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下,便是挺立的鼻梁,小巧的鼻尖,还有颜色浅淡的唇瓣。
她看上去好像一只精雕细琢的瓷娃娃。
但同时,她的美,是具有神性的。
美而不娇,不容侵犯。
于是徐令唯有跪着,才敢贴近她分毫。
可,越是不容侵犯,就越是吸引一些胆大妄为的人,去想方设法地试图侵犯一次,尤其是像如今这样,那不容侵犯的人儿喝醉了酒,神志不清地躺在那里,岂不是任人摆布?
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诱惑啊。
徐令看她看得久了,实在是没忍住地动了动喉结。
小鼓包在白皙流畅的颈子里上下一滑。
他屏住呼吸,将头俯了下去。
偷偷亲师尊一下,就一下,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吧?
他用柔软的唇瓣轻轻挨了下玉清的额头,而后迅速撤退,吻得之轻,撤得之快,大概是在玉清清醒时去偷吻,都不一定会被发现的程度。
可,就在他落下这吻的同时,醉酒沉睡的玉清忽然张开了眼。
徐令吻罢抬眸,正与玉清四目相对,骇得他当场跌坐在地,一时语塞,不知该作何解释。
玉清睁着眼,望了一阵穹顶,继而缓缓坐起身,目光精准地投向徐令。
徐令连忙跪直身子,可怜巴巴地仰头望着玉清,语无伦次:“师……师尊,您听我解释……”
玉清垂眼瞧着他,眸色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悲悯,空洞得好似神龛中没有瞳仁的造像。
她不动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徐令看,徐令瞧不出她的喜怒。
“师尊,师尊……”
徐令一声声地唤着她,却怎么也说不出下一句话,他口口声声要玉清听他解释,可他能解释出什么?
难不成要他对玉清说:
师尊,我想欺师灭祖想得心焦,正好您喝醉了酒,躺在那里,好像很好欺负的样子,我一想“过了这村没这店”,干脆就冲了?
这么说,分分钟长生剑伺候好吧?
徐令真的想不出怎么将他偷亲师尊这事编得合理,急得眼角泛红,正这当,形同入定的玉清终于动了一动。
徐令登时住嘴,眼睁睁瞧着玉清抬起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脸颊。
徐令并没有看懂她的意图,或者说,他懂了,却难以相信玉清会这样做,一时怔在当场。
玉清见一向听话乖巧的小弟子没有遵从她的命令,一时焦急,又快速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徐令大睁着眼,不敢应。
玉清的耐心被耗尽,她俯下身,一把揪住徐令的衣领,将他拽到自己近旁,近距离用眼神对他施压。
徐令踉踉跄跄地跪行了半步,两手抵在矮塌边缘,仰着头看向他的师尊。
师尊的眼眸近在咫尺,内里映着小小的、他的脸。
徐令紧张地抿了下唇角,“被迫”遵从师命,合上眼,用唇瓣轻轻贴了下师尊的脸。
玉清如愿以偿得他一吻,眉眼都舒缓了不少。
接着,她侧过头,将另一侧脸颊暴露给徐令,静静地等他故技重施。
徐令努力压了压唇角,这一次吻得大方熟练许多。
玉清讨了两个吻回来,满意地松开小弟子的衣领,骨碌一下躺了回去,面容平和,呼吸匀长。
竟是又睡了过去。
徐令跪在原地,做梦一般,一手食指勾起蹭着唇角,一手张开抚着被扯皱的衣领,眼角眉梢的张扬笑意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这世间,竟还有这等好事?
不过,此事虽是玉清提出的无理要求,但她喝多了酒,神志不清,说到底还是徐令趁人之危,干了三回欺师灭祖的浑事。
徐令拍拍激动难耐的心口,利落起身,自觉跪去墙角面壁思过。
.
翌日晨,玉清宿醉初醒,识海昏昏沉沉,眼睑沉得几乎抬不起来。
她抚着额角坐起身,一件大红外袍从她身上滑落,她追着这抹赤色看了一阵,再抬眼,立刻就被跪在墙角的那个人给灼痛了眼。
“令儿?”
玉清嗓音微哑,诧异地唤了一声。
徐令闻声回首,目光落到玉清脸侧一瞬,又迅速转开,有些别扭地道:“师尊,您醒啦?”
玉清坐到榻边,踩实地面,俯身将徐令的外袍捡了起来,奇怪道:“你跪在这里作甚?”
“令儿……做了错事,”徐令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这句话,草草总结道,“自惩。”
玉清捏着眉心:
她昨天喝得晕了,记忆还停留在晌午前后,她不知道徐令做了什么错事,但她听到徐令说是自惩,心里便稍稍安稳了些——
不是被她醉酒胡乱罚下的就好。
玉清站起身:“地上凉,别跪了。”
她将外袍抛给徐令,徐令一把接过,利落穿好:“谢师尊。”
玉清站在门槛处,日光在她身周倾落,而她仰着下颌,望向门外:“为师喝多了酒,胃里寒凉。你今日无事的话,便留下陪为师吃点粥吧。”
徐令简直受宠若惊:“师尊对令儿真好……”
玉清转过头,扬眉一笑:
她只是决心不再推拒冷落他了,这孩子就高兴成这样,还真是容易满足啊。
徐令瞧见师尊的笑,紧张又无措地低下头,两只手不自觉地扯着袖口,他识海中空白了一瞬,接着,又想起师尊那个温柔明媚的笑,不禁跟着勾起唇角,偷偷地欢喜。
正这当,门外忽然飞来一只纸鹤,纸鹤自带配乐,每扇动一下翅膀,便有一枚乐符飘出,叮叮咚咚的,叫人一听,就知道是谁家的传信。
玉清摊开一只手,纸鹤乖巧地停落在她掌心,她拆开纸鹤来读,神情渐渐凝重。
她身上的暖光不见了,整座寝殿都随之冰冷下去。
徐令打了个寒颤,抬眼,期期艾艾地问:“师尊,出了什么事吗?”
第71章 凌云鹤生死有命 放手一搏
玉清捏着信纸, 努力斟酌着词句:“是吟风的传信,说是……”
她深吸一口气:“说是老宗主就要不好了。”
徐令识海中轰然一响。
凡人一生不过弹指百年,若入仙界修了仙, 有了道行,即使最终不能飞升天界, 活个千八百年也不成问题。这已经是很长的寿数了,长到他们几乎都快忘了, “修仙人”最终也是落到一个“人”字上,是人,就会死。
再漫长的光阴, 也会有终了的一天。
可徐令还是觉得突然。
他数月前, 才刚刚在俞闻筝的五百岁寿宴上见过他, 老爷子鹤发童颜的, 中气十足、精神很好, 平日里避世而居游山玩水,也没听说有什么顽疾重病,怎么就……
玉清定了定神, 眉梢微微下垂:“令儿, 为师要尽快去广陵宗一趟,不能陪你……”
“没关系的,师尊。”徐令抬眸一笑, “令儿不馋那口粥。”
玉清看着他,抿住唇角:
她的小弟子真是……懂事得叫人心疼。
徐令掐了个手诀, 除去一身喜袍,换上平日里的那身白衣青纱,他想了想,将外边的罩纱也脱了下来, 攥在手里:“师尊,令儿陪您同去。”
师徒二人一路无话,云端静得发闷。
所幸玉清驾云飞得很快,不多时,就到了广陵宗本宗上空。
此时的广陵宗内,已是一番凄风苦雨。
俞闻筝的隐居之所并不对外公开,于是,玉清带着徐令刚刚落到本宗山门前,便有一名广陵宗弟子迎了出来,领着二人绕过山门,走了另外的岔路。
“我们宗主此生没什么亲近之人,到了这般关头,除了少主和三两熟悉弟子,也就只想再见仙尊您一面。”
前来迎接的弟子早已哭肿了眼,边抽抽搭搭,边对玉清说。
玉清垂着眼:“医修那边怎么说?悬壶宗来过了吗?”
“来过了,全都来过了,整个仙界的医修药修都被少主请来了一遭,可他们俱是摇头,说回天乏术。那悬壶宗素来孤僻,原是请不动的,后来不知怎的,又主动登门了。可是人到了以后,连脉都没摸,只当着老宗主的面,说了一通奇怪的话,甩袖就走了,最终也是无果。”
玉清:“什么奇怪的话?”
“说是老宗主几百年前捡到了一枚即将冻毙的蛇卵,一直带在身边,还将小蛇给孵了出来。小蛇一边长大,一边缠缚在老宗主身上,老宗主就是因为这条蛇才败坏了身子、折了寿数。这是日积月累之事,如今已经无法将蛇从老宗主身上赶下来了。”
玉清听了沉默不语,徐令从旁奇怪道:“真有这条蛇么?”
“当然没有。悬壶宗的人说这话时,一直有意无意地瞥向少主,似是在暗示少主就是那条将要缠死老宗主的蛇。老宗主听了自然大发雷霆,摔杯将人赶了出去。悬壶宗的人走后,老宗主的身子便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玉清想起她还是“戚瑶”时,悬壶宗弟子曾预言过的,“她终会克死江远辞”的话:
“悬壶宗的话一向难听,老宗主其实不必介意。本尊也曾被他们说成是天煞孤星,会敛走周围人的气运和命数。”
她顿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悬壶宗的话虽然难听,但实在准得很,江远辞最终的确因她而死。她将此事类比到俞闻筝父子身上,便知悬壶宗弟子说得至少有八成是真,但,这也不能算是柳吟风的错。
要怪就怪,他们这种人命途不济,注定凄风苦雨,孤老一生。
引路弟子听了玉清的话,眉眼松快不少:“正是了。少主最是孝顺忠心,伺候起老宗主来简直无微不至、事必躬亲,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竟还要被那群人空口白牙地诋毁,真是叫人寒心。”
玉清默了一阵,复道:“既然悬壶宗愿意来看上一看,就说明老宗主或还有一线生机。悬壶宗不愿救治,本尊倒是可以一试。”
此言一出,引路弟子和徐令同时抬眸,望向玉清。
玉清面无波澜:“仙界中事,十之八九可用修为解决。就算是张四条腿的桌子,本尊倾注三成灵力进去,它也能活蹦乱跳百年有余。”
她顿了顿,续道:“本尊年少时,老宗主于本尊有知遇之恩,后来在葬花之役中,他又成了本尊可靠的战友。自古知音难觅,本尊就是分一半寿数给他,又有何妨?”
闻言,引路弟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仙尊慈悲!”
玉清俯身将人拉起:“好生带路。”
徐令的目光追随着玉清起落,神色复杂难辨。
三人没再搭话,一路向深山中走。
渐渐地,拂开低矮的枝条,一座雕梁画栋的院门现于眼前。
穿过院门,门后别有洞天:
整座院落的规模,瞧着比柳吟风的四弦别苑还要大上一些,一切装潢皆是水墨一般的灰白色调,院内一步一景,山是真山、水是真水,看似杂乱无章的蓬蒿都有其玲珑心意,全然是将山水画卷放大,直接置于此间一般。
柳吟风一身白衣,正候在院中:
一月不见,他消瘦了不少,衣袖袍角遭风一吹,就显得空空荡荡的,内里似乎没了血肉,只剩一把瘦骨而已。
他步履飘摇地走上前,与玉清见礼:“仙尊。”
玉清此前尚能忍住情绪,如今见到柳吟风如此,满腔哀恸一下子便涌了上来。
“带我去见他。”
她沉声道,已然无心称“尊”。
柳吟风含泪应是。
进到内院,这满眼萧瑟之中,终于有了几点明艳之色——
那是几枝大红大紫的花,开得很漂亮,满院清香。
玉清不自觉地盯着那些花看。
柳吟风注意到玉清的目光,悉心解释道:“义父原本只喜欢青松、翠竹这些素雅的君子。是我年幼时嫌弃这院里死气沉沉的,没什么鲜艳物什,便偷着撒了一把俗花的种子。后来花长了出来,红红紫紫地毁了义父的清净,义父也没有责怪于我,反而说我的花给他的院子添了许多生气,还将花留了下来,一留就是几百年。”
他原是笑着在说这些陈年往事,可说着说着,眼角就毫无预兆地红了起来。
他蹭了蹭眼角,吸了下鼻子:“弟子无状,叫仙尊见笑了。”
玉清说不出话,只好微微摇头。
柳吟风走在最前首,推开卧房的门,俞闻筝虚弱的咳声从内里传了出来。
玉清望着黑漆漆的门洞,抬手整理了一番衣装,这才迈过门槛,步入房中。
徐令陪侍其后。
一入卧房,扑面便是一股极浓重的汤药味道。
房中并不黑,一南一北两扇巨大雕花窗中,依稀可见翠竹摇影,俞闻筝合目躺在竹影之间,面上虽有病气,但总归是没有任何的凄惨之相——
他行将就木尚得安详体面,可见柳吟风照顾之周到用心。
玉清一直走到距床榻五步远,榻上的老尊者才终于听到她的脚步声,张开眼:“仙尊。”
他说着,竟还要起身行礼。
玉清连忙托住老爷子的手肘,将人扶了回去:“老宗主,不拘虚礼。”
俞闻筝没了挣扎的力气,只好任由玉清将他扶了回去,扯起一个笑,拍了拍玉清的手:“仙尊,您来了就好,老朽真怕见不到您最后一面。”
玉清反握住俞闻筝的手,矮身坐在脚踏之上:“老宗主,您说什么呢,您好生将养着,日后只要您想,我随时都可以来见您。”
俞闻筝浑浊的眼一晃,似是盯紧了玉清,可那双眼早已看不出神采:“仙尊,老朽悟道悟了五百年,了解日月山川,也了解自己。老朽快要陨落了,老朽能感觉到的,您不必瞒我。”
玉清一时不语。
她方才借握手之机,试探过俞闻筝的经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