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案子?”
什么案子,竟能提前预知发生?还因为它,连定亲这种大事都要往后推迟?难不成到那时候,会特别忙碌吗?
陆宜祯脑子里浮满了疑惑,瞧见对面人的神情时,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件事情,是不是不能对外人多说呀?”
隋意微笑道:“祯儿妹妹真聪明。”
陆小姑娘顿时觉得自己像做了什么错事:“那,那你还对我说……”
他笑了声:“我向来是不忍心拒绝祯儿妹妹的。”
陆宜祯红了耳尖。
“意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哪样?”
“这样,不矜持。”
陆宜祯绞尽脑汁琢磨出来一个词。
她望着眼前清俊秀雅的人,没由来地想:从前见他,只觉得他像神仙;而如今却像,剥落了神仙外皮的、妖精。
失笑过后,隋意重新看向她,温声道:“祯儿妹妹,后日陪我去个地方罢。”
……
陆宜祯不知道他们后日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但只要是同隋意一起,她就充满了期待。
是日,小姑娘梳了个漂亮的妆,早早地候在典察司门前。
大约是她独自等人的样子太过瞩目,看门的两个守卫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推搡着走过来。
“小姑娘,这里是典察司,里头是审案子的、煞气重,你还是离远些罢。”
“没关系的。”陆小姑娘摇摇头,“我在等人。”
守卫见她孤零零一个,又生得娇气,暗忖秋风寒凉,不由问她:“你要找什么人哪,我们替你进去叫他出来。”
这要怎么答呢?说是“未婚的夫君”?陆小姑娘说不出口,只能干巴巴道:“是,是哥哥。”
“不用麻烦你们了,典察司再过不久就下值了,我等他出来也是一样的,不要打搅他忙公务了。”
“我家妹妹要是能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守卫长吁短叹,给她搬了张小马扎坐着,同她聊起天来。
“自从督察院与刑狱司合并之后,典察司的事务也更加繁重了,几乎是从前刑狱司的两倍。”
“那你们下值会比以前晚吗?该不会要忙到深夜罢?”
“那倒不会。”其中一名守卫说,“我们司里头的几位大人,都很厉害。特别是副使大人,就没有他审不出来的案子。”
典察司副使……那不就是隋意么?
陆小姑娘心里头得意极了,弯起眼睛问:“他都做了什么呀?”
可这个问题却叫两名守卫狠狠地沉默了。
脸上尽弥漫着胆悸的神情。
“……怎么了?”
“这些事情,你最好还是不要听。”
陆宜祯正想继续追问,余光却瞥见典察司正门走出来两道人影。
下值了!
小姑娘立刻把先前的一丁点疑问抛之脑后,站起身,一个身影一个身影地分辨着,直到瞧见了她心心念念的人后,再也按耐不住满心欣喜,喊了声“意哥哥”,朝他奔过去。
隋意将她接了个满怀。
“祯儿妹妹怎么不在家里等我?”
小姑娘环着他的腰:“我等不及了。”
这下,隋意是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问:“等多久了?没累着罢?”
“没有,这儿的守卫大哥特别好,还给我搬了张凳子坐。”
陆宜祯说着,松开手,给他指了指大门一侧的守卫,却见本还嬉笑闲谈的两名守卫、不知何时、已经惊恐地抱在了一起。
……
两个人先到潘楼街尾的刘记汤饼铺子用了顿晚膳。
从汤饼铺子出来后,天色已经擦黑。
夜市上的人潮逐渐变得汹涌起来,熙攘喧哗,孩童的打闹声、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交谈声交织汇杂。
两旁楼舍的檐下也亮起了灯笼,橙黄、淡青、赤火的颜色点缀在夜幕之下,照亮了镂雕精致的窗棂。
隋意牵着身旁的小姑娘,缓慢地顺着人潮前行。
“意哥哥,我们要去哪儿?”
“汴水河。”
他的声音杂糅在诸多喧噪之中,颇有几分缥缈。
隋意偏头,浅笑看她。
“我带你去放盏灯。”
自河边小摊处买了两盏莲花样式的灯,两个人穿过人浪,来到了浮光粼粼的汴水河畔。
今晚并不是中元、中秋这种特殊的节日,因而水面上漂浮的河灯不太多,只零星散落了一两个,好似晴朗夜里、暗幕之中的稀疏星子。
陆宜祯趁隋意点燃莲灯的间隙,往两旁打量了一番,发现这片河堤她曾经来过——正是六年前中元节的那个晚上、她找到隋意的地方。
那时候,他也在这里放河灯。
孤身一人,连贴身小厮都不肯带。
“祯儿妹妹,好了。”
清缓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唤回。
陆宜祯抬手,接过隋意递来的一盏、已经点亮的莲花灯。
他也捧着相同的灯,暖黄的烛光投在那张白皙昳丽的脸庞上,晕得轮廓柔和、笑意温软。
陆小姑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微微有些失神。
“祯儿妹妹,今日是我母亲的忌辰。”
轻柔的声音顺着河风、吹入她的耳畔。
“她葬在隋家的坟茔中,但我觉得,她不会喜欢那里、也不会待在那里,所以每年,我只来这汴水河边祭奠她。”
他不徐不缓地说。
“今日,我想让她见见你。”
第60章 渡若第十 戳印了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
自幼生长于言情书网的姑娘, 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朝嫁入了京城的显贵士族。
一年后,身怀有孕时, 才发现,她所嫁的夫君对她并无半分情谊。
她那位夫君的心,全系到了当年游学时、在梓州遇见过的一位姑娘身上。
为了纳那位姑娘进门, 他甚至破天荒地忤逆了家中一向威严的母亲。
孩子诞下后,她的夫君终于得偿所愿。
梓州来的那位姑娘身子骨弱, 他的夫君便用珍贵的药膳日日温养着, 尽管三年五年身无所出, 她的夫君也从不对那姑娘说一句重话。
而与之相对的。
即使她的孩子再聪明伶俐, 夫君也从不涉足探望, 唯有到每年祭祖、不得不碰面时,他才勉强留目、考较一番、挑剔几句。
但这都没有关系。
她的孩子生得肖似她, 性子又玲珑剔透,只要有他, 在这深宅后院之中,她也算有了寄托。
不去刻意留心后宅纷争、不去乞求主君怜爱, 日子照样如流水般淌过。
只是身在浑水之中, 难免会被毒物觊觎。
梓州妾室将她从四方小天地里强行扯了出来:
她知道她心有悲恨,于是日日在她耳边、柔声闲话着荣宠恩爱;知道她看重家族声誉, 于是不经意地提醒,“宠妾胜妻亦算令世家蒙羞”;甚至还告诉她, 倘若自己有了孩子,又该是何等光景……
她明明不想在意,可那字字句句,却如同跗骨之咒, 任她如何洗刷,也剥脱不掉。
直到妾室有孕。
她开始担惊受怕,曾经压抑下去的怨痛悲屈,破开那层薄薄的障蔽,缓慢、缓慢地涌出来,将她淹没了。
等她发觉不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
……
“有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发觉喘不上气,睁开眼,看见她正掐着我的脖子。”
深秋枯败的柳枝在微风中轻颤。
陆宜祯也咬牙抖了抖,心尖的酸胀刺痛,几乎要化作实质的密网,将她收裹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身前的人。
可贴在耳边的心跳声却是规律而沉缓的。
好似他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陆小姑娘的鼻尖更酸了,就要哭出来,但她咬住唇,忍了忍,这才问:“那后来呢?”
仿佛是听出了她话里的哭腔,隋意微微一顿,揽过她的肩膀抚了抚,笑道:“我没事。”
“后来,我母亲清醒了过来,及时松开了手,抱着我、哭着道歉。”
但那时候他才多大?一觉醒来,一向温柔的母亲竟想杀了自己……小姑娘光是想想,便感觉难受得喘不上气。
“其实那一年,府里的人已经发现她的异样了。我当时年纪小,害怕再把这一晚的事情说出去,他们就会把我母亲送走,于是偷偷地将脖子上的淤痕藏了起来,不小心被瞧见了、也只说是摔的。”
“好在没有人会往那方面想。”
“不过这并没换来太大的作用,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我母亲还是被他们送去了京外的别庄静养。我恳求祖母让我一同过去,祖母以为母亲看见我、病会好得快些,于是准允了。”
“去到别庄里,母亲看见我,只是哭,质问我为什么要跟着来。我心里却晓得,她是害怕再伤害我。但对于那时的我而言,没有母亲,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止住,唤了一声:“祯儿妹妹。”
小姑娘连忙吸了吸鼻子,攥紧他的衣襟,回答道:“嗯,我在这儿呢。”
隋意便浅浅笑了。
好像他只是单纯地想唤她一声。
“我的母亲病了,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无人注意的时候,还学会了拿碎瓷片往腕上、臂上划口子。”
“为了能时刻看顾她,夜里我都是趴在她床边睡的、也不敢睡太死,只怕在我睡着的时候,她又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
“但有一天晚上,我实在是太累了。”
陆宜祯意识到什么,打了个寒战:“意哥哥,别说了。”
隋意低下头,只见怀里的小姑娘眼睛红红,嘴唇却被咬得发白,于是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终于把她可怜的唇瓣给解救了出来。
柔声道:“好,我不说了。”
……
回程的一路,陆宜祯都很安静。
她埋头从河畔穿入人潮、从人潮拐入巷道,唯有一只手紧紧地攥住身后之人。
她用的力气很大,指甲全失了血色。
掐得人有些疼。
隋意垂眸瞧了眼两人交握的双手,心道,他今夜是不是不该对她说那些的?小姑娘平安顺遂地长这么大,那些污糟的事情一定把她吓坏了。
榆林巷两侧,屋檐下的灯笼随风微动。
忽有力夫推着板车迎面走来。
但前方低着脑袋的小姑娘、像是根本没能觉察到这般响动似的,竟不知道避开。
隋意微一蹙眉,手上用了点力、将她牵回自己怀里,又抱着她退到墙边。她这才回过神,“呀”的一声,慌乱地扯起他的袖摆,盖到了脸上。
这转眼的间隙,隋意瞧见了小姑娘兔子似的双眼,心脏滞了滞。
“祯儿妹妹这一路,都在背着我哭?”
“没,没有。”
陆小姑娘拭干净脸颊,把他的袖子放下,定定地望着他,仿佛是想以此来增加说服力。
“我只是在想事情。”
力夫推着板车、辘辘走过了。
巷道内又恢复了沉寂。
他也不戳破她。
“那,想出结果了吗?”
“嗯。”
陆宜祯点头。
“意哥哥,我想好了,从前我有的东西,你也全部要有。”
从入京认识他到现在,不过短短六年,可在那以前,他还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独自度过了那么那么久的时光。
“以前你没能得到的,我双倍,不,无数倍,无数倍补给你。”
这样,他就不会怪她迟到了这么多年罢?
小姑娘心里窒闷酸疼得不像话,伸手勾住面前之人的脖颈,踮脚亲了亲他略微怔然的嘴角。
“戳印了。”
秋风穿巷拂过,带起了两旁散发着暖光的纸灯。
不知哪一户人家檐下的风铃飘荡响起,“叮啷”声音悦耳动听,几要钻进人的心间、撩拨尽心弦。
良晌,隋意才弯唇笑了。
“不用补。”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鼻头酸红的小姑娘,似要将她刻进心底。
“我有祯儿妹妹就够了。”
……
十月尾巴,赵京城飘了一场初雪。
这本不是个适宜外出的天气,但陆宜祯记挂着自己的承诺,等雪一停,便披了件绒白的氅子,准备出门去。
她首先要给隋意补回来前头十四年的生辰礼物。
这个月,她零零散散地挑了十三件小玩意儿,可对于十四岁的礼物,却怎么也没想好。
送书册?太沉闷了;送布偶?又太幼稚了。
直到方才,她灵光乍现,想起自己第 一回见隋意时、他的模样——少年清隽挺拔、身形修长,应当正是抽条长身体的年纪。
所以送一条胖瘦合宜的腰带,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但是从成衣坊买来的腰带,根本体现不出她的心意。
陆小姑娘决定自己绣。
这回上街,她便是打算去采购一些做腰带要用的布料、绣线和珠宝。
自城南最大的一家布行出来,外头又飘起了雪。
纯白的颜色簌簌铺满了青石板路。
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偶然经过的人,搓着手、哈着气,行色匆匆,雪落满头;再有就是打了伞的生意人。
车厢前的马儿宛如也被冻到似的,撂了几下蹄子,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腔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