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长公主入府探望公子,现下已至花厅。”书房外,管家亲自禀报。
花厅中,萧青鸾手捧茶盏,盏中茶汤微烫,透过甜白釉细瓷温暖她纤手,她紧绷的神思,渐渐软和下来。
昨夜,齐辂刚拒绝做她的驸马,今日,陆修回府的消息便传出来,一同传出的,还有她二人的婚约。
定国公已为陆修请封世子之位,皇兄应允,想必婚事也会很快提上议程。
也许,这就是命,命中注定,她要下嫁陆修。
无所谓,她嫁给谁,谁也越不过她去,她不逃避,只是,她总该知道未来夫君是怎样一个人。
思量间,定国公走进来,恭敬见礼。
萧青鸾颔首,起身问道:“听闻世子身染微恙,不知国公可有传太医?”
“这……”定国公有些为难,怕长公主一声令下,真把太医叫来,她就算把整个太医院都搬来,也不是做不到。
心下暗自斟酌,定国公躬身道:“有劳长公主挂念,犬子之病虽不重,却有些麻烦,臣已派人去请钟灵山霍神医。”
请神医霍庭修?看来陆修的病,确实非同寻常。
“霍神医确乃当世无二的神医。”萧青鸾顿了顿,决定还是见一见陆修,也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本宫想见一见世子。”
“公主请。”定国公躬身展臂,继而,亲自引她往陆修的院子去。
许是为静养,陆修的院子很幽静,院外翠竹修篁,风声飒飒。
隔着半透明的山水座屏,萧青鸾只能看到跋步床里端坐的侧影。
陆修的身量应当不低,即便在病中,也未见懒散委顿,坐姿端直,想必寻回之前,也长在大户人家。
萧青鸾正斟酌该如何提起二人婚事,便见跋步床里,身影微动,陆修正执笔写字。
默等一瞬,便听跋步床边侍立的小厮道:“世子说,他身子不便,未能起身向长公主行礼,请长公主见谅。”
“无妨。”萧青鸾淡淡回应。
心下却是一惊,这位陆世子竟是个哑巴?定国公请霍神医,莫不是为着治哑病?
“世子身体不适,本宫便不多打扰,今日前来,一则是代替皇兄来探望世子病情,二则……”
萧青鸾顿住,微微咬唇,继续道:“本宫也想问问世子,愿不愿遵循幼时婚约?世子若愿意,便点头,若不愿,本宫自会同皇兄和母后禀明,绝不连累世子分毫。”
言罢,她抬眸,美目一眨不眨盯着屏风里的身影。
陆修似乎愣了一瞬,随即,点头。
第40章 醋意(二合一) 一夕贪欢,翻脸不认人……
他同意这门亲事。
美目仍凝着屏风, 屏风上的山水线条变得模糊,里面端直的身影,更是模糊不清。
萧青鸾忽而有些喘不过气, 陌生的情绪积压在心口,沉甸甸的。
“世子初回京城,或许不知, 本宫的名声,很不好。”萧青鸾不想骗人,那些关于她张扬跋扈的传言,他早晚会听到。
与其让他从别处听到, 不如她自己告诉他,若他介意,早早取消婚约,对彼此都好。
屏风内, 齐辂狠狠攥紧指骨, 忍着笑, 也忍住出来抱抱她、哄哄她的冲动。
她想让陆修知难而退吗?
可惜,她逃不掉。
齐辂收回视线, 略垂首,从榻边高几上重新取过一页纸, 写下几个字,递给父亲给他安排的小厮。
小厮接过纸笺, 继续传话:“世子说, 将来相伴相守之人,是长公主,不是旁人口中的名声。”
“世子不愧是国公之后,果然雅量。”萧青鸾站起身, 朝屏风内道,“世子好生休养,本宫过两日再来探望。”
“恭送长公主。”屏风内,小厮出声替齐辂送客。
听到她脚步声走出门槛,齐辂迅速掀开薄衾起身,大步走到窗棂侧,透过半开的雪纱窗扇往外看。
望着她笔直骄傲的背影,齐辂眉眼间满是笑意。
不知她对陆修满不满意?齐辂心下想着,打算夜里再去公主府逗逗她。
回到齐府,沐浴更衣毕,齐辂望望窗外天色,正要出门,却见逐风匆匆进来。
“公子,您让属下暗中跟着国师大人,属下确已发现不同寻常之处。”逐风顿了顿,继续道,“国师大人同异族人有往来,那人似乎是东琉国口音,他们极其谨慎,属下未敢靠得太近,公子可要亲自查探?”
“东琉?”齐辂低声念出二字,若有所思。
如今,天下四分,大琞疆域最广,近年来重文轻武。北剌凶悍尚武,野心勃勃。南黎避居林障之后,同外界少有来往。唯有东琉,盛产珠玉、美人,虽偏安海岛,却是最富庶、安定之地。
齐辂细细想着逐风的话,心下一沉,不知国师是怕事情败露,提前寻求退路,才同东琉暗中联系,还是他本就在替东琉做事?
“继续暗中盯紧,别打草惊蛇,再等等看。”齐辂淡淡吩咐。
天边一弯窄窄新月,星子稀疏。
萧青鸾将身子蜷起,坐在廊下美人靠上,望着宫苑上方晦暗天穹道:“燕七,去把侍卫们值守的时辰改一改,加强守卫,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当即,燕七领命而去,心里很明白,这个任何人,单指齐大人。
公主府外,齐辂身着夜行衣,抬头望望高高的朱墙,通向她寝宫的路线,在脑中清晰展开。
同往常一样,他纵身跃上宫墙,正欲飞上最近一处的宫宇上方,忽而,一阵箭光射过来,密密麻麻,如骤雨。
他身形一滞,匆匆避开,不得不旋身退至宫墙外。
一身狼狈立在朱墙下,再抬首,一眼望见宫墙上屈膝而坐的燕七。
燕七高坐墙头,拿紧束的袖口细细擦拭剑锋,剑锋寒光毕现,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空有气势,齐辂倒是不怕,只是,他心下明白,燕七和里面手持弓箭的侍卫们皆是她吩咐的。
她不想再见他。
思及此,齐辂面上兴味倏而化作苦笑,心下微微懊恼。光想着逗她,倒没想过,从前来去自如的公主府,也有他进不去的时候。
“公主,让他逃了。”燕七躬身禀报。
幸好,长公主没被齐大人的皮囊迷惑,及时抽身,就这种翻墙的登徒子,往后他见一次打一次,绝不手软!
萧青鸾面上倒没什么波动,她拢了拢衣袖,起身,朝寝屋里走:“逃就逃吧,往后,都给本宫好好守着。”
凭什么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既然,他心有宏愿,她便成全他。
从今以后,他自去建功立业,她下嫁该嫁之人,谁也别再招惹谁。
发丝被夜风吹乱,萧青鸾坐到妆台前,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努力扯出一丝笑。
陆修是君子,只要她努力去忘掉齐辂,好好嫁给陆修,日子总不会过得多差。
甚至,陆修是个哑巴,不会像齐辂那般油嘴滑舌逗她出丑,更适合长长久久过日子。
思量间,萧青鸾下意识拿起妆台上的沉香木梳,一下一下,将发丝梳得顺滑。
木梳香气清浅,萦绕鼻端,萧青鸾脑中蓦地浮现出,昨夜他握住她的手,替她梳发的情形,心口忽而一跳,手背发烫。
她指尖微颤,啪地一下,把沉香木梳重重放回妆台。
看也没敢看镜中自己的脸色,萧青鸾匆匆起身,爬到跋步床里,胡乱拉扯榻边羊脂玉钩,任软帐轻柔垂拢。
将周身藏入如烟似雾的软帐中,这样,便没人能看到她此刻的慌乱与窘迫。
明月珠光辉幽然,洒入软帐,如薄薄月光。
萧青鸾侧过身子,面朝里,无意中被腰间系带硌了一下。
轻轻整了整寝衣,萧青鸾垂眸望一眼腰侧位置,想起昨夜,他擒住她手腕,扯开她腰侧系带的情形。
忽而,她羞愤地夹紧双腿,将面颊深深埋进薄毯中。
隔绝明月珠的辉光,却被薄毯捂得又闷又热。
体内窜起一簇无处安放的火苗,怎么也压不下去,一点一点烧起来,越烧越旺,直至灼得她足尖也蜷起。
好不容易睡着,萧青鸾却又做了一场逃不开的梦。
梦中齐辂把话本摊开在她面前,迫得她一面看着话本上羞人的描述,一面承受他极其放肆的招惹。
更让人羞愤的是,暖黄宫灯摇曳,将他们的身影胡乱投在琉璃屏风上。
半透明的屏风那边,映着陆修端直的侧影。
他竟然当着陆修的面……
极度的羞耻中,萧青鸾臻首深埋他心口,恨不能在荒唐的欢海中死去。
醒来时,天光大亮,她周身沁着一层细汗,微潮的寝衣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茜桃,备水。”萧青鸾解开寝衣系带,赤着雪足,朝盥室走去。
茜桃把浴桶灌满水,看着萧青鸾窈窕的身子没入水中,终于忍不住问:“公主昨夜很热吗?”
怎么她和翠翘没觉得热,莫非是公主寝屋朝阳的缘故,格外热些?
闻言,萧青鸾脑中再度想起梦中靡丽的画面,水声微响,她轻哼一声,背过身去:“替本宫把头发也洗洗。”
膳房出了新点心,味道不错,萧青鸾特意吩咐多备两碟,她趁热带进宫,给薛皇后尝尝。
她入宫时,时辰已不早,却正好赶上薛皇后用早膳。
“好吃。”薛皇后细细用了一块她送来的点心,笑道。
用罢早膳,挽着萧青鸾的手臂,往坤羽宫小花园走,忍不住道:“眼看皇儿要出生了,本宫夜里却睡不踏实,总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青鸾可别笑话我。”
“我才不会,皇嫂身子重,自然该事事随性,不必拘着自己。”萧青鸾见她肚子大得吓人,两名宫婢不停打扇,却还是一额头的汗,只觉女子太过辛苦。
“皇兄有没有日日来陪皇嫂?他若敢不来,我便找他去!”萧青鸾愤愤道。
薛皇后倒是已经习惯,眼皮微敛,神色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唇角却仍是柔和弯起。
极贤惠大度道:“圣上日理万机,政务繁忙,本宫身子又不方便,他自然要多去其他嫔妃处。”
说完,怕萧青鸾听出她有怨言,侧眸,冲萧青鸾眨眨眼道:“况且,本宫怀着皇儿,身形臃肿,也不想叫他看到我这副模样,你这个小姑娘不懂的。”
萧青鸾是不懂,后宫美人如云,个个需要靠容色才情争宠,可皇嫂是正宫皇后,也需要这般在意容色吗?
陪着薛皇后散散步,见她眉宇间有倦色,萧青鸾便告辞。
心下却很不舒服,转脚便去了前面的紫宸宫。
正好,淑妃在紫宸宫,宫人怕不方便,意图请示萧励后,再放萧青鸾进去。
却被萧青鸾一把推开,殿门打开,她一眼便瞧见,淑妃柔弱无骨地倚在萧励身上,手持银匙,亲手喂他吃酸梅冰粉。
“咳咳。”萧励呛得面色发红,扶起惊慌失措的淑妃,示意她快些出去,才冲萧青鸾无奈道,“皇妹已经长大,到了嫁人的年纪,不该再这般擅闯紫宸宫。”
“所以,皇兄要怪罪臣妹?那你叫人打我板子好了!”萧青鸾走上前,嫌恶地推开剩下半碗冰粉,挑眉望着萧励。
“朕说都说不得,哪敢打你。”萧励摇摇头,扶着微痛的脑仁,整了整衣襟道,“皇妹气冲冲而来,是谁惹了朕的小祖宗?”
“就是皇兄你啊!”萧青鸾瞪了他一眼,眸光掠过那碗刺眼的冰粉,忍不住为薛皇后抱不平,“皇兄既有闲心同淑妃幽会,为何不能去坤羽宫陪陪皇嫂?她身子重,很是辛苦,皇兄怀中却抱着旁的女子。”
“皇妹见过你皇嫂了?她有怨言?”萧励想了想,摇头,“不会,她明白,朕真正在意的是她,你这丫头,未免把你皇嫂想得太小心眼。”
女子怀有身孕,想让夫君陪着,这就是小心眼了?
萧青鸾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萧励,这一刻,她才明白,皇兄除了是最宠爱她的亲人,也是大琞的君王。
即便给了皇后最多的在意和尊荣,他还是可以毫无负担地同别的女子亲近,甚至,还要求皇后大度能容。
枉她贵为长公主,却为昨夜梦境,暗暗羞耻到现在。
萧励见她面色阴晴不定,猜不透小丫头又在想什么,心下把这两日的事想一遍,唯有陆修的出现算是意外。
“定国公府世子陆修找回来,听说昨日皇妹已去探望过,他身子好不好?”萧励说着,又觉得萧青鸾不像是因为陆修的病情生气,再想到她为薛皇后抱不平的话,登时福至心灵,“莫不是皇妹心中已有旁人,见到陆修之后,觉得对不起他?”
“……”萧青鸾一时语塞,皇兄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有。”萧青鸾梗着脖颈,摇头,“昨日我已问过世子,他愿意遵循幼时婚约,我也愿意下嫁,皇兄同定国公夫妇一道准备婚事便是。”
“可是,朕怕甄氏未必还愿意这门亲事,若她对你不敬……”萧励顿住,担心萧青鸾会受委屈。
若是选个家世寻常的郎君做驸马,他自然不担心。
可定国公府,树大根深,甄氏心中对他们必然有怨气。
只要想到萧青鸾会受一丁点冷脸相待,萧励就舍不得。
“不敬便不见呗。”萧青鸾毫不在意,即便成亲,也是定国公夫妇向她行礼,若甄氏不愿意,大可称病不见。
她会嫁给陆修,却不会向谁伏低做小,卑微地讨好甄氏,以解心中愧疚,还不如想法子替甄太医平反昭雪。
“不过,我想让皇兄再查查当年甄太医的事。我不相信国师,而且甄太医为人正直,一心研习医术,将近而立才成亲,其夫人样貌才情皆是上佳,我不信他会秽乱宫闱,与吴嫔私通。”萧青鸾一时没忍住,把藏在心中许久的秘密说出来。
也不全是为甄氏,还有容筝。
“你说什么?”萧励霍然起身,目光如电,盯着萧青鸾,“什么秽乱宫闱?谁在皇妹身边辱没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