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知道, 放任乐阳公主随意往燕府来,只怕圣上心底也存了几分安抚他们这燕家老少的心思,但终究能这么快来, 是乐阳确实用了心。
燕老夫人见过的人事多了,再瞧见这般纯粹的心思,只为之感动, 一面感怀,一面又想起自己那个傻乎乎的孙子, 不免又有点无奈。
将林悠引着到了合适会客的小厅里, 燕老夫人就借口要盯着院子修剪花枝的事离开了。
林悠站在厅里等得着急, 没过一会, 便见外头来了个风风火火的人。
“悠儿你怎么来了?大热的天气, 怎么不好好在定宁宫歇着,受了暑气怎么好?”
自打上次的事结束了, 燕远已经许久没见林悠了,胡狄人要来, 他几乎日日在天风营里练兵,今日回府也是因为受伤了, 府里有效果更好的伤药, 却不想还有意外之喜呢。
林悠一见他胳膊上绑着白色的绷布,瞬间便是鼻子一酸:“怎么就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可还疼吗?”
她忽然委屈巴巴地问出来,燕远一下愣住了, 他心里一紧,又是一急,唬得胳膊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这就是一点小伤,不碍事, 几天就好了。”
“还说是小伤,都流血了,怎么会是小伤呢?”
燕远低头一看,果然那绑带上洇出一点红来,他一面心里埋怨止血的药不管事,一面连忙道:“就这么一点血,一会就没了,真的没事,你看我这胳膊,随便动。”
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晃胳膊给林悠看,林悠瞧见他忙着证明的傻样子,又绷不住破涕而笑。
燕远见她笑了,便更起劲:“别说能动,我这左手还能使枪呢!”
他说着就要比划个招式给林悠看,结果这一比划,动作大了,刚巧牵扯到伤口,疼得他本能地“嘶”了一声。
“是不是动到伤口了?”林悠吓得连忙按住他,“还说不疼不疼,明明就是疼的。”
燕远讪讪地笑笑:“真的没事,悠儿,男子汉大丈夫上战场,这么点小伤,算不得什么的。若不是我溜回来找伤药被祖母瞧见,这什么白布条都不用裹的,过几天自己就好了。”
“真的没事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燕远笑笑,领着她在桌边坐下,又亲自给她倒了茶。
“我听小山说你在朱雀大街上和胡狄人打起来了,我吓了一跳。那胡狄人不管怎么说,终究是还没动手呢,这般打一架,到时他们到父皇面前胡说八道,万一要罚你可怎么办?”
“罚?是那些胡狄人先撞了人,我不过是替那老者讨个公道,百姓们都瞧见了,便是罚,能罚我什么?只可惜,我还没打尽兴呢,二皇子殿下来了。”
“你还要打。”林悠抬起一根手指,轻戳了一下他的脑门,“我们都知道胡狄人存了别的心思,可人家明里还是来和谈的,如今才一进城你就同人家打了这么一架,听说还让人家受了伤,到时少不得言官又要参你。”
燕远却根本不在意:“参就让他们参,反正就是听些骂罢了,也不疼。”
“哪里有人愿意听别人骂自己的?”
“好悠儿,他们打不过我,若不让他们过过嘴瘾,岂不到时都气死了?他们骂的是我,只要不牵连你,随便骂。”
林悠听着他这些话,既好笑又无奈,好在这件事是胡狄人先撞了人,就算有人上本,最多也只是口头警告几句,也还算能接受。
她于是便不再纠结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接着道:“你日后万不要如此冲动,虽说那胡狄人也该打,可也得智取,不能让人抓住把柄了呀。”
燕远脸上的笑意渐渐化为认真,他很深地看了林悠一眼,却在将要开口的时候,又将视线假装自然地撇了开去:“放心吧,我有分寸,我还等着到望月关给他们教训呢,不会在京城就让人给找出错漏来。”
他的话说到这戛然停了下来,后面的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哪里能说这段时间里,商沐风上回说的话就像邪门了似的天天在他脑袋里转。他看到那个淳于鹰的马车,都想直接给淳于鹰一枪,又赶上胡狄人自己惹事,哪里就能忍得住呢?
今日林悠来了,他又看悠儿越看越觉得是天底下最好的,他这么好的悠儿,若是真让那个淳于鹰惦记上,他还哪管什么理智不理智呢?
林悠不知他心里已有了那么多弯弯绕绕,只听他说日后要到望月关去,不免又想起前世诸事,她瞧着燕远,到底忍不住,将那句话问了出来:“望月关,便是非去不可吗?”
燕远听她语气不是很对,便抬起头来看着她。
他自然还记得那日在宫中答应她的话,便道:“那是我必须要做的事,但我从前与你所说,都是真的,也都是算数的,纵我去了,也一定会回来的。”
他说完,又觉得只这样不够,于是便起身,拉住林悠的袖子:“我带你看样东西。”
林悠瞧见他的认真,虽不解,可也跟了上去。她却没想到,燕远竟是领着她去了燕家的祠堂。
祠堂是甚为重要的地方,她站在门前,瞧见里面燕家先祖的牌位,到底不敢进去。
不过这倒也够了,燕远就指着里头显眼位置的那方印道:“那是我祖父的,四年前望月关与胡狄一战,传回京城的消息是镇北军大捷,可我祖父、父亲、兄长却全都没能回来,回来的只有这方印。”
“悠儿,大战告捷,主将却全部埋骨青山,你觉得这是应该的吗?”
这还是两世里,林悠第一次远远看见那方印。
她当然知道四年前望月关的那一战,就是那一战打得胡狄元气大伤,才让这四年里北疆安定,百姓得已休养生息。
她也知道燕家为此付出良多,毕竟那一次封赏,让整个燕家都成了朝中地位最特殊的功勋世家。
可她并不知其中详细,更没有想过那么深的原因。
如今燕远直白地将这些话说出来,她方想起前世燕远的棺椁回京。一月前传回来的还是捷报,一月后便是北疆大败,燕少将军身死沙场。
这前后种种相似,让她此刻只觉凉意入体,不受控制地轻轻抖了一下。
“悠儿……”燕远感受到了,紧张地看向她。
林悠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我明白,那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我明白。”
没有很多的解释,也不需更多的承诺,他们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好像都能理解彼此的意思。
林悠抬起视线来,静静地看着燕远,好像过了有一会才道:“我都明白,可你一定要护好自己,万不能冲动行事,无论是如今在京城,还是日后到了代州,到了望月关。因为,我也会担心,会害怕。”
燕远勇敢地回望着她的目光,很是郑重地,应下她的叮嘱:“我一定会查出真相,也一定会认真记得你的话。”
他说完了,又觉得这一下太过郑重,他又怕将小公主吓倒,于是一下又扬起一个笑脸来。
“不过悠儿你放心,若论打架,我还是没怕过谁的,无论是胡狄那什么王子还是别的什么人,我一定将他们打得爬不起来!”
“你还想打!”林悠让他说得哭笑不得,抬手轻轻打了他一下。
燕远便顺势而为,嗷嗷叫起来:“哎呀碰到伤口了,疼,疼!”
林悠吓了一跳,她方才刻意避开他的胳膊了呀。
“碰到哪了?哪里疼,要么我让他们这就请太医来!”
燕远见她着急了,又嘿嘿一笑:“这点小伤打两下都不会疼的。”
林悠这才知他是骗她玩呢!
“燕远!”
*
养心殿里,乾嘉帝正在看着手里的折子。
底下站着定国公罗向全和瞧着仍有些狼狈的礼部尚书陈大人,殿中分明焚着安神宁心的香,可谁的心里都不太安宁。
不过多久,乾嘉帝林慎将手中的折子看完了。
“那被撞的老者已经处理了?”他将折子扔到一边,抬头问道。
陈尚书连忙道:“回圣上,已请了郎中看,也赔偿了银子,大约已经送回家中了。”
林慎点点头:“百姓无辜被撞,又是与胡狄有关,谨慎些处置。”
陈尚书躬身答:“微臣谨遵圣命。”
然后养心殿中就安静了下来,林慎又拿起一本折子来看,定国公罗向全和陈尚书两人互相交换个眼神,都摸不清这是什么意思了。
这就完了?燕远和胡狄人打了一架,一句不提?
定国公罗向全听闻消息和陈尚书俩人拟折子来养心殿的时候,可是抱着用这件事让燕远再没可能上战场的想法的。
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这燕远在胡狄使臣的队伍刚来的时候就好勇斗武,把人家使臣队伍个个打得鼻青脸肿,这难道不是丢大乾的脸面吗?
他们大乾可是尊礼的,似这般无礼野蛮的行径,让罗向全看,撤了燕远的天风营副将都不为过。
可这会,他们折子也上了,事情也禀报了,圣上就问了一句受伤的老人,就没话了,而且看起来也不像要再接着说什么的样子,这怎么回事?
罗向全和陈尚书两个人站在那,在这安静里多少显得有点尴尬。
看见陈尚书一直给自己使眼色,罗向全想了想,也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了,于是他轻轻咳了一声缓解尴尬,行礼道:“圣上,这天风营的燕少将军出手伤人,是否要……另行处置?”
乾嘉帝是出了名的多疑善谋,定国公罗向全身为老臣再清楚不过。这般性子的帝王,在其身边做事,其实最忌讳随意出手,但罗向全被逼到这一步了,也不想浪费一个大好机会。
他到底还是斟酌了用词,没有说“惩罚”,只道“另行处置”。
林慎闻言,合上了自己手中的那本折子,重新抬起头看了过来。
“依爱卿所见,当如何处置?”
罗向全一听这话,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圣上发问,他又不能不答,于是只能道:“大乾一向以礼为先,燕少将军虽是打抱不平,可出手伤人,未免有些过分,又是在朱雀大街上,不少百姓都看见了,影响甚广,微臣觉得,总要有些约束,方能彰显我大乾待客之道。”
罗向全已经尽量挑看似中立的话来说了,可说完了还是满头冒汗。
这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那燕远光在乐阳公主的事上就屡次三番违逆圣上,难不成圣上还要比从前更优待他?
况且胡狄人都来了,圣上也不曾表现过要给胡狄人下马威的意思,反而还很友好,如今燕远与朝堂的风向对着干,怎么现在圣上这反应,倒让人看不懂了呢?
“嗯嗯,”林慎很是随意地应了两声,“爱卿说得也甚有道理。虽说这胡狄人撞断了我大乾百姓的一条腿,可他们毕竟也被打了几下,燕远年轻气盛,是该让他也静静心了。”
罗向全一听这话,又觉得自己的打算有谱了。就以这个原因,夺了燕远在天风营的位置,到时候胡狄那边也提出和谈的要求,这燕远就算不当驸马,也定是再上不了战场。
他正收拾收拾打算说自己的建议呢,却不想这次林慎根本没想问他。
只见那帝王似自言自语一般道:“朕看不若就让他这两日不要去天风营了。朕听说他不是也受伤了吗?让他在家里好好养养,明日端午节宴,让他也来,好好同别人学学礼数。定国公觉得,朕这样决定,如何啊?”
一边的王德兴本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到这句话,差点没掌住笑了出来。
这是罚吗?罚人回家休假两日,还能参加原本没有让武将去的端阳节宴,这是罚?
王德兴看向罗向全和陈尚书,见那两人站在那里,脸上哭笑也看不出来,总之是难看极了,不免觉得更滑稽,因不能笑出来,只好咳了一声,掩饰自己上浮的嘴角。
罗向全和陈尚书都听傻了。
自打胡狄要来的消息到了,圣上说要有晚宴,要安排端阳宴,哪个不是要和谈的意思?如今燕远在城门口把人打了,圣上却“罚”他回家休息两天?
圣上这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啊?
林慎看那两位臣子都不答话,只当他们是默认了,于是朝旁边的王德兴道:“你去传朕口谕,就按刚才说的,让燕远好好学学礼仪。”
王德兴笑着应下:“老奴这就去。”
罗向全和陈尚书俩人又灰溜溜地从养心殿出来了。
陈尚书当年受过定国公提携之恩,同定国公关系甚好,走出养心殿一段路,再也忍不住了:“国公爷,这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呀?那胡狄人挨了打,个个激动,要是让他们听说打人的没被罚,这万一接风的晚宴上就闹起来,下官有几个脑袋,也唯恐不够砍啊。”
罗向全要是知道圣上什么意思,他就不用愁了。
“圣心难测,你我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今日晚上不过是个接风宴,人也没有多少,暂且不必忧心,明日要到镜湖看龙舟,那才是要担心的呢。”
出来传话的王德兴带着徒弟景福正要往燕家去,抬眼瞧见罗向全和陈尚书俩人的背影,兀自轻笑了一声。
这定国公当了半辈子的官,却连个圣上的意思都看不懂。
连乐阳公主都知道,胡狄人是狼子野心,便是和谈也要防着,圣上怎么可能真如表现出来的那样欢迎那些胡狄人?
胡狄人撞了大乾的百姓,这是撞了个人吗?这是给大乾下马威呢!若是忍气吞声了,之后几日和谈,还不知道他们要提出多过分的要求。
如今刚好燕少将军冲动,借着这个由头把人打了,这大乾的场子不就找回来了?还是一点不用圣上出面的找回来。
圣上自然在后面做那宽仁求和平的君主,可胡狄人也休想讨到一分的便宜。
燕少将军看似有过,实则在这等形势下,却是正帮了圣上的忙。圣上不能明着赏他已是让步了,怎么会罚他呢?
王德兴摇摇头,同自己的徒弟景福说道:“日后多些心思,看事情呢不要只看到一件。在圣上身边做事,给我打起你的十二分精神来,懂了没有?”
景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瞧见方才师父若有所思看着两位大人离开的背影,于是猜测大约与今日胡狄人的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