吞,也不用担心会有失主找上门来。
如果纳尔森见钱眼开,一声不吭地把意外所得的财物收起来,拿去卖钱,乔安娜心里也许会膈应一下,暗自扣上几点好感度,但不会有太多意见。
因为设身处地想想,换作是她,大概也很难抵御一夜暴富的诱惑。
结果纳尔森不仅没收了钱就跑,还反过来以此为筹码要挟她?
要知道他刚刷爆了他的信用卡,全身上下最值钱的电脑和摄像机也都双双报废,身处于人生中最穷困潦倒的时刻,急需资金救急。
眼见着纳尔森把车调头,即将开走,乔安娜急了。
短短十几分钟,局势彻底调转——之前是纳尔森围着她,各种好话说尽,打探消息;现在是她追在纳尔森后面,希望他安心收下给丹的‘抚养费’。
……求人收钱,哪有这样的事!
不论事实再不合理,乔安娜也没空去想了。她忙不迭把被遗弃在地上的财宝们叼起来,一溜小跑,拦到车前,看着纳尔森,急切地暗示着:收下吧?收下吧!反正是无主的财物,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外不会有人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追根究底有什么意义?拿了钱带着丹好好过日子才实在不是吗?
纳尔森不为所动,换档,踩油门,打方向盘,车子慢悠悠地绕过障碍,一往无前地朝着来路驶去。
乔安娜恶狠狠地磨了磨牙。
这人真是——啧!气死她算了!
她妥协了。
乔安娜领着纳尔森,横穿过曾经的旧领地,到了东边的无花果树林遗址。
草原更新迭代的能力极强,当初毁掉了一大片生态圈的大火,短短一年过去,便几乎再看不出任何痕迹。只有零散分布在草里的、长满了青苔的焦黑树根,证明着乔安娜没带错路。
乍一眼看上去,这只是一片寻常的草地,郁郁葱葱的青草格外茂盛,几棵新生的小树还不到半人高,在阳光下努力伸展着稚嫩的枝叶。草地正中,矗立着一大块‘岩石’,形状并不规则,表面高低起伏,攀满了纵横交错的藤蔓。
纳尔森绕着‘岩石’转了两圈,凑近了一些,打量藤蔓之间露出的‘岩石’表面。青苔之下,呈现着铁元素氧化后的深棕红色。
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忍不住伸手摸上去,再屈起手指,敲了敲。
“锵——”
空心的铁制品。
纳尔森愣了愣,折回车边,找出随身带着备用的万用刀,费劲地清除起藤蔓来。
那些细细长长的藤本植物非常顽强,他折腾半天,忙得满头大汗,虎口都要磨起水泡来,也只清空出小半个平面。
不过足够了,通过这片平面,已经可以还原这个庞然大物的真容——
这哪是什么岩石,分明就是一架坠毁的小型飞机!
纳尔森这两天下来经历了太多大起大落,震撼到极致,反而生不出什么心理波动了。
他仰望着饱经沧桑的钢铁残骸,张着嘴,发出了呆滞的单音:“哇……”
丹本来半躺半靠在乔安娜身上,跟乔安娜你一下我一下地按着小玩偶的肚子,玩得不亦乐乎。
无意间,他朝纳尔森的方向瞥了一眼,接着便瞪大眼睛,坐直了身体。笑容从那张小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怔忪和迷惑。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纳尔森身边的残骸,眼里闪烁着奇特的光,嘴唇开开合合,蠕动半晌,喃喃吐出一串音节:“……妈妈?”
===
①卡拉巴斯侯爵是童话《穿靴子的猫》中的男主角,靠猫走上人生巅峰。
第144章 、一百四十四只毛绒绒【二更】
作者有话要说: 2020.6.8修文,没有重写,只在原版的基础上添了些细节,可不重看
丹说的像是英语, 又不完全是英语,语调末尾带着奇怪的转折,是一种乔安娜陌生的口音。
但因为世界各地绝大多数语系中对母亲的称谓都大同小异, 所以乔安娜听得出来,丹喊的是‘妈妈’。
她一开始条件反射性地以为丹是在叫她, 应了一声,温柔地问:“怎么了?”
但她很快发现不对了——丹并没有看她, 一双眼睛越过她的后颈, 聚焦在远处。
况且, 她从没听过丹这么叫她。小朋友要么用从辛巴那学来的、小猫般的咕噜声喊她“妈咪”,要么用纳尔森教的单音节单词、喊她“妈”。
乔安娜顺着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纳尔森, 和纳尔森正打量着的飞机残骸。
纳尔森把攀附在机头外壳上的藤蔓扒掉了一部分, 驾驶舱部位的破损口露了出来,黑洞洞的,仿佛一张诡谲的大嘴。
乔安娜的思绪回溯到一年多前,那时这里还是一片无花果树林, 她带着流落草原不久的丹小朋友躲在一棵树后,看着一个人划燃火柴,抛进驾驶舱。
星点火苗“腾”地蔓延开来, 火焰直冲而出,那么明亮, 那么刺眼。
再然后就到了火灾结束,她带着丹回到一片焦土之中,只觉满目疮痍。彼时飞机已辨认不出原形,只有机头的破洞一如既往,沉默而狰狞, 贪婪地吞噬着一切企图照亮其内部的光源。
“妈妈。”丹又喊了一声,顿了顿,换成一种更加近似孩子撒娇的叫法,“妈咪?”
乔安娜隐隐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回忆,很快想起来了。
——一年多前,刚捡到丹时,小朋友成天啥都不管,就光带着哭腔一迭声喊妈妈妈妈,听得她耳朵都快长茧子了。
也就是说,故地重游,丹又想起了亡故的生母?
……她还以为他早已经把这些事忘光了呢?
光是想像一下小朋友会有多难过,乔安娜的心就揪了起来。
她凑过去,用鼻尖碰了碰丹的脸颊,试图借此给他些许安慰:“别想了,都过去了,乖。”
湿润冰凉的触感吸引了丹的注意,他把目光转回来,看了乔安娜一眼。
让乔安娜意外的是,他的表情和眼神都很平静,看不出多少伤心和悲戚,只是有些怔怔的,连带着反应都慢了半拍,仿佛正置身在一个虚幻的梦中。
他微张着嘴,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发了一小会呆,终于,脸上除了迷茫,还冒出了几分困惑。
丹再次扭过头去看飞机残骸,两条小眉毛向中间聚拢,打成写满了问号的结。
他第一次遇到这么复杂的情况,独自处理不了,于是本能地向乔安娜求助。
可惜他稚嫩的小脑袋瓜不容许他想明白,也不支持他把自己的疑问准确表达出来。他支支吾吾,连比划带描述,半天说不明白,急得都快哭了。
乔安娜善解人意地蹭了蹭他的脖子,轻声安抚:“嘘,别着急,我懂了。”
其实很简单,幼儿尚未发育成熟的大脑让孩子们有着金鱼般的记忆力,绝大多数事情转眼就忘,但当一个情境足够具有震撼力,同样能留下永久性的深刻印象。这‘印象’,也许是一段对话,也许是几个动作,也许只是一幅定格的画面。
飞机残骸让丹回想起了似曾相识的场面,与这场面绑定的是生母永远地停留在飞机里的记忆,所以他本能地喊出了埋藏在潜意识深处里的称呼。
可这并不是连贯的记忆,没有前因后果,显得非常突兀。他被搞糊涂了,思绪混淆,难免晕头转向。
乔安娜把解决问题的方法告诉丹:“实在想不通的话,先把它放到一边吧,别想了。”
口头劝解无效,她按响毛绒玩偶,总算成功分散了丹的注意力。
花豹妈妈边用玩具逗着小朋友玩,边愁眉苦脸地暗叹了口气。
说实话,丹还留有坠机事故的记忆,是好也是不好。好就好在将来哪天有机会,他也许可以通过零星的记忆寻回尚存于这世上的亲人;不好在……除了前面那点好处外全是不好。
她不知道丹触景生情,想起了多少尘封的往事,但她宁愿他一点都没想起来,就当一个平凡普通的孩子,回归社会,被正常家庭收养,健健康康无忧无虑地长大。
乔安娜越想越气,忍不住抬起头,狠狠地剜了纳尔森一眼。
归根究底,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都!怪!他!
安安心心接了意外之财,低调暴富它不香吗?为什么非要多事,来蹚这趟浑水?这下倒好,让小朋友回忆起童年阴影了,之后说不定还要做心理疏导,节外生枝出一堆大小麻烦。
纳尔森正好从飞机残骸旁边转身往回走,被这一眼瞪得莫名其妙。
他回到车边,放好工具刀,拿出毛巾擦擦手,犹豫了一阵,还是开口向知情者确认:“丹是因这架飞机失事被你捡到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