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娜心情很糟,实在不想理他,决定当做没听到。
纳尔森又问了几个问题,各种旁敲侧击,都没得到答复。
他脑子里也乱得很,没心思更没空闲跟乔安娜耗,便做出了一个正常人意外发现事故现场后会做出的决定——找人来帮忙。
之后的半个月内,乔安娜的旧领地空前热闹了起来,各式车辆来来往往,人们围在失事的飞机旁,打扫、检阅遗骸,试图调查出事故的真相。
调查空难,最先的着手点自然是黑匣子。这架飞机上的黑匣子,一个不翼而飞,而另一个在坠机过程中已经损毁,失去了应有的参考价值。
无奈,必须转而从其他方面入手。
可又谈何容易?事故发生后,飞机往往会在坠毁的途中起火,这架飞机也不例外。当初被火焰洗礼了一轮,又暴露在露天的环境下,经历了这么久的风吹日晒雨打,遇难者的遗体都只剩下一些没烧化的焦炭般的碎骨,更别说其他线索了。
至于地面电台的航行记录……当地有大部分地区都是原始落后的牧区,很少会有航线从上空经过,加上有关部门管理松散,往年的出入境信息已无从可考。
能走的途径都被堵死,正当大家倍感棘手之时,第一个发现事故现场的报案人又站了出来,主动提供了一些疑似遇难者遗物的财物。
据他所说,这些东西是他在飞机遗骸旁捡到的。
他是这么努力地配合着搜救人员的调查,可惜,作用不大——手表是昂贵的名表,但并非独家定制,全球每年能卖出几万块,总不可能一一找买家询问。袖扣和领带夹就更不用说了,没人会傻乎乎地往这些东西上写名字,指纹也提取不了,无从得知它们的主人是什么身份。
调查困难重重,到最后也没有确切的结果,只好登记备个案,不了了之。
出于多种因素考虑,纳尔森没向搜救人员透露丹可能是这场空难的幸存者,不过早就知道丹存在的人都心照不宣。
毕竟么,以小朋友那两条小短腿,从遥远的城镇独自跑到茫茫大草原上走失太离谱了,倘若建立在空难的基础上,那么关于他来历的一切疑问都有了合理的解答。
当然,新的疑问也会随之出现,比如:一个小小的孩子,究竟是怎么从飞机坠毁和之后的大火当中活下来的?
得有多‘好’的运气,才能碰上概率是百万分之一的空难,然后再成为那千里挑一的幸存者?
这事一度成了安吉拉所在的据点的志愿者和工作人员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最终结论总会不知不觉从科学转向迷信——“一定是娜雅的庇护。”
话里的娜雅,一半指传说中的豹之女神,一半指他们曾救助过、并根据对方的传奇事迹赋予了豹神名字的母花豹。
乔安娜并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又晋升成了‘神明的化身’。这些天,纳尔森的主动报案和正规救援队的到来让她感到有些不安。
变成花豹后,她延续了曾身为人类留下的许多习惯,其中一些不那么适合野外生存的——比如挑食不吃内脏和脂肪——在她受过教训后强行改掉了,而另一些不影响、甚至有利于生活的,至今保留着。
在没跟人类社会频繁接触之前,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直到纳尔森在安吉拉和男志愿者的陪同下带着丹来找她,她首次不隔着笼子与人类面对面接触的那一天。
被两杆枪如临大敌地指着的时候,乔安娜蓦然间意识到,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在人类眼里,她是一只食肉猛兽,是非己种族的异类。
她如果过于人性化,做出太多花豹不会做的事,人们会觉得她很奇怪。
人类觉得一只动物奇怪,和动物觉得另一只动物奇怪是不一样的:动物觉得另一只动物奇怪,那就仅是‘觉得’,即一个普普通通的主观看法;而人类觉得一只动物奇怪,不会单单满足于‘觉得’,还会感到好奇,以至想要追根溯源,把奇特的现象研究透彻。
简而言之,她可能会被抓住,关进笼子里,被迫接受乱七八糟的实验。
乔安娜可不乐见这种情况,所以得知纳尔森为了调查空难报案之后,她就开始焦虑了,做梦都在担心会有人来抓她。
不管怎么说,是她把遇难者的遗物带给纳尔森、又将纳尔森领到了空难地址的。这一系列行为目的明确,对一只花豹而言,太异常了。
乔安娜又后悔又懊恼,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整只豹都消瘦了一圈,最担心的事情却迟迟没有发生。
她有些拿不准主意,悄悄摸到飞机遗骸旁的搜救现场去探听消息,正巧听有人在说,纳尔森把遗物都交公了。
乔安娜:……
这人是个大傻子,没救了。
第145章 、一百四十五只毛绒绒
送出去的东西就像泼出去的水, 哪怕乔安娜再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归根到底也无计可施。
要怪只能怪她识人不清,没趁早看出纳尔森不仅是个书呆子, 还是个千年难遇的死脑筋——到手的巨款都能扭头再转手送出去,这世上估计也没谁了。
乔安娜在搜救现场附近逗留了几天, 一直没蹲到纳尔森和丹,被好奇心和紧迫感搅得寝食难安,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 主动出击, 离开旧领地,启程前往曾给她治伤的据点。
有雨季的河流充当定位,虽然路途漫长走得有些费劲, 但她还是顺利到达了目的地。
正赶上巡逻队驱车返回, 车上载着一只被捕鸟网缠住了腿、在饥饿干渴的折磨下奄奄一息的水羚。
因水羚是在巡逻期间突然发现的,随车带着的小笼子装不下它庞大的身躯,志愿者们没有办法,简单麻醉后就直接把它塞进车里拖了回来。等车停稳, 几个人陆续跳下车,有的抓角有的抓蹄子,喊着口号协力把水羚抬下车, 等着留守据点的其他工作人员把充当担架的推车推过来。
‘伤患’一路下来都表现得很顺从,可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居然突然爆发,克服了麻醉药效和体力透支的双重压力,猛地一蹬腿,翻过身站了起来!
它是一只成年的雄性水羚,即使被还没清理干净的网子限制了行动, 近两百公斤的大块头和头上尖利的长角也还是不可忽视的强力威慑,在它跟前,两米高的人类壮汉都黯然失色。
原本围在旁边的志愿者们纷纷退开,在水羚周围腾出一块直径三四米的空地。唯一的女性安吉拉成了被保护的重点,两名男性志愿者一左一右挟着她往屋里退,但她并不配合,挣开肩上的桎梏,抄起麻醉|枪,干脆利落地朝水羚补了一下。
水羚受痛,挣扎着向前走了两步,却没有回头,长角仍定定朝着身前的方向,虚弱而愤怒地喷着鼻息。
这让人们意识到它的表现十分反常——一般情况下,动物受到不明攻击,第一反应都会是扭头查看情况,以做好下一步的行动准备。可这只林羚竟然无视了麻醉针带来的刺痛,坚持选择防备头前,这显然说明,那个方向有更值得关注的存在。
或者说,更危险的存在。
动物的感觉向来比人类敏锐,经验丰富的志愿者们立刻转向,防备起了林羚如临大敌朝着的方向。那边是据点的大门口,车来车往压出的泥土路两旁长着灌木和长草,因少有野生动物踩踏啃食,都格外茂盛,看不出里面是不是躲了什么危险的生物。
麻醉开始生效了,林羚有些站不稳了,但又不愿就这么屈服,焦躁地甩着脑袋,奋力与席卷而来的倦意对抗着。
它又累又饿,加上受到的惊吓太多,精神紧绷到极致,本能地把周围的一切都当成了敌人。正巧有几人看它快撑不住,尝试着靠上前准备将它制服,它顿时被激怒了,踉跄着一头朝最近的人撞了过去。
一时间,惊呼、呵斥、怒骂……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而在这之上,一声低沉的咆哮突然横空出世,力压群芳。
林羚盯着的那片草丛一阵抖动,走出一只花豹来。花豹的体型并不大,与林羚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但举爪投足间透着大型猫科动物所特有的自信与高傲,一双浅金色的眼瞳凝视着发狂的林羚,不怒自威。
食草动物对食肉动物有着与生俱来的畏惧感,林羚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了,重新扭过头,与更大的威胁对峙。与此同时,麻醉剂彻底生效,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躯再撑不住,晃了两晃,含恨跪倒在地,紧接着陷入昏迷。
——要不是知道它之前挨了一针麻醉,说不定会觉得它是被花豹的威压吓趴的。
短暂凝滞的沉默后,人群中兀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娜雅!娜雅!”
乔安娜还不知道自己因为丹在空难中幸存的事第二次在据点内部出了名、多了一大群死忠的小迷弟,乍被打call声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帮人在激动个什么劲。
她谨慎地退后两步,在草丛中坐下,免得人们觉得她有威胁,像对待林羚一样给她也来上一枪。
可惜她的担忧好像有些多余:几个人把昏迷的林羚带走,接受手术治疗,更多的人则留在原地,掏出手机和照相机,“咔嚓咔嚓”地给她拍起照来。
看这阵仗,若不是她总归还是只危险的猛兽,这些人说不定会冲上来,讨要她的爪印当签名。
安吉拉曾经在野外跟乔安娜近距离接触过,见状也没有多顾虑,快步穿过人群走过来,在近处停下,弯下腰伸出了手:“好姑娘,你自己找过来的?”
乔安娜上前几步,跟上次一样把下巴送进女兽医的手心,打起了友善的呼噜。
有男性志愿者持着铁棍跟在安吉拉身后,生怕安吉拉的靠近会引发野生猛兽的自卫性反击,见花豹跟一只大猫咪一样任由安吉拉挠下巴,他的戒备烟消云散,忍不住叹:“它好乖啊!”
又有几名志愿者围了过来,三三两两站在近处看着现实版的《美女与野兽》,凶悍冷酷的面庞上不约而同流露出了少女般的向往和憧憬。
“安吉拉,”有人忍不住问,“怎么做到的?我能不能也摸一下?”
乔安娜挑了挑眉——假如花豹真的能做出这个表情——斜乜过去一眼,用眼神无声地说:你摸一个试试?
那人不说话了。
安吉拉抿着嘴笑起来,又在乔安娜下颏上捋了两把,站直身体:“来都来了,总不能让你白跑,我给你做个简单的体检吧?”
乔安娜想起了初次见面时安吉拉扎在她后腿上的那一针,腿上的肌肉条件反射地抽了一下,畏惧地缩起脖子,考虑要不要转身就跑。
仿佛知道她在担忧什么,安吉拉捏了捏她后颈的皮毛,制止她的过激举动,柔声安慰道:“别怕,不打针,总打麻醉对你的身体也不好。就是常规体外检查,再驱驱虫什么的,你会喜欢的。”
……谢谢啊,我不喜欢。
十分钟后,僵硬地蹲坐在据点院子一角的乔安娜这么腹诽道。
安吉拉往她的耳朵里灌了药水,还抓着她不让她甩头,即使安吉拉提前告诉过她这是在清理外耳道里耳螨一类的寄生虫,也还是把她难受坏了。
之后安吉拉又把她全身搓了一遍,抓掉几只吸血的蜱虫,顺便确认她身上没有骨折或者内伤,然后喂她吃了几粒药丸。
药丸相当苦,苦到她都要怀疑豹生了。
乔安娜算是知道了,为什么还是人的时候,无意经过街上的宠物店,都会听到里面传来猫猫狗狗惨绝人寰的哀嚎。
——她这个听得懂人话的都觉得自己活像是受到了虐待,更别说懵懂无知的动物们了!
安吉拉看着被药苦到龇牙咧嘴痛不欲生的乔安娜,不敢置信地问:“你把药吐出来了?”
那不然呢?乔安娜一边干呕一边撇了撇嘴。难不成别人用棍子往你喉咙眼里塞个不知道什么玩意的玩意,你会啥都不管就傻乎乎往下咽?
安吉拉纠结的好像不是这个问题,因为她紧接着又问:“……然后你又把药嚼碎了?”
乔安娜的脑回路艰难地转了个圈,猛然反应过来,整只豹都愣住了。
她一格一格地抬头看向安吉拉,目光幽怨,如泣如诉:你也没说不能嚼啊!
“肉来了肉来了,新鲜切的小块牛肉,我好不容易才从厨师手里抠出来的!”有男志愿者咋咋呼呼地叫着跑过来,手里端着一小盘生牛肉,“别担心,再难喂的药只需要往肉里一裹——哎!保准谁都吃不出来!”
安吉拉和乔安娜一起扭头看他。
“你动作太慢了,我都喂完了。”安吉拉幽幽说。
男志愿者迟疑着停下脚步,看看还皱着一张脸的乔安娜,再看看拿着树枝充当简陋喂药器的安吉拉,诧异道:“这就喂完了?这么快?平时不都是打针三秒钟喂药三小时的吗?”
“她很配合,而且把药嚼碎了都忍着没吐出来。”安吉拉说着,顺手捋了一把身边的大脑袋,“我从业这么久以来从没见过这么听话的病人,不愧是我的好姑娘。”
男志愿者把盘子放到旁边的箱子上,配合地感叹:“我就知道它不是一只普通的花豹!娜雅!”
其他人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有凑热闹的机会,他们向来是不会错过的,立刻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起哄道:“娜雅!娜雅!”
有人尖叫,有人呼喝,有人吹口哨,甚至有人挥舞起了手里的毛巾,好一个大型露天追星现场。
……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被众多迷弟吹捧的明星豹一点都不领情,甚至还有点想翻白眼。
最后那盘准备用来喂药的牛肉还是进了乔安娜的肚子,负责从厨房抢肉的男志愿者荣获了喂食的殊荣,虽然只是‘亲手把装肉的盘子放到地上等对方来吃’这种程度,但还是把其他人羡慕得够呛。
粉丝们前仆后继,纷纷表示可以把自己的晚餐贡献出来,以换取女神恩赐的一个回眸。
乔安娜也不多客套,痛痛快快地饱餐了一顿,权当是早些帮忙制止林羚攻击据点工作人员的酬劳了。
一直到吃完晚饭,乔安娜还忍不住一直往屋内瞟,难掩心头焦灼。
这么大的动静,如果纳尔森和丹在据点,早该出来查看了,可两个人到现在还没露面,莫非他们不在这?不在这的话,身无分文的纳尔森又能带着丹上哪去呢?
纳尔森已经跟据点的志愿者们提过乔安娜才是丹小朋友流落草原期间的养母的事了,因此看乔安娜的表现,安吉拉很快猜到了她心心念念所为何事,了然地问:“你在找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