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经脉真如旱井枯潭,空有化神期的开阔通达,内里却一点灵力也无,连丹田都空了。
俞闻筝便是躺在这里,感受着自己积攒毕生的灵力一点一点溜向虚无,抓不到更留不住,这该是何等的绝望与悲哀。
玉清闷声调动修为,将灵力通过二人相握的手,源源不断地渡给俞闻筝。
俞闻筝只觉经脉一暖,凹陷的脸颊迅速丰盈起来,额角的碎发飘起,黑色从银白多年的发根一路蔓延到发梢,他看着面前的金光,忽然意识到玉清正在做什么荒唐事。
“仙尊,不可!”
此时的俞闻筝已经倒退成中年人的模样,是玉清将一半灵力充入他的经脉之中,同时折了一半寿数给他。
这是逆天而行,唯有玉清这样修为深如沧海之人才敢冒险一试。功力如柳吟风之辈,即使有此之心,也无此之能,休说是救活俞闻筝,搞不好还要将自己白白搭进去。
徐令望着金光中的玉清,意外地心如止水:他尊重师尊的意愿,大不了事后,他将自己的命补给她。
玉清听不到俞闻筝的阻拦,执拗地站起身,催动周身修为,让灵力奔涌得更顺畅一些。
劲风吹开所有的门窗,窗外竹叶哗啦啦地响,金光冲出屋檐,照亮半边天幕。
玉清放手一搏。
第72章 不老松富贵在天 她知道,徐令一定会来……
通天的金色光柱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附近宗派的修士都走出门来,顶着大风围观这一奇景。
广陵宗内,玉清翻手收势, 她唇色微微发白,所幸人还站得稳当。
她张开眼, 看着宛若新生的俞闻筝,终于松了一口气, 牵起一个虚弱的笑——
她可是仙尊,理应战无不胜、无所不能。
“师尊!”“义父!”
徐令和柳吟风一左一右地跨步上前,徐令扶住玉清的手肘, 柳吟风半跪榻前, 扣紧俞闻筝的手。
俞闻筝咳了一声, 努力撑起上半身, 倚在床头:“风儿啊, 义父如今,是怎么个模样?”
他张大双眼,试图从柳吟风的眸子里看清自己的倒影, 问得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冀。
柳吟风仰着颈子, 破涕为笑:“义父如今意气风发的,俊美得很。”
他说着,起身去拿柜上的铜镜, 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怎的,还踉踉跄跄地绊了一跤, 这才抱着铜镜,小跑回到榻前:“义父,您瞧。”
俞闻筝借着那面铜镜,看到了自己的脸:
额头眉心平滑流利, 没有一丝皱纹,一双眼清澈见底,鼻梁挺直、嘴唇丰润,胡须鬓角皆是墨黑的颜色,英俊又儒雅。
他曾是宫廷乐师,长相自然是好看的,可这幅模样,就连他自己,也有几百年未曾见过了。
他一眨不眨地伸出手,用颤抖的指尖去摩挲镜中人。
他身周还残留了一些玉清的灵力,整个人都泛着细碎的金光。
他那么耀眼,所有人都注视着床榻的方向,都在为老宗主起死回生而感到高兴,唯有徐令红着眼圈看着玉清,唇瓣微张又抿紧,终是将临到嘴边的话细细嚼碎,辛苦地吞了下去。
他好想问问玉清,灵力如此大耗之后,她的身子,可还承受得住?
俞闻筝静静注视着铜镜,他身上的金光渐散,镜面也随之暗了下去。
就在这时,镜中的人脸忽然开始迅速衰老,皱纹像藤蔓一样爬上他的脸,三千青丝也似穷冬雪落,一瞬白头。
俞闻筝盯着铜镜尚没有动作,一旁陪侍的几个药童却已尖叫出声,柳吟风后知后觉地将铜镜扣入怀中。
俞闻筝没有说话,只伸出手,强硬地将柳吟风怀里的铜镜翻转过来,他看着自己再度浑浊的双眼,竟然一笑。
玉清当即反应过来,不等徐令回神阻拦,便起势结印,金光再次铺满卧房,只是这次,灵力没有再以滔天之势涌向俞闻筝,反而是从老宗主体内逃窜而出,争先恐后地涌回玉清的丹田。
玉清站在金光之中,手足无措——
自从两百年前从周饶杀回仙界,她便再也没有这般茫然无助过,葬花之役中被百蛊加身时都没有。
直到今日。
她眼睁睁看着俞闻筝从身强力壮的模样衰败成一张皱皮与骨架,却完全无能为力,她多么想把这一身灵力往他那处赶,她多么想救他,她换尽一切咒印、拼尽全力,终是改变不了既定之局。
徐令注意到玉清手背上爆起的青筋,连忙一把按住她的手:“师尊,万万不可贸然封锁经脉,当心灵力倒流,走火入魔!”
他话音未落,玉清已经咬紧牙关,难耐地合上了眼。
徐令一手扶住玉清,另一手蓄力,快速拍在玉清背脊,用自身力量强行冲开她的经脉。
积在半空的灵力沿着大开的脉路,如百川入海一般顺利涌回玉清的丹田。
玉清眉心微皱,一小股鲜血冲口而出。
徐令捻起袖口,轻轻拭着玉清的唇角,嘴里不停地念叨:“没事了,师尊,没事了……”
他知道玉清这是损耗过重外加急火攻心,胸口攒了些淤血,能吐出来也是好事。
玉清紧紧拽着徐令的手,连顺几口粗气,掀起眼睑。
她看到,俞闻筝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双目微合,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而柳吟风跪在榻边,拉着义父的手,已然哭成了泪人。
徐令努力跟上玉清的步子,与她一道扑至榻前。
玉清轻轻颤抖着,目光在俞闻筝的身上飘忽不定。
她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她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她的灵力明明那么那么多,却不能分给面前这将死之人一丝一毫;她明明可以一剑颠覆九州,却留不住她的老朋友。
她是不是该承认,她堂堂仙尊,原来也有做不成的事。
“仙尊……”
俞闻筝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
玉清立刻转过眼:“老宗主。”
俞闻筝拍了拍柳吟风的手,柳吟风当即意会,起身扶住义父的肩膀——
昔日神通广大的化神尊者,如今就像一块烂膏药一样,被自己的义子从榻上拖了起来,虚弱地倚在床头。
“仙尊不必自责。”俞闻筝扯动唇角,“老朽蒙您之恩,得以复见昔日光彩,已然无憾,可以安心去了。”
玉清摇头:“不,老宗主,您是老神仙,您一定不会有事的……”
俞闻筝笑了笑:“什么老神仙,老朽是人。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
玉清仍是摇头:“不……不……”
她磕绊了一阵,终是没有下文。
俞闻筝:“仙尊应该是懂老朽的吧?修仙人可以选择做神,也可以选择做人。您与老朽一样,都选择了后者,不是吗?不然,您怎会自毁天阶,从天门前纵身跃下?”
闻言,徐令张大双眼,猛地转头看向玉清:
什么?师尊竟是……竟是主动放弃成神的吗?
为什么?
玉清一时僵在当场,只艰难地吐出了一个“我”字。
俞闻筝:“老朽没什么力气了,不能再说闲话,得赶快把心事交代交代。”
玉清找回神魂,恭敬以待。
俞闻筝抓着柳吟风的手腕,另一只手搭上柳吟风的肩头,沿着柳吟风手臂,一路眷恋地抚摸下来:“老朽孑然一身,唯有爱子放心不下。老朽走后,还望仙尊多多关照于他。他若做了错事,还请仙尊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千万千万不要苛责……”
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想摸一摸柳吟风的发顶:“不然,老朽黄泉之下,也会心疼的。”
玉清连声应是。
得了玉清的应,俞闻筝粲然一笑,脸上忽然浮起一层红润的血气,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将死之人——
可,他伸出的手,还是在摸到柳吟风发顶之前,无力地垂了下去。
柳吟风跪行一步接住那只手,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义父——”
日头被层云遮盖,卧房内倏而一暗,所有药童齐齐跪地,低泣之声刹时充了满屋。
俞闻筝面上带笑,静静地倚在那里,并没有如凡世的话本子所说,化成漫天星子或是什么别的浪漫美丽的东西。
这位化神尊者最后留在世间的,也不过是一副衰老破烂的皮囊而已。
玉清守着俞闻筝坐了好久好久。
她此前从未见过仙者陨落,如今见着了,才顿觉自身力量的微薄渺小。
她一向是不惧生死的,她盲目崇拜着自己的实力,她也的确强大,于是她总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只要自己在,一切便都有转机,因为她能吃苦,她不怕死,所以她无所不能。
直到今日,她才发觉自己虽活了三百来年,却依然天真得可笑。
她忽然就觉得好累,疲惫感由心底生根发芽,迅速长成枝叶繁茂的大树,撑得她胸闷难忍,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时候卸下一些担子了。
她想。
也让她为自己活一活。
.
三日后,依着柳吟风的请求,玉清在昭明宫召开万宗集会,向全仙界宣布了俞闻筝陨落的消息。
玉清心里一直有些憋闷,直到站在高台之上,对着挤挤挨挨的万宗宗主,说出“广陵宗先主俞闻筝已在三日前陨落”这句话时,才意外地松了一口气。
阶下众修惊异有之、懵然有之、惶恐亦有之,只是没有几个,是真正为俞闻筝感到惋惜不舍的。
这群人不过是热热闹闹地来了,又熙熙攘攘地走了。
“俞闻筝”这三个字,终究是只有仙史才会再次提及了。
众修走后,玉清独立高台之上,望着空旷大殿与高耸的穹顶,兀自出神。
昭明宫的大门静默了许久,终于再次被人推出了一条细缝,阳光漏了进来,一个小小的人影踏光而入。
那人影真的很小,从玉清的位置俯视而下,那人影小得就像可以随手碾碎的蝼蚁。
人影一步一步走到长阶之下,向高台恭敬拱手。
“令儿,”玉清稍稍回神,“你来了。”
徐令并不是她召来的,但她知道,徐令一定会来。
这不,她这便等到了。
徐令低着头唤了声“师尊”,复又抬眼,清凌凌地开口:“弟子斗胆,想问一问师尊,俞宗主所言有几分真假?您真的是主动跳下天阶的吗?您为何要放弃成神的机会?”
这些问题困扰得他几日不得好眠,如今一见着玉清,便将这些话一股脑地倾吐了出来——
他心存幻想,才会显得这么急不可耐。
玉清飞升失败后,一边说着挂念,一边望过来的眼神,徐令接收到了。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将自己当作是师尊的挂念,连白日梦都不敢做上一做。
甚至今日他来昭明宫,都是为了让玉清亲口打碎他的幻想的。
好叫他死心。
玉清端立高处:“你是在质问本尊吗?”
“弟子不敢。”
徐令连忙垂下头,眼角微微发紧。
果然是他痴心妄想。
一句“舍不得你”并不难说,甚至比很多长篇大论、心系苍生的理由更好讲明,可玉清选择了闭口不言。
她终究不是为他停留,徐令明白。
第73章 倦意起长阶陈情 你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
然, 当徐令小心收拾好心绪,再次鼓足勇气抬起眼时,却见玉清亲自走下长阶, 一级一级向他而来。
“俞宗主所言,十分是真。”
玉清稍稍扬起下颌, 目光扫向穹顶,“这神位孤高清冷、了无意趣, 为师坐得厌了。”
她慢慢地说,慢慢地走,一举一动之间满是倦意, 似乎下一秒就要失去所有气力, 从长阶上滚落。
徐令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师尊, 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 由遥不可及的数百道玉阶, 缩短到十步远近。
玉清停在那里,垂着眼,看向徐令:“你自小是被为师抱着长大的, 如今, 你也来抱一下为师,可以吗?”
她缓缓张开双臂,语气卑微又满含希冀。
最后这十级台阶, 是徐令一掀衣摆,两级两级地跑上去的。
他带着满腔的欣喜和苦尽甘来, 像燎原的大火一样烧到玉清面前,张开手,将师尊拥入怀中。
他明明已经激动到发抖,明明知道这样的机会此后很难再有了, 可他环过玉清身后的手还是攥紧成拳,不曾碰到她的背;可他还是轻轻地抱了一下就分开,没有多作停留。
他的爱慕礼貌克制,他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撒欢。
玉清怅然若失:“令儿,你……”
徐令低着头,退开半步,眼角与耳尖一样,红得惹眼:“师尊曾说过,令儿是您的情劫。令儿不想害您,所以,即使令儿再喜欢,也会告诫自己保持与您的距离,不敢跨越雷池半步。”
他说得很小声,压着嗓子,听上去不免带上了些哭腔。
玉清上前半步,补满两人之间的空隙,抬手抚过徐令的脸:“若我一心成神,你便是我命中一劫,可如今我想做人了。”
她顿了一顿,眼尾湿红,却粲然一笑:“你便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
徐令难以置信地抬起眼,一双眸子亮若星子。
“师尊——”
他呜咽地唤了她一声,再次拥她入怀。
这一次,他用上了十成十的气力,他紧紧地贴着他的师尊,他真想趴在师尊的肩头嚎啕大哭,可他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
三百年来所有的隐忍、委屈、爱慕、辗转反侧,都在这一刻爆发。
玉清任由他箍着,稍稍仰起头,轻启唇瓣缓了口气,泪光积蓄在眼角,终是硬撑着没能落下。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穹顶:“令儿,是为师负你……”
“没……”徐令两颊湿漉漉的,鼻尖眼角红得怜人,“师尊,您……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