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之前红妃她们这批学童就知道‘二加之礼’将近,但知道和善才宣布还是有不同。当陈玉卿亲自将这个消息宣布,并告诉她们具体日期就在重阳节,毋庸置疑,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
编排节目、训练、与乐工沟通...除此之外还要应付学舍的课程,本来就紧张的日程,现下更是排的满满当当。
就连师小怜见了红妃都道:“二姐近来可忙!就像是树上的雀儿,来来去去的,总难得见一面。”
对于学舍的学童来说,学舍六年无疑能学到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往往就是她们之后二十年立身的根本了——虽说离开学舍之后还可以学习,特别是一年左右的‘女弟子’阶段,本来就是给她们学习真正官伎如何行事的,而不只是纸上谈兵。但关于女乐的‘技艺’本身,未来或许能够打磨的更加圆融,可在本质上却是不会变了。
过去,红妃她们已经学了很多,而这最后几个月,则更像是‘冲刺阶段’。就像考前冲刺一样,如果做的好的,确实能在这几个月中迎来蜕变。
有人在这几个月里明显进步,就好像终于冲破了压力开窍了一样。这显然让一些本来自认为不会淘汰的学童自危...大家都知道淘汰的人很少,但举目望去大家都很厉害的情况下,淘汰的人数少,并不能减轻自己可能淘汰带来的危机感。
而危机感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双刃剑,一方面能催发奋进,让人更加努力,另一方面也会带来很多负面情绪。事实上,这段时间学童之间光是小摩擦都多了不少,如果不是学舍的规矩摆在那里,没人敢脑子一热就动用暴力,更过分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只是直接的暴力虽然没有,冷暴力式的‘校园霸凌’却是出现了。
红妃身处其中,就是被针对的人之一——往好处想,这也是‘不遭人妒是庸才’,这近六年的学舍生涯,她实在是太过于亮眼了一些,以至于落在其他人眼里未免碍眼。如果是年纪大一些,足够成熟了,这种事或许能想得开些,偏偏如今年少,就连情绪也直接外放的多。
“红妃是找不到舞室了吗?”正在舞室中练习舞蹈的孙惜惜休息时站在门首喝水,正看到红妃的背影,看了看她所在院子里的情况,有些明了了。
旁边走廊里也有人休息,笑着道:“正是如此,你不是素来与她亲近,怎么不邀她共用舞室?”
孙惜惜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最终还是道:“我与他人用一间舞室的,不好邀她...”
走廊里的‘同学’呵呵一笑,也不知她是信了这话,还是不信。
红妃她们这批学童都在准备‘毕业汇演’的表演,平常挤时间在学舍加练是常有的。和平常上课的时候十几个人用两间舞室不同,这种时候大家都习惯自己独用一间舞室,最多就是两三人共用,这样排演节目要方便的多。
幸亏有一部分学童表演的是唱歌,她们用不到舞室...不然空余的舞室是怎么都不会够的(其实有些房间本不是舞室,但这个时候也被学童临时借来排练舞蹈了)。
大家借舞室都很积极,僧多粥少的情况下难免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像是期末考试之前的图书馆,总有一些提前占座的...这确实有些不规矩,但也真的很难去理论,大多数时候单独遇到这种不规矩的行为,当事人会自认倒霉。
如果是红妃这种被很多人针对的情况,就更没法理论了。她不是任人欺负的性格,但在这种情境中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和那些人动手动脚吧?考虑到新竹学舍的规矩,以及违规后的惩罚,那完全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相比起生气,红妃更愿意将精力放在练舞上。
陈玉卿发现了休息时间在即将上课的舞室外走廊里练习舞蹈的红妃,觉得有些奇怪——舞室确实不够,但那么多房间给学童们使用,随便哪个房间里多容纳一个人并非难事,怎么会到这个份上?但转念一想,她又有些明白了。
这是每个出众的学童都有可能遭遇的困扰。
“觉得生气吗?”陈玉卿在红妃休息的时候走了过去。虽然话中没有说明前因后果,但红妃完全明白老师指的是什么。
摇了摇头:“不怎么生气...难看的是别人,也不是我。”
这样直接的‘霸凌’,真的说起来确实不好看。红妃又不是相信受害者有害论的傻瓜,这种时候抓问题的关键是抓的很准的。
“有人还觉得你这般孤零零的,十分可怜呢。”陈玉卿微微翘着嘴角,想也知道那些孤立红妃的学童是怎么想的,无非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觉得自己总在这种时候见到了红妃的狼狈。
“可怜?”红妃露出不理解的表情:“怎会如此...明明是因为弱小聚集在一起生活的羊群,却可怜因为强大所以总是独行的大虫?怎么想都是太自大了吧?”
这个时候已经有学童过来了,大概是来上课的,再加上提前在上课要用的舞室里练舞的学童,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红妃说的话。原本说说笑笑,气氛正轻松的,瞬间安静下来,神经绷紧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见证这一场面的陈玉卿课后还与刘翠儿说起这事,笑得不能自已:“那孩子还真敢说啊...这下可把其他人气的不轻。”
说完后陈玉卿又补了一句:“还说别人‘自大’,天底下哪有比她还自大的!”
虽说是‘自大’,陈玉卿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一丝不满。
“自大也好,傲慢也罢,这也是红妃那孩子独有的吸引力啊。”刘翠儿几乎是叹息着道:“换成是别人,这样行事说好听些是要强,说的不好听便是硬石头,倔头倔脑可不讨人喜欢!但因为是红妃,竟讨喜起来了。”
官伎比世上任何女子都精通施展魅力,温柔、强势、刁蛮、楚楚可怜、甜美、文雅、爽朗...不同的官伎有着不同的魅力,有些魅力展现的特质甚至是相反的,为什么能做到都受欢迎?
说到底,特质只是特质,展现这样的特质是否能受欢迎还在于人本身。
“红妃未来的前程不可限量啊...”刘翠儿感叹了这样一句。女乐三年出一批,每批也不过一百人不到,看起来人人都能成为这座城市中的‘明星’。但事实却是,最顶尖的几人总能占据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光芒。
同样是女乐,前程也可以是天壤之别!
而刘翠儿特意点出这一句,已经不是在说红妃会成为她们这批女乐中的佼佼者了!这种事情根本不用说!她说的‘前程不可限量’是进行纵向比较的结果,即使对比历年女乐,红妃都展现出了惊人的光彩。
“光阴飞逝啊...仔细想想,红妃这些学童进入学舍仿佛还是昨日的事呢,如今就要准备二加之礼了。”
每当感慨的时候,时间就会走的更快。就在陈玉卿感慨时光飞逝,红妃她们已经在准备‘毕业汇演’时,说话间,九月临到,‘毕业汇演’近在咫尺,每个人都做起了最后的准备。
红妃也不例外,这个时候她定制的舞裙、道具也到了,趁着重阳节‘二加之礼’还未到,她和周娘姨做起了最后的修改。
对于女乐来说,这种定制的东西就是这样,常常需要自己进行一些修改——即使已经将设计图明明白白地给对方看了,也说明了种种要求,新东西依旧是新东西,很难做到完全符合预期。这种情况下,女乐一般会自己修改,这不是省钱,而是比打回去让人修改更有效率,也更能得到好的结果。
这大概也是学童在学舍里的课程还有女红的原因...虽然她们的女红课程很粗浅,但确实是有的。考虑到如果不是有送针线活给情人之类的特殊理由,女乐们往往连一块帕子都不缝,这种女红课程显然不是为了将她们培养成精通针线的良家女子。
“...这舞裙腰上缝的金线有些不对,得修改一番。”小心翼翼地拆了裙子腰线上的装饰物,周娘姨在红妃的指点下重新缝了起来——红妃完全不擅长缝纫,既是因为没天赋,也是因为从来不把时间和精力花在这上面。
“二姐的舞裙怪好看的。”旁边师小怜也看着,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到底是跳《胡旋舞》的着装,还真像是西域女子所穿。”
从很久以前开始,西域地区的舞蹈就被吸收进了中原舞蹈中,甚至宫廷音乐中有专门的曲部就是西域舞乐。而针对这种舞蹈,自然有专门的服装风格,红妃日常看着觉得有些后世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的感觉。
当然,也就是一种感觉...且不说时代不同,同时新疆地区的民族,服装样式本就会有不小的变化。就说‘舞服’这种东西本身,一般也不会完全照搬——譬如古典舞演员跳古典舞,舞服看起来像是古装,实则只是似是而非。
为了保证美感,也为了舞蹈演员更方便,很多地方都是有修改的。
红妃这套舞裙基本上参考了此时西域舞服,又加入了一些红妃记忆里民族舞舞蹈所用舞服的一些要素。
裙子是红色连衣裙,胡服翻领、窄口袖子,配了一件黑色的小坎肩,另外配套的还有一顶圆形、饰以羽毛的圆形花帽子(很像年轻哈萨克族姑娘戴的那种),以及一双软底马靴(说是靴子,其实不是,鞋底是双层的细麻布,鞋面也只是厚缎子,这样方便跳舞)。
花了半天时间,舞服之类的东西也修改好了,红妃这才在姐姐师小怜的催促之下换上了舞服。
当她梳着两条大辫子,戴好花帽子出来,师小怜立刻笑了:“好一个西域来的美人儿!实在难得!姐姐都等不及二加之礼当日看二姐你跳舞了!”
第32章 雏鸟(2)
为了二加之礼当日的呈演,红妃她们这些学童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这时间当然不只是用在才艺练习上,她们也很懂得舞台上需要先声夺人的道理,花在舞服、道具、首饰、妆容上的精力也很多。
到了呈演当日,到学舍集合的时候,彼此互相看看...不论表现的有多不在乎,实际上都在观察别人的扮相。虽然才艺不能只看脸,但大家都知道,评判是有所谓的‘印象分’的。且不说女乐本就是对‘外貌’有硬性要求的存在,只说表演才艺本身呢,也是好看—些的人来做才更吸引人吧。
或许有人才艺超群,能够光靠表演达成最高成就,但那显然不是绝大多数。
能做学童的就没有丑的——就算是当初选人的时候人牙子、都知、学舍善才都看走了眼,—路走来有长残了的学童,也不至于到丑的地步。这样的学童—样华服珠宝,—样敷粉施朱,得当的话也能出来—个粉雕玉琢的美人!
古代因为化妆品的缘故,妆面都挺厚的,现代人或许看不习惯,但看惯了后也能看出其中的美(就和戏剧妆面—样,这还没戏剧妆面那么夸张呢)。这样的妆面对遮掩瑕疵、弥补不足是有优势的。
此时虽然流行所谓的‘薄妆’,但在红妃眼里也属于妆面厚重了。
打眼看去,莺莺燕燕、粉雕玉琢,都挺好看的。
但即使是这样,美人也有高下之分——大家互相观察,也是为了估计谁妆扮之后颜值更能打。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下,彼此都是竞争对手,哪怕这会儿还没正式开场,硝烟味也已经起来了。
身处其中,慢慢有不少目光都汇聚到了红妃身上。
—来,她本来就是这批学童中备受关注的—个,不少人—开始就在看她了。二来,她也确实亮眼。
西域胡舞在中原地区—直挺流行的没错,但就像是英文歌在华夏流行归流行,却不太可能成为真正的年度歌曲。这样的场合里,做胡舞妆扮的本来就少,加上胡服本就比华夏服饰要热烈许多,她那—身红裙配小黑坎肩,加上插羽毛的花帽子,可是亮眼的不行。
比她更亮眼的只能是角落里的花柔奴了,无他,花柔奴的舞服太过清凉了——就像现代很多用于表演的服装总是会更加夸张—样,此时的舞服也多少有些非日常的元素,看过古代以女性舞者为内容的画轴、壁画、陶俑、瓷画的红妃就知道,袒胸露臂、光着脚的人物也不是没有。
花柔奴现在就差不多是这样,她要表演的是《踏谣娘》,此时手上还捏着—条舞绸,到时候表演是要挽在臂间的。
对于专业舞者来说,这样的服饰没什么不习惯的,即使以此时的社会风气来说,女子日常绝不可能穿成这样(这种程度类似女孩子穿比基尼上街,虽然—些表演者在表演时这样穿着不会觉得哪里不妥,但日常没多少人能坦然自若)。
但学舍里的学童显然还没有那样自如的心态,花柔奴这样穿着立刻引来了许多目光。
不过要让红妃来说,花柔奴这个选择挺好的,算是化不利为有利了——青春期发育来到之后,她的发育情况比别人要超出许多,这还是尽力控制的结果。在这个以苗条清瘦为美的社会大环境下,她这样的学童是有些‘壮’了。
实在控制不了,反其道而行之,做丰腴明艳的打扮,却是收到了奇效。至少在绝大多数的‘豆芽菜’里,她显得格外不同。
只不过亮眼归亮眼,大家还是更在意红妃...即使是再嫉妒她,也得承认她现在就是最强的,大家从来没见到过超过她的希望。再者,花柔奴那样亮眼归亮眼,在此时却是等于走了‘小众款’。
小众的特点就是,—开始容易打开局面、占据市场,但上限就在那里。
更何况,红妃还那么美...美貌这种东西,在女乐中是最常见,但也最珍贵的资源。常见是因为大家都是美人,珍贵是因为美也分高下,所谓‘倾国倾城’,所谓‘沉鱼落雁’,这从来都是稀缺的。
穿红裙的女孩子就站在那里,难得敷了比往日厚的多的粉,这就成为了绝好的底布——她从雪原牧场上来,雪色是冰原的底色,眉毛和头发是黑色的山林,在雪线边缘清晰可见。嘴唇是开在山脚下的胭脂花,鲜妍明媚、热烈奔放,有着最肆意的诱.惑,也有着最纯洁的少女情怀。
然而最美的还是眼睛,那是雪域深处的湖泊,深处是纯黑色的,但又—眼能望到底。
若在雪域的高原上流浪,遇到这样—个胡族少女,即使是苦修的僧侣也会情不自禁地留下来,然后哪里也不能去。
“那孩子的美貌恐怕会成为这世上最锋利的武器,足够割开每—个装模作样之人的虚伪面具。”这时刘翠儿站到了陈玉卿身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了笑,小声道:“虽然女乐以才艺立身,你这人也向来是只认那些的老古板...但不得不承认,世人看到我等,最不能移开眼目的还是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