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蔻撑开伞,举过来。
陆宜祯站到伞下,正想踩上车踏回府,却突然听到一阵整齐的兵甲摩擦的动静。
她循着声音,转头张望去。
只见街道尽头,蓦地出现了一队铁胄军兵,齐步小跑着,身上的佩刀佩剑“哐当”撞响。
“哪里又出事了吗?”
宝蔻疑惑道。
训练有素的一队军兵很快经过了陆家马车,没入街道拐角,不见身影。
“姑娘,外边天冷,咱们先回府罢。”
陆宜祯收回视线,颔首上车。
马车起步。
驶过潘楼街时,寂静的街道上,渐渐地传来挤攘议论的声响。
陆宜祯心道奇怪,这会儿不是正下雪么吗?外头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撩开车窗帘子一瞧,人头攒动的景象立即映入视线。
她惊讶不已。
“快,走快点儿,慢了就没得看了。”
“听说段宰执被抄家了,这是真的吗?”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这不正要赶过去么。”
“多半是真的,我方才从城南街上买油饼回来,正撞上了乌泱泱一堆官兵过去,去的方向就是段府!”
“段业犯了什么事?竟闹出这么大阵仗?他可是朝廷元老。”
“我也是前些天听我侄子说的,说是,典察司查出来,段业他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吞了好几万两银子呢!”
“不可能罢?”
“都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我觉着,是不是最近旧派势弱,官家他……”
“嗳嗳,你可别乱说话,保不齐下一个吃牢饭的就是你!”
……
陆宜祯坐在马车中,头脑被这杂乱的声音搅得嗡嗡作响。
好容易回过魂,她连忙缩回身,敲敲车壁,吩咐车夫:
“不回家了,先去段府!”
第61章 渡若十一 我不害怕
城南。
昔日清净的段府门前, 此时已经里一层、外一层地围满了人。
陆宜祯赶到的时候,只能看见密密匝匝的人群背影,戚戚议论声沸扬在初冬寒冷的空气中, 间或响起官兵的高喝。
细雪翻飞,北风肃杀。
她根本看不见人群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小姑娘心下焦急,四周一瞧, 瞧见正对面有一间两层楼的小茶馆,立即撑伞走过去。
付钱要了间二楼的上房, 陆宜祯趴到窗口, 往下一望, 视野果真开阔了不少。
远远看去, 只见段府大门前, 身着甲胄、手持兵器的官兵站成了一排;不断有轻甲官兵抬着贴了封条的重箱从府里走出来、转眼又把装有段家器物的木箱子放置于一旁的板车之上;段夫人与家中的小厮女使们、皆一脸惶然地站在门边。
段宰执好似已经被押走了。
段伯安也没有露面。
传闻竟是真的……
怎么会呢?
陆宜祯指甲扣紧窗沿,晃神间, 段府门口、又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撑了一柄红褐色的油纸伞,乳白的雪沫洒在伞端、苍白秀美的手指搭在伞柄, 更衬得那褶皱的伞面、如深冬天的腊梅一般夺眼。
他的脸被伞遮住了,露出来的半身修长俊挺, 绯色官袍在寒风中猎猎飘动, 乌缎长靴踏于一阶玉雪之上。
但陆宜祯又怎么会认不出他?
蓦地,门边的人丛里, 一名眼眶湿红的长须老叟蹿了出来,扑到撑伞之人的面前, 神情激动,好似在大声抗辩着什么。
伞下人不为所动,瞬息之间,抬手抽过身旁官兵的腰间佩剑、便抵到了涕泗横流的老叟颈边。
灰白的发丝被利刃削断、瑟瑟随风飘远。
苍老的脖颈间、腥红滚烫的血珠流淌而下, 不一会儿便沾湿了衣襟。
伞下人好似对他说了什么。
只见那头发灰白的老叟神情骇恐,眼光登时失了焦距,嘴唇嗫嚅着、一寸一寸软倒在布满碎雪的石阶上。
执伞的人提起染血的长剑,顿了一会儿,仿佛若有所觉一般,斜了斜伞面,抬头张望而来。
陆宜祯看清了他的脸。
天光与雪色之间,那双桃花眼掩去了一切背景。
陆宜祯想同往常一般,弯起嘴角朝他笑一笑,但眼前情景、令她做不到。
默然片刻,她“咔嗒”一声、关上了窗。
小姑娘颓然地坐在冰凉的椅子上。
她想起月前,隋意与她说的,“大案子”。
一边是记忆里刚正不阿的段宰执、一边是言笑活泼的段毓儿、一边是冷漠尽责的段家大郎、一边又是情思萌动的徐宛音——与方才满目凄凉的所见、格格不入。
这万种滋味萦绕在心头。
叫她茫然不知所措。
“笃笃”。
房门被人从外扣响。
陆宜祯稍微稳神,应了句:“进”。
她以为是茶楼送糕点的小厮,可当那身绯红官袍步进来的时候,她愣住了。
“意哥哥。”
小姑娘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上一刻还在楼下料理残局的人,这一刻居然抛下公务、站到了她的面前。
但这属实是意外之喜,就好像无处安放的繁杂情绪、在这一刻、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站起身,向前朝他走了几步,急切发问:“意哥哥,那都是真的吗?”
隋意稍静,低声道:“他不会有事的。”
这句话像是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陆小姑娘长舒一口气,漂浮无依的心神也逐渐归回原位,不由想到,一两个月前,隋意同她说“有大案子”的时候,段宰执贪污案的证据、怕是都还没取到手罢?
又想到,段伯安早知道这些,若这案子是真的,又怎么会只是提前叫段夫人压下定亲事宜、而绝口不对家中父母透露半点风声呢?
这一切,竟好似一盘业已准备妥当的棋局。
可那对弈之人,究竟是谁呢?
“……祯儿妹妹。”
陆宜祯回神,见对面人的迟疑神色,明白过来什么,向他保证道:“意哥哥,我知道这件事情很机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隋意要的、却好像并不是这个回答,眼眸一瞬不瞬地瞧着她的脸色,轻声问:“你,不害怕?”
“害怕什么?”
“方才,我在段府门前、伤了人。”
陆小姑娘眨了眨眼,忽然清楚了他的顾虑。
“我不害怕。”
她牵起他的手。
也许因为在雪地里站久了,那手是凉的,但小姑娘没放开。
“意哥哥,我相信你。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道理。”
掌心的暖意直达心底。
隋意眼中阴晦全散、漫出一丝笑意,反握住她暖乎乎的手。
“不过意哥哥,毓儿姐姐怎么办?”
“别担心,宫里头有官家在。”
……
大赵皇宫,文德殿。
外头正下雪,大殿里头却是温暖如春。盆中银骨炭静静地燃烧着,不时发出“哔啵”的声响。
案上纸张窸窣翻动,笔墨落下、勾勒出风骨极佳的批注。
倏然,那笔尖一顿。
“成德海。”
“老奴在。”
老公公应声从珠帘后走出来,躬身站到桌案边:“官家有何吩咐?”
他问了以后,官家却不说话了。
骨节修长的手换了个姿势握笔,又嫌不够舒畅似的,“啪嗒”将它搁到了笔架上。
成德海眼观鼻、鼻观心。
“官家,今儿慈元殿那边,段婕妤吵着闹着要出宫去,到西华门被禁卫拦回来后、又狠狠地哭了一场。”
官家蹙眉不悦:“我何时问她了?”
成德海立即点头哈腰道:“是是,是老奴多嘴了。”
满室沉寂。
官家复垂首看了两页奏折,冷不丁出声:“那要怎么办?”
成德海嘴角一翘、强行压下去,清了清嗓子,道:“老奴记得在宫外时,段婕妤与陆尚书家的姑娘一向交好,不如请陆姑娘进宫,或许可以代为开解。”
“陆家的?”
官家思索少时,嗤笑出声。
“她进宫来能有什么用,两只呆头鹅一起抱颈痛哭么?”
成德海心道,就照隋世子那护眼珠子的模样、又怎么会叫陆家姑娘哭呢?说不定已经把事情掐头去尾地告诉了她、将人哄得妥妥帖帖了。
但他不敢说。
他沉默地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忽闻官家出声。
“那只鸟儿……”
成德海有一瞬没能明白这话意:“官家说什么?”
“几年前,中秋游河的时候,那只飞到我面前的蠢鸟儿。”官家言简意赅,“它还活着么?”
“活着,自然活着。”成德海道,“那是段婕妤入宫前的爱宠,去哪儿都带着,不过它没能随婕妤一起入宫,养在了段家,想必,如今正混在抄查来的东西里头。”
官家颔首:“给她弄进宫里来。”
说完,像是解决了一件心头大患一样,捡起笔,重新埋头批起公文。
但这平静并没能维持多久。
忽有值守的内侍从偏门匆匆走进来,通禀道:“官家,段婕妤求见。”
挥毫的笔尖微顿,还差一点,就头一回在干净整洁的奏折上落下了墨污。
袅袅熏香被门缝吹进来的冷风扰得波折绵绵。
半晌不闻回应,那内侍犹豫着,又问了声:“官家,见、还是不见?”
“吧嗒”一声,紫毫笔又被搁置回了笔架。
清冷的嗓音四平八稳:“你告诉她,我不在殿里。”
“这……”
话音方散,官家仿佛也觉察过来这说法并不对劲。倘若不晓得他在文德殿、她又怎么会找过来?
“她在哪个门?”
内侍答:“段婕妤在正门前候着。”
官家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站起身,拂拂袖摆,吩咐成德海带上一摞奏折:
“跟我从后门出去。”
……
在这寒风凛冽、扬风搅雪的日子里,段府被抄家的事情、无疑成为了大赵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这桩案子太震撼、也太戏剧了。
从人生际遇来看,段业寒门出身,靠着一身才气和忠君救驾一路扶摇直上,坐到了大赵宰执的位置,是多少学子士人生平仰望的楷模。
可这样一个人,竟在致仕之际,陷入了贪污案,令世人不胜唏嘘。
从朝局来看,段业扶持旧派,官家却力主新派,二人可谓是水火不相容。如今新派局势愈发大好,对于旧派的打压也就势在必行。
民间不乏有人猜测,段业根本没受贿,是官家为打压旧派、捏造出来了一桩案子。
从人伦纲常来看,段业之子段伯安供职于典察司,而此番查出段业贪污、抄了段家的,亦是典察司,这无疑应了那一句“朝堂无父子”。
更有甚者,还感叹着段家大郎的“冷血薄情”“大义灭亲”。
……
陆宜祯回府,见到泣不成声的徐宛音时,才晓得外头的流言已经传得这样厉害。
可是今晨从隋意那儿听来的话,又不能对外人道。
她只好手忙脚乱地将徐三姑娘安抚了一通,又听她说了许多焦愁忧郁的心里话。
将人送出门后,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头顶云层黑压压一片,天色昏蒙蒙地,积了白雪的枝桠弯弯下垂、灰靡不堪,似乎只要负重再多一片,便会“啪”地折断掉。
第62章 渡若十二 小年
典察司。
昏暗的狱房室内, 油灯芯火颤颤跳动,两只飞蛾扑扇着灰翅,在燃烧的烛焰周围高低飞窜。
狱内的谈话仿佛已经接近了尾声, 平缓的呼吸声夹杂着一声叹笑散溢出狭小的内室,惊得两只飞蛾钻入了浓深的阴影中。
“看来我真是老了。”
昔日的大赵宰执,穿了身囚衣、盘腿坐于矮桌之后, 发丝虽显凌乱,眼中神情却是清明。
矮桌另一边, 段伯安朝他半跪下来。
“此事未能提前知会父亲母亲, 害得父亲母亲受惊、受累, 儿子不孝。”
“行了, 起来罢。我何时说要怪罪你?”段业道, “只是你母亲……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要好好照顾她。”
“儿子省得。”
“你妹妹在宫里头, 我是不担心的,倒是你, 这事情凶险、恐怕是要见血。”
“父亲,儿子曾在奉山听过一个道理, 先生说, 君子当‘不辞负重涉远、不避经险履危’。”
长久的静默。
忽闻一声哼笑。
“此事之后,我是该向官家告老请辞了。”
……
段伯安从狱房出来, 刚进衙堂,便听见门边传来调侃的声音:“哎哟, 你怎么好端端出来了,你老子没解裤腰带抽你?”
冷眼瞧去,只见萧还慎翘着二郎腿、往后歪歪地靠在椅背上,一副疲懒模样。
他抬脚踹过去。
萧还慎闪得快, 人没事、身后的椅子倒是“哐当”被踹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