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伯安一击未成,也没打算追击,收回脚,望向衙堂最里头、正悠闲煮茶的人。
“副使,接下来要做什么?”
“局已经布好了,接下来,自然是要收网。”
隋意执起瓷盏,啖了口热茶。
躲到墙角的萧还慎适时插话:“从哪里开始收?”
“萧佥事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出来?”
“……说老实话。”
萧还慎满脸牙酸的神色。
“我真的很讨厌你这种说话兜圈子的人。做人简单一点不好吗?”
隋意不咸不淡道:“自己蠢笨,作何怨怪他人?”
萧还慎喉咙卡了卡,好奇发问:“你在家里,也是这么同陆姑娘说话的吗?她怎么看上你的?”
“砰”地一声轻响。
茶盏搁在了桌案上。
“姓萧的。”
“好好,行,我知道了。我过几日就动身去通州。”
……
赵京城断断续续地下了两个月的雪,段业案也被大赵百姓热议了两个月。
临近新年,诸王赴京觐见,还有各方来朝的使臣,数不清的口音混杂在京都的空气中,更添了几分热闹。
腊月廿三,榆林巷陆隋两家一同吃了顿小年饭。
是夜,长桌上热气腾腾,珍馐玉食铺了满案,瓜果酒水间布其中,香气四溢。
主座的隋老太太很是开怀,一一扫过座上众人,乐呵呵道:“这家里头,倒是许久都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陆夫人笑道:“我家又何尝不是?您老人家要是不嫌弃,明年我们还要来叨扰的。”
“不嫌弃、不嫌弃,怎么会嫌弃呢?你屋里的姑娘养得这么好,我老婆子可太喜欢了,见着她我就心情好。”
默默吃菜的陆宜祯被这话呛到了,咳了几声。
一旁的隋意忙倒了杯水、给她递去,低声笑道:“祯儿妹妹脸皮这么薄,以后可怎么办?”
这边的动静不大不小,奈何隋老太太耳朵尖,当即笑眯眯地望了过来。
陆小姑娘的耳根更红,一面咳着、一面端水侧过了脸。
好在老太太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对隋意说道:“我记得,你那个奉山来的同窗、唤作‘萧还慎’的,与你一道在典察司上值,他在京城举目无亲,你过年的时候、也把他请到府里头来罢。”
“祖母,不必了。月前奉山那位老先生得了场病,萧兄已经打马回通州去了。”
“他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隋老太太感叹了一句,很快又把话头引向别处,席间谈笑不绝。
陆宜祯止住咳,转回脸,发现面前的盘子里、多了不少她爱吃的菜。
“祯儿妹妹。”
“嗯?”她望向身旁的隋小世子。
“过年那天,宫里有一场宴席,到了那晚,我约莫是回不来了。”
陆小姑娘点头应了一声。
往年爹爹也发生过这种情况,并不算奇怪。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安。
大约是因为段家贪污案后,迟迟没有下文,幕后真相也并未浮出水面。这就好像一柄利剑悬在高空、却不知何时会落下来。
小姑娘想了想,尽管想不出结果,还是向他叮嘱道:“那,那你别饿着了、也别醉了,要好好地回来。”
隋意含笑应下。
宴席过半时,杜嬷嬷忽然掀帘步了进来,附到隋燕氏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那应当不是什么好消息。
陆宜祯瞥眼望过去,只见隋燕氏的脸色变得极差,不过碍于众人在场,她并没有发作出来,挥手屏退了杜嬷嬷后,她又恢复成了若无其事、笑意盈盈的模样。
小姑娘看得叹为观止,贴到隋意耳畔,偷偷地道:“你继母好厉害,不去唱戏真是太可惜了。”
隋意眼里泛出笑,又向她耳语回来:“我也时常这样觉得。”
小姑娘的耳尖被他的热气拂得发痒,慢吞吞坐正了身子,小心地打量了一圈,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心中第 一回当着人的面说坏话的虚愧感、这才稍稍淡了些。
……
席散,两家人分别告辞。
隋燕氏端着笑将人送走后,脸色一变,步履匆匆地回了院子。
叫退了房中女使,她急忙唤来杜嬷嬷:“你快仔细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求你救救我侄儿。”
杜嬷嬷惶然跪地道。
“你快起来,我又没说不救他,你得先同我把事情说清楚,这才有办法可想啊。”隋燕氏蹙眉将她扶起来,“京外田庄出什么事了?那到底是什么人?”
“庄子里的人都不清楚。”杜嬷嬷提心道,“田庄的管事给我来递消息说,我侄儿入夜后去果林里巡视,迎面就撞上了乌压压二十几号蒙面人,而且那伙人个个身手都好得不得了,一个照面便把我侄儿抓了。”
“大家伙儿不敢轻举妄动,打算同他们好商好量,但那群蒙面人好像与宁嘉县主有点关系,上来便问原来的老庄头去哪儿了。管事和他们解释,田庄现在是夫人你名下的,原来宁嘉县主指派的老庄头,也早就换成了夫人你的人了。蒙面人便说,今夜要见见夫人,若是夫人不去,他们便要把我侄儿杀了;若是敢令别人、或是官府晓得这件事……他们说,就要让夫人你祸事临头。”
隋燕氏柳眉倒竖:“真是好大的胆子!”
“夫人。他们既知晓你的身份,还敢说出这种话,恐怕来历很不简单。”杜嬷嬷犹豫道,“何况我侄儿他……”
隋燕氏攥紧指甲,深吸一口气。
咬牙道:“你挑一队精明强干点儿的,今夜戌时七刻,到后门等我。”
“是,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
夜幕四垂,城中灯火渐熄。
榆林巷后端、黑黝黝的巷道中,一架马车静悄悄地从靖国公府门前驶离。
出城后,极目所见便是无边的黑暗。
偶尔有星点灯火从路旁、山间的农户的窗隙中透出来。
马车甫一入田庄,就有等候在路旁的布衣管事讨好而急切地迎上前:“夫人,您可算到了!”
隋燕氏由杜嬷嬷搀着下了马车,并不客套,蹙眉问:“里头的情况如何了?”
“回夫人,嬷嬷的侄儿还被他们押着呢,我们是动也不敢动的。”
“你说清楚些,他们统共有多少人?”
“露了面的,总共大约二、三十人。但后来我们又探了探,发现林子里应该还有他们驻扎的人,不过我们没敢仔细去瞧,估摸着,大约有上百号了。”
隋燕氏面色骇异,心头狂跳了一下。
这人数是她万万料不到的,本来听说蒙面人只有二十几号,她才咬牙带了一队护卫赴约,可现如今,事情却变得棘手起来。
上百人的队伍,放在哪里都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何况那伙人的身手还极好……
“夫人,夫人?”
隋燕氏回过神,立在原地,进退踯躅。
山间冰寒刺骨的夜风直往人脑上吹,她拢了拢兜帽,后退了一步。
却在这时,有年轻男子嘲弄的话音、顺着寒风飘过来。
“隋夫人,来都来了,外头天寒地冻的,何不进来坐一坐,与我聊会儿天?”
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
隋燕氏惊骇地抬头望去,只见森黑夜色里,远远地、有人提了枚灯笼,不疾不徐地朝这处走来。
那是个身形劲瘦的男人,穿了一袭黑衣、披着一件鸦色大氅,面颊被黑巾裹罩,并看不清容貌。束起的乌墨发丝在凌乱的风中张狂飞舞。
隋燕氏心知自己今夜恐怕走不了了。
一颗心沉了又沉,
“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走到她跟前、站定,笑了一声。
“也是,这样神神秘秘的,不好显示我的诚心。”
他一手扯下面巾,随之展露的唇角、在灯笼散发出的昏昧光线中勾了勾。
“好久不见呀,隋夫人。”
他拉家常般闲话:“上一回见面,还是在宫里吃年宴的时候罢?”挠了挠下颌,“我想想啊,应当是……四、五年前?”
隋燕氏定定盯着他的脸,一刹后,骇然反应过来,双腿一软、神色慌恐地扶住了一旁的杜嬷嬷。
牙齿打着颤,从缝隙里发出声。
“小、王、爷。”
誉王之子,宁嘉县主之兄,小王爷赵珂。
性情跋扈恣睢,无法无天,在京中时便是少有人敢惹的混世魔头,还闹出过一桩命案。新皇登基后,他便随誉王去了北方德州,长成什么样却不晓得了,只是听说残暴狠辣,专喜鼓弄一些酷刑。
在隋燕氏眼里,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聊聊?”
赵珂歪头,朝她笑道。
第63章 渡若十三 我要去找我阿娘
室内烛火通明。
赵珂进门, 撂下灯笼,坐到了屋里头的木椅上。
他望见慢腾腾跨进门槛的隋燕氏,颇有些不耐烦, 身子往后一懒、长腿搭到了面前的桌案上,斜斜睨着来人,毫不避讳道:
“我是真没想到, 我那妹妹竟把这块田庄送给你了。这样一来,我的人要藏在这里, 就有些麻烦。”
这话等于是承认了那些蒙面人就是他的私兵。
即使不是私兵, 也是见不得光的势力。
隋燕氏心头更怵, 直恨自己为什么贸贸然就到了这里、又恨自己当初根本就不该留下这片田契。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再多的后悔也是徒劳。
她摘下兜帽, 挤出一个笑:“不如,我将这份田契还与小王爷?今夜之事, 我也只当什么都没看到过、什么都没听到过,如何呢?”
赵珂弯唇朝她笑:“不如何。”
“夫人, 想必你也听说过一句话,叫‘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隋燕氏脸色煞白, 心也顿时凉了半截。
又闻他悠悠道:
“不过以你的身份, 我杀起来太麻烦了。所以为今之计,只有让你替我办事、站到我这边来。”
“……我若不答应, 又该如何?”
“不答应,我确实一时半会儿不能杀你。”赵珂托腮, 缓缓说道,“但除了不能杀你,别的事情就不一定了。”
“你能从梓州一个小地方官的庶女、坐到国公夫人的位置,必定费了很多辛苦罢?我可以仔细地、一件一件地去查。退一步说, 你就算没有费这些辛苦,我也可以替你捏造一些辛苦出来……等你没了这层身份,该有什么下场,就全是我说了算。”
赵珂狡狯地笑:“正好,我前段时间刚琢磨出来一桩新的刑罚,还没来得及在人身上试呢——将人的腿锯下来,腿骨做成琵琶,若那人大难不死,便叫她抱着自己腿骨做成的琵琶、弹奏与我听,一刻也不许停,直到十指流血化脓,和丝弦黏连在一起。对了,我将这桩刑罚唤作‘琵琶刑’,是不是十分有趣?”
隋燕氏早在听到一半时,便已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脸色同纸一样惨白,双眼失了神,满面衰惫无望。
“不要害怕,隋夫人。”
赵珂收回腿,站起身,走到她跟前、蹲下:“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你若拂逆我,自然要遭受我的报复;但你若是顺从我,听我差遣,我也会给予你适当的好处。”
隋燕氏勉强抬眼看他,里头的忌惮与猜疑之色掩也掩不住。
赵珂笑道:“我此番入京,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对付你家那位大公子。听我妹妹说,三年前,就是他坏了我的好事的。”
“……三年前?”
隋燕氏眉心微跳。
“唔,对,你还不知道罢?三年前,我与父王挑动冯家、雇了些人,在京城里劫走新派官员的女儿、顺便做了场刺杀。”
“那时候,朝野的矛头都对准了段业,这趟浑水搅得也算快要成功了,但很可惜,你家那位大公子从中横插了一脚,把我们的人全杀了。”
“为了自保,我与父王也不得不壁虎断尾,杀了冯家的人。那可是我们苦心经营了多年的暗线呀,太可惜了。”
“不,不可能。”
隋燕氏瞳孔紧缩,摇头喃喃。
这一番话,无论是哪一句,都叫人太难以置信了。
京城劫杀案的真凶是誉王爷——可三年前,分明宁嘉县主也被劫走了;
在京外杀了满院子劫犯的人,是隋意——可当年明明是官府拉了一车又一车的尸体回来,最后的通报里,也并没有提到他一个字。
仿佛怕她不信,赵珂解释道:“确实,一个人杀了满院子的人,说出去太离奇了,我至今也不晓得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但我那蠢妹妹,当年也是在院子里的,我与父王入京的时候,听她哭诉说,这都是她亲眼所见,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她根本不知道我与父王做的事,没道理要骗我们。”
见隋燕氏仍是一副恍惚震愕的模样,赵珂嗤笑了声。
“你这副样子可怎么好?连人的底子都不了解,还妄想对付他。”他玩笑似的,“我说,你落到现在这个境地,该不会也是被他坑来的罢?”
这句话就好像一根银针戳进了隋燕氏的心脏。
细细想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真的没有联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