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乐的二加之礼有一定之规,按照规矩,他们都得穿白色抹胸、白色褶裙、长度及脚踝的红色褙子。另外,头上也都得梳单髻,然后加山口冠。
当然,每个人还是可以有各自的小特色的。比如白色的抹胸前绣什么图样,白色褶裙的绣纹用什么,头上山口冠的材质,以及其他首饰,这些都是自由发挥的空间。
这些东西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红妃自然也不例外。
在娘姨的协助下,她的发顶很快结出了一个单髻,单髻周围则有一圈头发散开一个又一个的发圈,用头油固定住,营造出鬓发如云的效果。至于头饰,红妃倒是简单,只用了一对珍珠排簪,插戴在两鬓。
脸上妆面很快也好了,是此时正流行的三白妆。娘姨一边化妆还一边道:“老身为多少小娘子净面上妆过,竟从未见过如小娘子一样的好皮肉!白的是玉,红的是芙蓉花,白白红红极好看...小娘子的大前程在后头呢!”
梳头娘姨笑的合不拢嘴,红妃按照惯例赏了她六枚小银钱——给学童梳二加之礼的妆,对梳头娘姨来说一向是‘甜活’。不只是官伎馆有一份该得的‘劳务费’,学童这边也不会吝啬。
一方面是大日子里头高兴,这就像逢年过节总得派红包。另一方面,也是想让梳头娘姨更用心些,这样的大日子里能把自己打扮的更加可心。
六枚小银钱就是六钱银子,这可不少了!而这只能说是学童们的正常赏钱。有囊中羞涩的会打折扣,但那很少,更多的还会往上加!对于呈演感觉良好,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一高兴翻几倍了放赏也不是没有的。
就比如红妃一旁的花柔奴,绣囊里的银钱倒出来,是两个一两重的大银币(此时又叫做‘银圆’),高高兴兴就赏给了旁边的梳头娘姨,笑着道:“娘姨好好上妆,让奴也瞧瞧娘姨的本事!”
“小娘子就看好罢!”
说话间,花柔奴还看了红妃一眼——见红妃只打赏了‘标准’的六枚小银钱,似乎露出了很满足的神情。
红妃也不知道她的满足是从哪里来的,轻轻摇头后便站起了身。她的妆既然已经化好了,剩下的自然是穿衣。
此时屋子里都是女人,没什么可避的(也没地方避开),换衣服的学童都是直接除去外衣,只留下一件抹胸、一条膝裤。
红妃的抹胸前是粉色浅淡的芙蓉,绣的精致可爱。
娘姨为她穿上长裤,然后系上有团花暗纹的白色褶裙,最后再穿上红色长褙子——红色长褙子上有绣出的金色图案,像一朵一朵小花一样,散在褙子各处。这种金色图案也是个人自由发挥的,红妃的是飘落的枫叶,正合如今的节令。
新换一双洁白的纻丝袜子,脚伸进有祥云图案的崭新鞋子里,这也是学童的标配,寓意今后是脚踩祥云、步步高升!
换好这一切,娘姨还很细心地为红妃抚平身上的衣褶、拉好不那么整齐的裙摆和褙子下摆。退出去时,这娘姨又向红妃拜了拜:“老身预祝小娘子今日礼成,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吗?红妃站在原地,看着梳头娘姨退出的身影,喃喃重复了一遍——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今□□二加之礼算不算得偿所愿。这确实是她能够选择的比较好的路了,但似乎也只是如此。
这个时候学童们也陆陆续续都做好了妆扮,等待的时间变得难熬起来。此时随便一个人进入这边院子,都会被学童围住,打听起呈演之后结果。只是这终究只能是排遣忧虑的一个方法,不可能真的问出什么来。
差不多傍晚时分,有人过来请红妃她们了。
所有人知道这就是最终结果要宣布了,几乎是同一时间,学童聚集处的空气陡然一沉。
一路过去主院,虽然只是黄昏时分,却可以看到许多点灯的奴仆——主院就是她们之前表演过的院子,那里有一个圆形的室外舞台,平常女乐彩排也多有在那里的。等到红妃她们来到主院,这里已经是灯火辉煌。
学童们分成两列,从主院正门两边鱼贯而入,在舞台前方的空地上列成整齐的四排,一齐叉手向舞台上的几位教坊司官员行礼。
教坊司官员按照惯例‘训话’了一通,然后才撕开自己面前封装好的文书,念道:“...天下承平,尤重教化!女乐贱籍,亦当慎重...今圣宁五年,庚辰,经教坊司亲点,共点中女乐九十五人。”
“群玉馆...扶玉轩...碧玉阁...”显然点中的学童并没有排一个名次,而是按照各自所属的官伎馆宣布的。
等到念到撷芳园时,红妃感受到旁边孙惜惜的呼吸重了一下。而上面教坊司官员的声音没停:“撷芳园四人,师红妃、花柔奴、孙惜惜、陶小红。”
其实听到四人的时候就能放心了,撷芳园的学童也就是四个而已,所以最后这次呈演他们每个人都过关了,都能参加待会的二加之礼。
宣布完结果,在场是有人欢喜有人痛哭,痛哭的也就罢了,欢喜的却还得抑制一些。不同于要走的人,她们将来就得在女乐中谋生了,自然得处处争取留下好印象。
此时,舞台上的官员下台,换上的是二十几位官伎馆都知,她们身后还跟着一个捧冠人。
之前红妃她们梳妆并没有戴冠,这冠子就是这个时候用的!
一排走上台去,便有一位都知为她们戴冠。这些山口冠也是她们先前就自己准备好的,按照惯例都是象牙制成——此时的象牙不算贵,主要是此时资源丰富,许多从海外运送来的象牙走港口城市进入,在市舶司的官价才一斤两三贯!
当然,进入内陆城市之后会有涨价,而且象牙也有质地不同的,顶级的好象牙一点也不便宜。
不过就以红妃她们今日戴的山口冠来说,大多中等偏上货色,造价也就是四五十贯...也有好的,比如红妃那只,素洁光润,花了两百贯。
对此师小怜的说法是,山口冠很多场合都用得着,平日也能戴。此时买个好的,将来能一直用...若是买了寻常的,等到她有地位了,就再拿不出手了——师小怜对红妃是极有信心的,在她看来,红妃将来能成为‘花魁’,这是一目了然的事。
给红妃戴冠的是垂云堂的都知顾秋波,她与陈玉卿是老相识、好朋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红妃是认得她的。顾秋波对红妃微微一笑,示意她躬身,然后就取来山口冠给红妃郑重其事地戴上了。
‘二加之礼’之所以是二加之礼,就在于一加长褙子,二加冠——普通的良籍女子也是二加之礼,只是冠要换成笄。贵籍女子的成人礼则是‘三加之礼’,她们还多一道‘珍珠妆’(用珍珠装替代面靥的一种面妆,因时人重珍珠而来)。
之所以女乐的成人礼用冠而不用笄,这很大原因是为了与普通女子区分开——戴冠子在本朝之前并不流行,唐五代时戴冠者大都是女道士、女乐之流,如今戴冠以为‘礼’,也算是沿袭传统了。
而在众多冠子中选中山口冠,也是因为传统...女乐不管怎么光鲜,改变不了的是贱流身份。而山口冠从形制上来说,就是一个前后高,中间低的样子,所谓‘前后高耸如峰,中间凹如山口’,山口冠由此得名。
山口冠常用竹编,然后染色而成,价格低廉,另外,中间空的部分可以纳入一个单髻,简单方便,连其他装饰钗环也省了,十分适合中下层妇,本朝初年也是女乐在演出以外的场合可以任意戴的少数冠子之一。
历朝历代之初都是这样,规定的不同身份适合的衣食住行能比较严格地执行...但等到天下承平日久,越来越富足时,那一套就很难坚持下来了。而等到王朝末年,土地兼并剧烈,底层百姓生活不下去,但富贵之人却是不少,那更是有史书所谓的‘礼崩乐坏’。
反正,现在女乐们二加之礼虽还用山口冠,但此山口冠早就非彼山口冠了!
当初是竹编染色而成,价值几何?如今却是用象牙了——实际上也不只是女乐们如此,民间普通的良籍女子,要么不戴冠,不然戴个山口冠,那至少也是银丝编织成的。
褙子、笄、冠、珍珠妆,其实都是成人的标志,小女孩是不会使用的...当然,身位表演者,学童们早就用过这些东西了,但这并不会减少此时的仪式感,所有学童都知道,从她们戴上洁白的山口冠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礼成!”有教坊司官员宣布,一旁还有乐工奏乐,配合着辉煌的灯火,仿佛这真是什么了不起的仪式一样。
最后,所有成为‘女弟子’的学童集体向学舍善才行礼,感谢他们的教导之恩...其实这也是她们的毕业仪式。从今往后,红妃她们也就不必再去新竹学舍了。
陈玉卿在众善才中,虽然底下的学童众多,她却是一眼看到了红妃——太容易注意到她了,倒不是夜色中红妃真的已经闪闪发亮到了那地步,只是她和其他人实在太不一样了。在身边所有人都在十分欢喜的时候,她显露出来的却是一种倦怠。
神态郁郁...即使是成为女弟子这样的喜事也不能叫她真正快乐。
之前红妃一曲《胡旋舞》可以说是惊艳四方!在场的观众哪一个不是行家?即使是教坊司的官员,这方面的素养差一些,常年在教坊司行走,熏也熏出些眼光了!更别说,有些东西即使是普通人也能看出来,好就是好!
红妃的《胡旋舞》显然就属于此列。
陈玉卿一直知道,红妃是属于舞台的,只要她站上舞台,她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焦点——所以,这对她来说其实就是一个开始。只不过这开始有些太过于惊艳,等到红妃演毕了,当时站在她身边的顾秋波就说:“我记得上场顺位是抽签罢?之后几人可不走运...都看了这样的舞乐,再看其他,也只能是索然无味了。”
本来学童的呈演是不该有这样大的差距的,就算有个别格外出色的,也不至于让人不看后面的表演就下这样的定论。顾秋波这样说,分明是断定红妃之外,这些学童哪怕是稍微接近她才艺水平的都没有!
只能被明珠衬托成毫无光彩的鱼眼。
所有人都对《胡旋舞》赞不绝口,短暂的静默之后就是嘈杂议论,一些不怎么关心新竹学舍又培养出了怎样学童的都知和官员,纷纷向旁边的人打听起来,问他们知不知道刚刚表演的小娘子是谁。
是的,这都在陈玉卿的预料之中,她早就知道当红妃开始绽放光彩之后,谁也不能忽视她。
她是不同的。
但即使是陈玉卿,也没有想到红妃会不同到这个地步。她就那样站在台上,所有人再怎么掩饰,喜色也从眉梢眼角溢出的时候,她只是站着。眼睛里有一层烟雨,灯火映衬下是疲倦,也是迷茫。
成为女乐这件事没法讨好这个小娘子,同时,她可能也明白了什么——这是很多在风尘中打滚许多年的女乐才能明白的道理!今日辉煌的灯火并不预示着吉祥、完满,只是这些美丽女孩命运里盛大的挽歌。
祭奠她们开始真正地颠沛流离。
女弟子们都由各自官伎馆的人拥簇着离开,一路上有灯火点亮前路。红妃也在其中,撷芳园的都知柳湘兰不出所料的,格外看重她,让她走在了最中间。
这让陈玉卿想起了书里曾经看到的故事,故事并不复杂,就是类似《西门豹》里会发生的祭祀神明的故事...那个时候天下还不是如今这样子,女子们生活在自己家中,能正常婚姻嫁娶。
一些地方有祭祀神明的传统,每当有什么事就会献祭一个少女给山神、水神。
献给水神的少女会放在芦苇编织成的小舟上,随着小舟去到河中央,芦苇舟便解体了,少女会慢慢沉入水中。而献给山神的少女则更加利索一些,站在山上的天坑旁,体面一些的自己跳下去,若是不愿意,自然会有山民自己动手。
所有人都抱着喜悦的心情,真的有人相信献祭一个少女就能得到神明的庇佑,从此拥有美好的未来...或者说,他们必须这样相信,不然的话他们的行为不就是单纯的草菅人命了吗?没有人愿意承担草菅人命的罪责,于是一切就这样尘埃落定。
是的,就这样尘埃落定了,红妃、花柔奴、孙惜惜、陶小红她们四个就这样被拥簇着回了撷芳园。一路上有撷芳园的娘姨阉奴们开路,人人都打着栀子花灯,桃花洞一带的人谁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是去呈演的女童行完二加之礼回来了!被拥簇着的小娘子身穿红色长褙子,头戴洁白的山口冠,她们正是新的女弟子!不要多久,也会成为新的女乐!
在北桃花洞,几乎所有人的生计都是依附于这几百名女乐的,这些女乐就仿佛是蛛网上的节点!所以对于北桃花洞来说,学童行二加之礼成为女弟子是非常重要的事!此前也是早有准备。
今天道路两旁的商铺都在店门前多点了一盏粉红色的栀子灯,摊贩也是如此。一路看去,比平日要亮堂一些,也多了一丝暧.昧。
红妃他们,以及同路的其他官伎馆的队伍,都被一路上道路两旁的人以鲜花、彩屑之类洒过,隆重又热闹。
撷芳园算是离宜春门比较近的官伎馆了,先脱离了队伍,回到了官伎馆中。
此时应该是官伎馆里正热闹的时候,平时上上下下都在围着宾客打转。但今天的主角却是四个女弟子,柳湘兰满脸笑意,将红妃他们四个推上前台,向所有宾客介绍她们——这也是请大家今后多多照顾的意思。
柳湘兰很高兴,当然高兴了,四个学童都成为了女弟子...一般来说,每座官伎馆三年就有三四个新人,但这只是大概的说法,很多时候会有被平均的情况。真的倒霉的,只有一个新人的也不是没有呢!
所以一批进了四个新人,这绝对属于‘丰收’了。
红妃她们只是在前面稍微露了下脸,很快她们被带到了撷芳园后面的院子里,安坐在都知柳湘兰的正院,仿佛她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这个时候会有撷芳园的娘姨、奴仆等人过来磕头恭贺,因为前面楼中还得招待宾客,这些人得轮着来,还有些人来不了。但不管来不来,红妃她们都得‘放赏’。
要不怎么说女乐花钱如流水呢,不只是自己的吃穿用度费钱,而是日常方方面面都没法俭省。所谓放赏,这只不过是第一次,今后逢年过节也都是要放赏下去的...当然,这样大规模的放赏,一年也只有过年和自己生日时两回。
这一次是头一次,规格也是最高的,这些仆婢算人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六百六十六文钱。真要计较起来,这么一次红妃她们每人就得花费大几十贯钱了。看着不多,毕竟红妃那个象牙山口冠都得两百贯了,但账不能这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