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渊下意识地偏过头,抿了抿唇,低声说:“许是着了凉的缘故。有时受了凉, 它就会变成黑色,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并非有意要骗苏嫽,实则是他自己也说不清其中缘由,只能随口胡诌。
苏嫽显然不大相信,迟疑问道:“真的?”
“真的。”容渊点点头,“姐姐别担心,只是着凉了而已。”
苏嫽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才稍稍放下心来。她拔开药瓶的软塞, 柔声叮嘱:“这几日天愈发凉了,等下我让月枝给你送几床厚被子过去。厚衣裳也得添几件才行。”
“多谢姐姐。”
苏嫽替他上好药, 忍不住又看向他的左眼。原本的淡紫色褪的干干净净,变成了如墨般的黑。在烛火的映衬下, 他的面容竟显得格外乖顺。
她不禁弯唇笑起来, 夸道:“阿渊的眼睛真好看。”
容渊轻轻弯了弯唇角。他柔软的鸦睫轻轻扇动,被摇曳的烛火镀上柔黄。
“姐姐,我有些累了。”
苏嫽望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天色, 温声说:“累了就回去歇着吧。睡觉前记得关好窗子,免得进了风。”
“好。”容渊点头应下,起身离开了苏嫽的卧房。
回到偏房,他立刻进了湢室用冷水洗了一遍身子。沐浴过后,他换了件单薄的软衫,从枕头下摸出那面小铜镜——
那只左眼又恢复了原本的紫色。
容渊轻轻舒了口气。他在床边坐下,将窗子全部敞开。浸着凉意的夜风一股脑地灌进来,心头的那股燥热慢慢消散。
他和衣在床上躺下,合上双眼。一刻钟过去,他仍旧睡意全无。
容渊烦躁地翻了个身。
此刻他的脑子里全是那只绣着暗花的软枕。把头埋在上面,鼻腔里便被晚香玉的甜腻填满。几根残留在上头的发丝软软地挠着他的鼻翼,撩拨起一阵酥.麻。
像勾人的妖精。
他蓦地翻身坐起,趴在窗户边用力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他必须要做些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
容渊拿起桌上剩下的凉茶灌了一口,驱走脑子里的混沌。他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去想旁的事。
比如方才和冯琪见面的事。
他静坐片刻,起身出了门。
现下夜色已深,太子应该不会去旧宅那边。趁这功夫,他要去找宗琉问问乌鸦印记的事。
*
夜风拂过窗边的银铃,发出慵懒的几声清响。
刻着浅纹的白烛幽幽燃着,漆黑的影落在宗琉膝上。她伸手抚摸着落在腕上的白鸦,柔声安抚:“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宗琉从案几上拿起一只雕花木盒,打开盖子,递到白鸦嘴边。
“吃吧。”她温柔地注视着白鸦,“这几日太子都不会来这里,你可以安心陪在我身边几日。”
话音刚落,房门忽然被人轻轻叩响。
宗琉立刻绷紧了身子,警惕地问:“谁?”
“是我。苏小姐的表弟。”容渊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屋里。
宗琉认得他的声音,悄悄松了口气。她把白鸦放进里屋的笼子里,去给容渊开了门。
“这么晚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她隔着门缝打量着容渊,怯怯地咬着唇。
容渊低声道:“我有件事想问一问神女殿下。不知殿下可否让我进去说话?”
宗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门放了他进来。她谨慎地朝院子里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才把房门关紧,“何事?”
“殿下曾说过,西洲每任神女都会在腕上画一只乌鸦。不知这乌鸦的颜色,可有什么讲究?”
“自然得是白色的。白色是世间至纯至净之色,只有此色才能与神女圣洁之身相配。不仅是腕上的纹饰,神女豢养的乌鸦,也都是从寒山深处寻来的白鸦。不过……”
说到此处,宗琉忽然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不过什么?”容渊立刻追问。
宗琉抬眸看了一眼容渊。他没有戴幕篱,也没有服用乌啼的药,那颗淡紫色的眼瞳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迷离又惑人。
她攥紧衣袖,沉默了好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不过只有一人例外。”
容渊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脱口问道:“是谁?”
“西洲第三十六任神女——乌啼。她本是西洲王女,有着西洲最高贵的血统。按规矩,神女是不能由王室女子担任的。但王女实在太过美貌,西洲子民将她誉为天赐之礼,他们在皇殿外叩拜了整整七日,王上终于动摇,答允让王女入神殿。”
宗琉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指尖摩挲着白鸦的图案,“听闻王女出生之日,寒山深处百鸦齐鸣,是西洲百年难遇的祥瑞之兆。王女所养的乌鸦也与其他神女不同,并非白鸦,而是只黑鸦。据说那是潜匿在珑窟深处的毒鸦,极难驯服,唯有王女可任意驱使。且描画白鸦所用的流银玉浆不知为何无法在王女的身上留下印记,所以当时的画师斟酌再三,便在她腕上画了一只黑鸦。”
西洲王女。
容王夫人。
这两个称呼在容渊脑中乱糟糟地交错在一处。
不可能的。
西洲与大楚边关向来剑拔弩张,而爹爹又是奉命去镇压边关之乱的。爹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娶西洲女子为妻,更何况那女子还是西洲最尊贵的神女。
“你深更半夜来此,就是为了向我打听这个?”宗琉小声问他。
容渊点了下头,低声问:“不知这位王女如今身在何处?”
宗琉没有立刻回答他。她轻轻咬住下唇,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容渊那只异瞳上。她盯着容渊的眼睛轻声开口:“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来问我这些事?”
“我只是对西洲的事有些好奇,殿下切勿多想。”容渊意识到宗琉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便起身告辞,“叨扰殿下了。”
他推门出去,缓缓将门关上,退下石阶。一抹月色顺着门缝漏进来,转瞬间便没入黑色的影子里。
宗琉神色凝重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她笃定容渊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深夜来此问她乌鸦印记之事。
难道他见过了王女?
宗琉思索半晌,快步走到里间,打开鸟笼的小门。白鸦扑腾着翅膀从银制的鸟笼里飞出来,落在宗琉的肩上。她抚摸着白鸦的羽毛,轻声说:“王女若在京城,身边必定带着毒鸦。给你三日时间,找到毒鸦踪迹。”
白鸦低低叫唤一声,扇动翅膀飞进漆黑的夜色里。
*
容渊顺着小路回到香玉小院。
看见苏嫽的房里仍亮着烛灯,他连忙加快脚步进了偏房。若被姐姐发现他又偷偷跑出去可就糟了。
他轻手轻脚地将窗子一扇扇关好,脱了外衫在榻上躺下。门口传来一阵极轻的敲门声,苏嫽轻柔小心的声音软软地传进他耳中:“阿渊,你歇下了吗?”
容渊立刻跳下床,打开房门,露出乖乖的笑:“这么晚了,姐姐怎么还不睡呀?”
苏嫽柔声说:“本来是要歇下的,可突然觉得身上冷,便起来让月枝加了一床褥子。这么一折腾,反倒睡不着了。我记着你方才说受了凉,便让月枝煮了祛寒的汤,想着你若是还没睡,就给你送一碗过来。”
她含笑把手里还冒着热气的汤递过去,“喝了身上会暖和不少,睡得也能舒坦些。”
容渊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脸上的笑容愈发乖顺:“多谢姐姐。”
刚煮好的汤有些烫,滚烫地贴着他的喉咙滚进胃里,像升起了一堆火。他一口气把热汤全部喝完,把碗递还给苏嫽。
“这汤很烫的,你喝这么急做什么?”苏嫽有些无奈,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唇上的水渍。
容渊笑起来,认真地说:“姐姐给的,当然要快点喝掉。”
苏嫽没好气地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这张嘴若是去哄小姑娘,保准一哄一个准儿。好啦,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她转身往卧房的方向走,在月色和灯火的交错中,她的身影纤细窈窕,聘婷动人。
容渊喉间一紧,心跳莫名快了几分。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热汤的缘故,他的脸上慢慢腾起一层细微的热气。
他顿了一瞬,鬼使神差般地迈步跟了上去,伸手勾住了苏嫽腰间系着的玉色绸带。
“姐姐……”
苏嫽停下步子转身:“怎么了?”
她纤细的腰肢微微侧转,拉着腰间的绸带扯出婉转的弧度。容渊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冲动。
他想狠狠地扯掉这根带子,将姐姐扯进他的怀里。再用它束缚住姐姐的双手,让姐姐只能乖乖依附在他怀中,哪儿也去不了。
苏嫽不解地望着他,杏眸明艳,似春日枝头初绽的桃花。
容渊拼命地遏制住内心龌龊的念头,慢慢地松开手,脸上仍旧挂着乖巧的笑:“神女殿下送给姐姐的药,姐姐可试过了?”
苏嫽摇了摇头,说:“今儿一直忙着别的事,倒将上药的事给忘了。不急,等明日再上也不迟。”
“那怎么行?晚一日上药,姐姐的疤就晚一日才能消褪。”容渊蹙起眉,牵着苏嫽的衣袖走向她的卧房,“我帮姐姐上药。”
“哎……”
苏嫽本想说不用,可容渊已经拉着她进了卧房。他拿起小桌上放着的瓷瓶,扯出里头的木塞,“姐姐坐着吧。”
苏嫽只好在榻上坐下。她抬头望着容渊,有些局促地说:“等下让月枝来就好。你快回去歇着吧。”
“这样的小事姐姐就不用麻烦月枝了,我来就好。”
容渊在她身侧坐下,先是用湿帕子擦掉那朵虞美人,然后又用指腹沾了一点药膏,抹在那道伤疤上轻轻揉搓着。
白色的药膏一点一点地渗进苏嫽的肌肤底下。药膏很凉,苏嫽咬唇忍着。容渊神情专注,一时没顾得上说话。空气微妙地静默下来,只余桌上的烛火发出轻微地噼啪声。
这样的沉默在她和容渊之间很少见。容渊待在她的房间里时,很少是沉默的。他总会说些什么来逗她开心。
空气越来越安静,安静地仿佛伸手一磕都能发出巨大的声响。容渊的指腹力度适宜地在她柔滑的肌肤上揉搓,十分舒服。苏嫽不由侧眸望了一眼他的手。
修长干净,指节分明。是一双极漂亮的手。
她望着那双漂亮的手在自己的侧颈上来回磨.蹭,耳根子突然红了起来。她慌忙摆正了视线,却又觉得有些尴尬,便想着找些话来打破沉默。
“对了,今天爹爹叫我过去——”
唇瓣忽然蹭到一抹同样柔软的东西,苏嫽脸色僵住,像只呆愣的木偶。
她不过是想转头对容渊说句话,不曾想容渊恰在此时倾身去擦她锁骨上不小心蹭到的花汁。
她碰到了容渊的唇。
这……这算是吻吗?
苏嫽心乱如麻,怔怔地仰着脸,不知所措。容渊眸中闪过一瞬的错愕,但很快眼底便浮起愉悦的笑意。
他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第41章 烈火(十八) “我喜欢姐姐。”……
少年的吻生涩而热烈, 疯狂地攫取着她唇齿间的每一缕气息。
苏嫽浑身僵住,双手撑着床榻,一动不敢动。容渊尝到了甜头, 更加不肯收敛,他偏过头含.住苏嫽的唇瓣, 一寸寸地吸.吮磋磨。
一片静谧之中, 苏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还有容渊吻她的声音。
她脸颊烧的滚烫, 身子软的像一滩泥。容渊紊乱炙热的呼吸洒在她脸上,一寸一缕,皆是少年不知遮掩的情.欲。
苏嫽拼尽全力把容渊推开, 娇红的脸仿佛瑰丽的红芍,妩媚诱人。她不知所措地拿起帕子掩住唇,难以置信地看着容渊:“阿渊,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容渊舔了舔唇,尝到她口脂的甜味。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笑了:“知道。在亲姐姐。”
苏嫽又羞又恼:“我是你姐姐……”
这话还没说完,她的声音已弱下去一半。
她到底不是容渊的亲姐姐。这实在算不上什么理由。
苏嫽咬着唇,想开口骂他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这样算是被轻薄了么?不,若是被轻薄, 她心里应该对容渊充满厌恶和愤恨才对。可现下她的心里一丁点儿这种情绪都没有。
她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容渊突然的亲近。
意识到这一点后, 苏嫽自己先吓了一跳。
她竟然不排斥容渊的亲近……
她正心乱如麻地想着,容渊突然哑声开口:“我对姐姐说过的——阿渊喜欢姐姐。”
是了, 容渊确实曾附在她耳旁低声对她道出喜欢二字。可那时她只以为容渊是小孩子心性, 喜欢缠着姐姐撒娇罢了。
她没想过,容渊所说的喜欢,是真的喜欢。
容渊垂眸看她, 再低声重复一遍:“我喜欢姐姐。”
他的每个字都清楚无比地传进苏嫽的耳朵里。在这个再平凡不过的秋夜,她慌乱地、匆忙地撞上了少年光明磊落的心意。
苏嫽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身为相府嫡女,也曾有不少名门公子向她表露心意,却从未有人对她这般直接地说过喜欢二字。
烛火安静地燃烧,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苏嫽终于抬起脸,对上容渊清澈纯稚的眸子。他的左眼不知何时又变成了黑色,但苏嫽已无暇顾及。她轻咳两声,艰难开口:“太晚了,你回去吧。”
如今她只想让容渊快些离开,她好一个人静一静。
容渊难得安静,什么都没说。他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乖巧地道了声好,安静地退出门外。
他一离开,苏嫽立刻吹熄蜡烛,胡乱扯过被子将自己整张脸蒙住。一片漆黑之中,少年吻过来的那一瞬反反复复地在她脑海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