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她彻夜未眠。
*
容渊连着三天没有出现在苏嫽的卧房。
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两人再见面难免有些尴尬。他不来,苏嫽也没去找他,整日一个人窝在房里和岁岁玩儿。
可今日,她不得不与容渊碰面。
今日是玉贵妃的生辰宴,李檀玉早早就下了帖子到苏府。和上次小公主的满月宴一样,她照例邀了容渊,还有清落夫人和梅擅。
苏府的马车停在门口,容渊站在石阶下等她。苏嫽有些局促地走上前,容渊抿着唇替她掀开车帘。
她踌躇一瞬,还是坐了进去。一路上,容渊闭口不言,苏嫽也没说话。微妙的气氛在车厢里不断蔓延,直到车轿停下来的那一瞬才堪堪停止。
苏嫽垂着头,跟在苏行山身后走进宫门。
明春殿内一派热闹景象,宾客满堂,觥筹交错。宫女引着苏嫽走到她的位子旁边。她提裙跪坐下来,瞥了一眼跟在她身侧的容渊,终究还是先开了口:“你坐这里。”
容渊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听话地在她身旁坐下,甚至几天以来脸上头一次露出笑意。
看吧,姐姐还是舍不得不理他。
他正欲开口与苏嫽说几句话,面前的小桌上忽然落下两碟新鲜的绿提子。王顺福笑着朝他和苏嫽拱手行礼,说:“这绿提是今早刚从江南那边送过来的,贵妃娘娘记得苏姑娘喜欢这个,特地让老奴给苏姑娘送来。”
苏嫽忙道:“有劳王公公。等一下我亲自去向贵妃娘娘谢恩。”
王顺福笑着摆摆手。他瞥了一眼一旁坐着的容渊,眯着眼道:“这位小公子好生眼熟,倒像是在哪儿见过。”
苏嫽笑道:“这是我表弟陆容渊。之前他曾随我一同去水芸池赏荷,公公可想起来了?”
她提起水芸池,王顺福倒是一下子全想起来了。他咂摸着陆容渊三个字,重新打量起容渊的脸,“这位陆小公子不是京城人罢?”
“阿渊是扬州人。”苏嫽惊讶地抬眸,“公公怎么知道他并非京城人?”
王顺福笑了笑,温声说:“京城里的人可不敢轻易以容字为名。这“容”字,是昔年先帝赐予容王的姓。皇室之姓为慕容,先帝便从中分出容这一字,单赐于容王,足显恩宠。从那时候起,京城百姓为了避嫌,就很少再用容字为名了,甚至连以前姓容的人家都悄悄改了姓氏。”
苏嫽听的入了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倒是没听爹爹说起过这些。”
“苏姑娘年纪小,不知道这些也是应当的。”王顺福从容渊脸上收回视线,朝她再一拱手,“歌舞快入殿了,老奴先退下了。”
王顺福低着头回到楚安帝身侧,望着一队腰肢纤细的舞女鱼贯入场。他心里仍惦记着陆容渊这三个字。
那会儿在水芸亭见着他时,恰逢大雨,再加上亭上四角银铃震耳,他其实并未听清容渊的名姓。但方才,他确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他叫陆容渊。
王顺福不由得想起先帝来。他如今已有五十多岁,年轻的时候在先帝身边尽心侍候,算是先帝的心腹之人。他常在御书房伺候笔墨,因而也常常看见先帝和容越坐在案几前揽卷长谈。
容越虽是次子,却是先帝最疼爱的儿子,先帝甚至亲自教他骑马射箭,读书习字。他记得清楚,有一日父子俩一同临摹一卷前朝留下来的行书,先帝在素白宣纸上潇洒地写下一个遒劲的“渊”字,笑着对容越说——
“这一卷行书里,只这一个渊字写的最妙。越儿,日后你若得子,便可以这渊字为名。”
若他没记错的话,容越还把那张写着渊字的纸带回了府中,精心装裱一番挂在容王府里。
两个乐官抬着一张新制的琴入了殿,怯生生地朝楚安帝行了一礼。上次满月宴之后,乐司里的乐官都不敢再弹琴了。可楚安帝却偏偏要听,乐司只好派了两个琴艺最精进的乐官入殿献艺。
王顺福回过神来,撇开繁杂的思绪,看向那些花枝招展的舞女和乐官。
不过是两个寻常的字罢了,没什么可想的。
两个乐官柔和地弹响弦音,弹的不是那曲贺春光,而是另外一曲欢快的曲子。舞女随着乐声曼妙舞动,水袖翻飞。
而苏嫽的注意力此刻全部集中在那张琴上。不知是用了什么木头,琴身古朴厚重,一看便知是张顶好的琴。她不由想起昔年母亲最爱用的那把梧桐木做的琴,做工和眼前这琴一样精巧。
李檀玉漫不经心地听着曲儿,闲闲地吃着面前白碟里的提子。一队宫女从殿外进来,手里捧着御膳房刚做好的荷叶烧鸡,挨着走过去摆膳。
刚做好的烧鸡香气扑鼻,一看便知外酥里嫩。苏嫽的馋虫很快被勾了起来,可望着碟子里一整只没切开的鸡,又有些踌躇。
女儿家最注重仪态,她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快朵颐,未免有失体面。
她不由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几位贵女,见她们皆端庄地捏着帕子,连看都没看那烧鸡一眼。
苏嫽懊恼地垂下头,眼前却突然伸过来一双干净漂亮的少年的手。
容渊从袖子里取出匕首,用稍钝些的那一侧替她一点点将鸡切开。冒着热气的鸡肉从焦黄的皮下露出来,肉香四溢。
见苏嫽朝他望过来,容渊含着笑,低声解释:“干净的。”
这把匕首是他珍爱之物,每次见血,他都会将匕刃洗的干干净净。且方才他特意用了未曾沾过血的那一侧。
王顺福站在高处的台子上,一眼看见容渊手里的匕首。匕首的鞘就搁在桌上,苏嫽的位子又离高台不远,他能清晰地看见那鞘上的纹饰。
他浑身颤抖起来,定定地看着容渊,仿佛失了魂一般。
那把匕首,他见过的。旁人兴许不知道它的来历,可他王顺福却一清二楚。
那是先帝花重金从一位隐居多年的铁匠手中买来的,名为挫骨,削铁如泥,是世上顶尖的利器。
先帝曾私下赏赐过容王不少宝物,这把匕首便是其中之一。而如今,它却出现在那个孩子手里。
难不成……
王顺福盯着容渊的脸,心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第42章 烈火(十九) “由容王容越,继承皇位……
一曲奏毕, 舞女款款停步。
李檀玉耐着性子赏完舞,轻轻咳嗽几声,转头对楚安帝道:“陛下, 臣妾身子有些不适,想先回去歇息。”
楚安帝望着她素白的小脸, 心疼地蹙起眉:“爱妃既然身子不适, 便先行回宫吧。只是今日这宴席是朕特地为爱妃而设, 爱妃不在,平白少了许多兴味。”
李檀玉笑了笑,柔声说:“陛下心意, 臣妾明白。”
她扶着梓女官的手起身,缓步走下高台,从侧门离开了明春殿。
李檀玉离开不久,李悯也寻了个由头离开了宴席。他沿小路从偏门进了玉阑宫,梓女官立刻迎上前,领着他进了后殿。
李悯谨慎地关好殿门,才出声问:“妹妹找我何事?昨日收到你的密信,我忧心了一晚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檀玉咳嗽了一阵,虚弱地扶住木椅, 哑声道:“今日叫哥哥来,是想与哥哥商量一件事。此事事关李家, 我不敢轻易定夺。”
李悯见她说的如此严重,愈发忧心起来:“妹妹但说无妨。”
李檀玉把桌上刚沏好的参茶往李悯面前推了推, 说:“自我生下公主, 陛下便以为我补养身子为由,送了好些珍贵的补品给我。其中有一箱极难得的老参,据说是上好的补品, 小厨房日日用它沏茶,一日三次端到我房中。”
她深吸一口气,抿唇缓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那是毒参。陛下,想要我的性命。”
李悯惊的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他慌忙朝四周看了看,殿中无人,连殿外候着的宫女都已被梓女官支开。他这才放下几分心,低声提醒:“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与陛下夫妻多年,你又刚刚为他生下公主,他怎么可能会害你?”
李檀玉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就是因为我生下了公主。”她垂下眸子,掩唇轻咳,“我也是这几日才想明白。我之所以能十几年来盛宠不衰,正是因为我膝下无子嗣。哥哥该知道,这些年陛下早已忌惮李家权势。当年陛下刚即位不久,手中势力还未稳固,迫于父亲的压力,才被迫要纳李家的女子为妃。可如今的陛下已不再是当时势单力薄的小天子,他想把李家的权势夺到自己手里。他想废了咱们李家。”
“这一点,哥哥心里清楚。可哥哥不明白,你与陛下毕竟有这么多年的情分,他当真舍得害你?再者,你生下的只是个公主……”
“是啊,我生下的只是个公主。”李檀玉脸上的苦笑越来越浓,“若不是陛下前几日故意向我提起前朝永康长公主的事,我竟不知一个公主就能让陛下忌惮到如此地步。若我生下的是个皇子,只怕他会连我和孩子一起杀了。”
永康长公主,是前朝楚寰帝的宠妃婉皇贵妃所生之女。因婉皇贵妃母家势力极盛,多番施压之后,竟逼得楚寰帝下了旨,让永康做新朝的女帝。
李檀玉幽幽叹了口气,“得亏嫽儿心细,一早便发现那参茶有问题,还带了清落夫人来为我治病。否则……只怕我要落得个和檀珠一样的下场。”
李悯眉心突突直跳,惊道:“妹妹此话怎讲?”
“我服用毒参茶之后,便开始咳嗽不止。身上种种症状,皆与当年檀珠生病时一模一样,所以我便起了疑心。”
李檀玉抬眸看着他,缓缓道:“当年檀珠嫁入相府后,一直很少出门,只有一年,曾随相爷入宫赴过一次重阳秋宴。席间檀珠应众人之邀,重弹了一遍那曲贺春光。陛下听后,盛赞檀珠琴艺卓绝,还赐了她一盏据说只有天子殿中才有的茶。”
“那次秋宴过后,檀珠便病了。”
李悯拧着眉,千万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掠过。若李檀玉所说是真,那么是楚安帝杀死了檀珠。
可檀珠那时已嫁入相府,与皇家并无干系。陛下为何要杀她?
李悯慢慢攥紧拳头。他就这么两个妹妹,打小捧在手心里疼宠着养大。如今,却全毁在楚安帝手里。
好半晌,李悯终于缓缓抬眼,低声问:“当年那盏茶,是谁端给檀珠的?”
“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王顺福。”
*
明春殿内,歌舞仍旧不断。
看多了歌舞,难免有些腻味,楚安帝便吩咐下去,让世家小姐们随皇后娘娘去御花园赏花,算是透透气。至于男客,可随太子去宫中靶场比试一番。
殿内的人一时走了大半,苏嫽也跟着站起来,准备随皇后同去御花园。
王顺福正站在大殿中央指挥几个侍卫把琴搬下去。他一眼瞥见苏嫽要往外走,心立刻提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高台上的楚安帝,心里犹疑不定。
他迫切地想问清容渊究竟是何来历,是否真如他想的那样——容王殿下尚有血脉遗留人间。
那柄匕首是容王殿下的爱物,不可能轻易给人,除非是他最亲近之人。
可现在他是在楚安帝眼皮子底下。若被发现,他必定小命不保。
王顺福犹豫半晌,还是咬了咬牙,朝苏嫽走去。
“苏姑娘留步。”
他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微笑着迎上前去:“听闻苏姑娘爱酒,正巧老奴那儿新得了一坛好酒,苏姑娘不妨随老奴去尝尝?若喜欢,便带回府去。老奴年岁大了,饮不了酒。”
容渊站在苏嫽旁边,蹙眉打量着王顺福,不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苏嫽倒是没怎么在意,欢快地点头:“多谢公公美意。那臣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对于美酒,她一向没什么抵抗力。
王顺福装作无意地瞥了一眼容渊,又说:“陆小公子可要随太子殿下去靶场?”
容渊紧皱着眉,懒懒道:“我不去。我要跟着姐姐。”
王顺福立刻松了口气。他重新堆起笑脸,正要带着苏嫽和容渊出去,高台上忽而传来楚安帝低沉的声音。
“苏姑娘,朕有些要事现在要与王公公商议。你且随皇后去御花园赏花吧。”
王顺福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身子僵硬,几乎动弹不得。
苏嫽闻声望向楚安帝,见他眸色晦暗不明,周身气息逼仄低沉。竟隐隐地,透着些许杀意。
她浑身一凛,忙低头应下:“是。臣女告退。”
楚安帝眯缝着眼,慢悠悠站起来。他走下高台进了偏殿,王顺福冷汗涔涔地跟了过去。
偏殿内空无一人。
一片静寂中,楚安帝忽然猛地转身,狠狠捏住王顺福苍老的脖颈。他恶狠狠地盯着王顺福的眼睛,将他整个人提溜起来:“这些年朕看你还算听话,一直留着你的狗命,如今你却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心眼。说,你叫苏行山的女儿过去,是要和她说什么?”
王顺福费力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分气来:“老奴……老奴只是想赠酒给苏姑娘……”
“赠酒?”楚安帝嗤笑一声,“真以为朕年纪大了,什么鬼话都信了?还是你觉得,朕真把你当成心腹之人了?”
王顺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连话都说不出,只能拼命挣扎着,想脱离楚安帝的桎梏。
楚安帝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松了手,冷笑起来:“不是说要赠酒吗?赠谁都一样,不如赠给朕吧?”
他背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出明春殿,扬声吩咐侍卫:“去王总管的住处。”
*
苏嫽慢吞吞地走在一众贵女的最后面。
因都是女眷,容渊不便跟着,她便将容渊托付给了一同进宫的梅擅,让他们做个伴随意逛逛。
然而她的心思却并不在御花园的花景上。
她想起方才在殿中王顺福对她说的话,又想起楚安帝那个冰冷阴沉的眼神,隐隐觉得其中必定藏着些她不知道的事。
苏嫽的脚步慢慢放缓。眼看着已经到了御花园门口,她突然停住脚步,掉头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