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就是星奴了。”
宋命闻声,听见一阵小心翼翼的窸窣。他睁眼,就见名只穿着宽大袍子的女子俯首颤颤巍巍地跪在自己面前,露出抹纤细白嫩的颈,上面布满了红痕。
“抬起头来?”
女子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我见犹怜的楚楚模样。
宋命微微眯眸,这女子跟他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合。
“你幼时在荷水巷为穷苦人发过馒头?”他沉声问道。
“奴……奴……”女子纤弱的身子抖动得厉害,声音又娇又媚惹人疼惜,“奴当年为父兄祈福,确实、确实跟娘亲到过荷水巷施粥发放些馒头。”
“可遇见过什么人?”宋命审视着她面上的表情,一丝一毫都不曾放过。
“奴当时年纪小,记不大清了……”星奴咬着唇,仔细回忆了一番轻轻摇了摇头,“只记得好像有个什么人给了奴一个吊坠。”
宋命眸子微闪:“什么样的吊坠?”
“只依稀记得是把小匕首的样子,奴、奴几经辗转到了玲珑坊,身上细软就都被妈妈拿去了……”
宋命转眸看向旁边的妇人,还没等他开口,那妇人就连连磕头:“奴婢这就去给大人拿来。”
说着,不过片刻,那妇人匆匆跑回,捧着枚小小的吊坠跪下呈上。
初一去将吊坠拿给宋命,宋命看着那枚微微莹润的玉匕首,思绪不禁回到大雪纷飞的那个早晨。
他捧着滚烫的馒头,冰冷的身子有了丝活气。
“哥哥快吃吧!”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年纪太小,仿佛根本不知道血是什么,让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她不怕。
“拿好它。”他用尽力气将身上的吊坠放在她手心。
小姑娘拿着东西跑远,兴冲冲地给阿娘看。
他迎着光想再看一眼,眼前只剩一片花白后来就没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在宫里。
宋命回过神来,拿过玉匕首细细端详了一番。匕首尾部有个小小的“宋”字,是他年幼贪玩自己刻上去的。
这星奴,的的确确是当年那个给他一个馒头的小姑娘。
宋命招手,立时便有婢女拿着披风上前来将内里空无一物的星奴包裹严实。
“将那东西剁碎了喂狗。”他冷声,属下立即把人堵上嘴拉了下去,一时间,大堂中跪着的人皆是人人自危。
他微微弯腰,声音放缓:“莫怕,从今往后你可不用再待在这。”
星奴闻言,眼眶通红,连连磕头:“奴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她说着,哭倒在地身子瘫软。
“把人送去鹤苑,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宋命淡声,看了眼窗外时辰:皎皎应当醒了。
星奴由婢女搀扶着起来,余光瞥向那个芝兰玉树的人,眸中闪过一丝不明情绪:为何不是督主府……
他站在玲珑坊外,看着星奴上车的背影眸光深邃:“初一,再去仔细查查。”
“是。”
宋命未上车与她共乘,翻身上马独自去了食味斋。
他听闻,食味斋的鲥鱼青豆粥极为鲜美,皎皎应该会喜欢。
*
皎皎在床上养了多日实在是闷得慌,然太医叮嘱她身子虚弱经不住暑气,只得在傍晚太阳下山才能出来透透气。
她也没出濯月轩,就在院中的长廊边坐着。
现在的督主府同她刚来的那会不大一样了。以前整座府邸有些阴暗,尤其是到了傍晚天将暗没暗之时,它就像个怪兽般活了过来。现在,太阳刚落下去,婢女仆从们便将灯点上,处处都是明晃晃的光。
皎皎微微侧过身子,手扶着旁边的石柱转向长廊外。她轻轻晃着脚,望向微暗的天空浅浅笑着。
宋命到濯月轩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少女荡在空中的脚微微摇晃,仰头望着天,仿佛下一刻就会长出翅膀飞远。
他正要走过去,初二突然找了过来:“主子,在城郊发现了西鞑探子的踪迹。”
宋命静静地看着皎皎,将手上食盒给了院里的婢女,转身离开。
皎皎收回目光看向门口,缓缓抿了抿唇:大人又走了……
*
次日清晨,皎皎早早就醒了。她刚坐起身来,尤妈妈与却儿就带着群仆妇走了进来。
“这是……”她看着她们手中托盘盛着的衣裳首饰愣了愣。
“六公主一早就送了信来,要姑娘陪着去大长公主府上赴宴。”尤妈妈笑道。
“好。”皎皎正好也想出去走走,点头应下起身下了床。
尤妈妈左右挑选着东西式样,皎皎见了轻声道:“妈妈,简单些就好。”
“是。”尤妈妈应声,开始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又简单又精致。
妆成,皎皎看着镜中自己的自己转头对尤妈妈笑了笑:“尤妈妈费心了。”
话音刚落,院内就响起一阵欢快的脚步声。
皎皎绽开一抹笑容:“定是阿珂来了。”
“皎皎!”明珂毫不见外地跑了进来,看见状态前的少女不禁轻轻“呀”了一声,“你可真好看!”
跟开朗活泼的明珂在一起,皎皎面上笑容也多了起来。
“若是被外头那些人看见你这番打扮,定又要闹出许多笑话来。”
“笑话?”皎皎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你去了越姑姑的宴上就能明白了!”明珂咯咯笑着,拉上皎皎就上了马车。
皎皎到了大长公主府时,正是人多的时候。闺秀们结伴,妇人们说笑寒暄,她甫一下车,明显感觉四周静了静。
她扫视周围,恍然明白了明珂之前同她说的“笑话”是什么意思。
皎皎面前的几位闺秀,有一个算一个,眉心皆点了红痣,戴着珍珠项链,就连脚上也都挂了只拴着铃铛的脚镯。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瞧见了吗?自你上回赴宴,京中贵妇小姐们之间就流行起了点痣挂铃铛的风潮。都是跟着你学的,可都是东施效颦罢了。”明珂趴在她耳边小声道。
说罢,拉着皎皎往里走去。
皎皎见周围无人,轻声道:“眉心痣也就罢了,自古以来就有在眉心装饰花钿的,可这脚镯……你是知道的。”
“她们可不管这些。”明珂冷哼一声,越说越气,“嘴上嫌恶你的出身,不还是巴巴地在背地里跟你学?当真是看不上这些人,看见了就觉得恶心。”
皎皎看着比她还生气的明珂,轻笑着顺了顺她的后背:“都是小事,阿珂乖。”
明珂瞥了她一眼,皎皎今日没戴什么发饰,仅在发间用几条极细的银线缠绕,银光若隐若现,极其别致。她扁了扁唇:“赶明儿又该都戴这银链子了。”
“那也是我好看才能引得她们来学。”皎皎扬了扬下巴,做出一副骄傲的样子哄明珂开心。
“这倒也是。”明珂笑出声来。
两人说笑着,忽地瞧见不远处有个身量高挑的女子站在那不动。任凭她身边婢女如何劝说都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
“好像是江琼岚,上次帮你挡了白清皎……不对,她现在叫白清。”明珂改了称呼继续道,“上次帮你挡了白清的杯子那个。”
“我记得她。”皎皎想起上次的事情,很感激她。
两人说话的功夫,江琼岚转头,皎皎与明珂看了不禁一愣。
她居然也和那帮闺秀一样,都点了眉心痣。可偏偏她五官英气得很,是在是不适合这装扮。活脱脱像个穿了女装的男儿。
江琼岚朝着皎皎走了过去,憋了许久吐出一句话来:“丑吗!”
皎皎没想到她会问的这般直接,愣了愣摇摇头:“丑倒是不丑,就是有些奇怪。”
江琼岚得了答案后,回头看了眼身边的妈妈和婢女:“听见了吗?本尊都这样说。”
“姑娘,你吓着人家皎皎姑娘了。”那妈妈走上前来,朝着明珂与皎皎一福,“奴婢常氏,见过六公主、皎皎姑娘。莫见怪,姑娘不喜这妆容,正使小性子呢。”
“若我被弄成这样子,我也有小性儿的。”明珂扁了扁唇道。
“跟风本就不可取,是常妈妈您与母亲非不信邪,这如何能见人?”江琼岚淡淡,面上看不出生气,可是全身都在抗拒。
“那眼下怎么办?都已经到了公主府了。”常妈妈自知劝不动这小祖宗,有些焦急。
“也不是没法子。”皎皎轻声,看向常妈妈,“不知常妈妈可带了黛笔?”
“带了带了。”常妈妈连声,命人将装着黛笔、妆粉的荷包拿来。花想楼的女子惯会在穿衣打扮上下功夫,交给她准没错。
皎皎接过黛笔,拿起帕子擦了江琼岚眉心的痣,又补了一层粉。抬手在她右眼下点了颗小小的泪痣,英气眉眼瞬间变得柔和起来。
“江四小姐的眉眼本就偏浓重,眉心加痣不仅没有起到柔化的作用反而加重了原本的浓重显得男气。倒不如放在眼尾轻轻点颗小小的泪痣,分化了眉眼处的集中感。”
“呀!居然真的比原来好上许多。”常妈妈赞不绝口,连连道谢。
“是强多了,谢谢你。”江琼岚照了镜子觉得尚可,她本不是在意容貌之人,若非实在是难看的离谱,也不会在别人家闹起来。
“不用谢,上次你也帮了我。”皎皎弯弯眼睛。
“一起走吧。”
明珂张罗了一声,三人结了伴往里走,偏巧迎面撞上了白清。
白清看见皎皎,想起自己因为她被迫改了名字成为京都的笑柄,就气得脸色发青。
皎皎垂下眸子不想再起冲突,正要绕过去就见她拦在自己面前:
“我还以为你有多受宠,这才多久,宋督主就在外面的院子置了个美人,我倒要看看你能神气到什么时候。”
第28章 面容与那画上的如出一辙……
美人?
皎皎微愣, 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没听明白。她下意识看向明珂,见她也是一脸茫然。
“我们主子对姑娘好着呢,这几日姑娘病了都是主子亲自照料。你少信口开河!”却儿气得脸色发红, 竖着眉毛怒道。
“你怎知你家主子不会对别人更好?”白清看着皎皎一副无措的样子,心里就觉得爽快。
“你……”
“白清你可别胡说!”明珂看着那双懵懂慌乱的眸子, 狠狠地瞪了一眼趾高气昂的白清,轻声对皎皎道,“你别信她的话,白清坏着呢!”
皎皎点点头, 可心头的恐慌不安如阴影般笼了上来, 压抑着让她喘不过气。
“信不信由你,等宋督主厌烦了你将你赶了出去, 你就知道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了!”白清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皎皎抿着唇,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指甲掐着皮肉也没觉得疼。
“皎皎……”明珂瞧见她唇角微微颤抖, 担忧地轻轻唤了唤她的名字。
江琼岚冷蔑地轻哼一声:“狗男人。”
她身边的常妈妈觑了眼皎皎的脸色忙扯了扯江琼岚的袖子:姑娘这直脾气该如何是好啊?
皎皎闻声抬头看她, 嗡动了几下唇,发出有些飘忽的气声:“江四小姐也知道?”
江琼岚本欲点头, 可望着那样一双微红湿润, 可怜兮兮的眼眸, 硬生生将“知道”二字咽下, 绞尽脑汁缓缓道:“都是道听途说, 做不得数。”
道听途说,那就是有这件事。
皎皎垂下眸子,连日里暖着的心逐渐凉了下来:或许,那美人的面貌也是跟画中人有相似之处的吧?
最特别的, 终究是画上的人。
她捏紧拳头,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见见那画上之人,看看自己究竟输在哪里。
恍惚间,皎皎轻轻摇头:能被大人放在心中珍藏的女子定是个极好的姑娘,云泥之别,我怎么比得上?
“皎皎……”明珂见她半晌不出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怎的都站在……”景纵盼着见到皎皎便想出来等着,可甫一见到她就是一副要哭的模样。
他快步走过去,皱着眉问道:“谁欺负你了?”
皎皎听见景纵温和的声音,多日的苦闷委屈通通涌了上来:“没人欺负我。”
她强忍着没掉下泪来,挽着明珂的手往里走去。
江琼岚嫌弃地看了眼景纵,冷冷地翻了个白眼也跟了上去。
景纵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
皎皎努力平复心中波澜,整个人有些闷闷不乐。她想跑回去问问他,却连开口说要回去的勇气都没有。
她怕是真的,怕自己戳穿那张掩盖太平的纸。
江琼岚看了看她,笨嘴拙舌地安慰:“女子是天地灵秀,犯不着为些臭男人伤心落泪。你长得漂亮,又有本事,离了谁都能活下去的。”
“本事?”皎皎清甜的声音还余有一丝哭腔,“我自小被人当成鸟儿般豢养长大,哪里有什么本事?”
“胡说,你精通穿衣打扮,若是能开个店定会风靡整个京都。这世上最好赚的银子就是女子手里的。”江琼岚说着,眼睛上下一瞟将皎皎全身都打量了个遍,“手长腿长的,或许是个习武的好料子,你若是想,我便教你,将来我们一起上战场杀敌!”
“你快行了吧!皎皎上战场,怕是去给人家当活靶子的。再说了,边关苦寒,皎皎细皮嫩肉的经不住。”明珂摸了摸下巴,拍着胸脯道,“还是开店吧,我出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