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冬弯着腰抬担架的手僵住了,他埋着头望着平躺着与他视线对接的言汐,半晌才道:“这里的警察,我信不过,往西走一百五十里,我的老首长在那里的疗养院里,我要去找他,现在,谁来我都不信。”
言汐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愤瞒怨怼,她一瞬间抓住了连日与他争辩试探打听却总被他转移了话题或避而不肯谈的样子回避过去的入境内情。
言汐抓着他的胳膊拉着他贴耳很肯定的寻问,“老首长?你是……”她用唇语在他眼前说出了那两个字“卧底”,艾冬垂下眼帘自嘲的一笑,半嘲半讽的哼道:“已经不是了,他们说我叛变了。”
有风从两人间穿过,言汐握着艾冬的胳膊,有瞬间心痛,她死死掐着艾冬的手,眼酸鼻塞的带着哽咽道:“你往那边去,那里肯定早就布置好了天罗地网等着逮你,艾冬,你听我说,你趁这个机会赶紧出境,等我好了,我替你去找那个老首长,你别亲自去,你这样一路拒捕的来,狂悖又猖獗的挟持人质,搅的民众恐慌不安,就算你的本意并非要和警察对着干,但有些事一但即成事实,造成的后果仍然会让你来买单,艾冬,不要去和体制内的法律法规对赌,那没面可言。”
艾冬伸手将言汐湿润的眼睫捂住,他灼热的鼻息喷撒在言汐的脸上,有力的心跳自上方稳稳传来,他轻轻的开口道:“姐,别流眼泪,我从走上这条道时就知道会不得善终,我从不后悔走上这条路,我只是在替我的战友不甘心,我只是想替埋骨在异乡的他们讨一个说法,我们决定不了自己的出身,但我们凭借着自身的努力想要过一过阳光下无需躲藏不用改名换姓的普通人生活有什么错处?我们完成了使命,替他们挣得了功勋凭什么不能退居二线享受自由自在的人生?我承认我们初始的身份是光荣的伟大的,但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在面对危险和生死的决择时,使用非正当手段保命苟活不应该么?我们凭什么非要光荣的把自己贴在碑上供后来人叹息瞻仰?我们只是想活,只是想活着落叶归根,凭什么不能?姐,你看看老许,他的年纪和功勋足以支撑他晚年无恙,可是现在,他却还和我一样呆在这里,呆在这处被人遗忘的角落里等待着组织遥遥无期的调查和永无止境的报告,我不知道他们的手续有多繁琐,但是我们每一个浴血归来的人等不了,我们就像猪八戒一样,里外不把我们当自己人,话是说的当面一套背里一套,满嘴功勋卓著,一脸表情诚恳,可到办实事的时候我们总找不到一个能替我们拍板定论的人,都怕担责任,都怕我们一担出了什么问题会牵连到他们,所以就敢把我们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一张证明上盖七八十个章跑几个省会都是常事,我为什么年限到了没回来?因为无止境的调查和审问会把我逼疯,我无法面对那样的怀疑和审讯犯人一样的口吻,姐,我是宁可死也不想把自己的退路交到别人手上,他们也一样。”
长长的一段话不知勾起了艾冬怎样不美好的回忆,他腥红着眼过激的咬牙切齿,要不是顾忌着言汐不能动,他有种想要把手边的一切都撕碎的冲动。
那埋在心底的意难平折磨的他不能安枕,不得止息,但这里不是他的种植园,他无处发泄,憋的越发心情阴郁,喜怒不定。
老许褴褛着身形一脸苦相的陪站在一旁,言汐扭头震惊的看向他,他却似是受惊吓般缩着肩膀挽着装满□□的蓝子讨好的冲她笑,卑微又怯懦,这样的外形和肢体语言所散发出来的气质,让言汐根本不敢把他往英勇无畏的卧底英雄上想像。
老许的身上根本没有哪条能符合国民英雄的幻想。
可事实上,他就是。
言汐嗫嚅着嘴唇强行争辩,“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或疏漏才造成了手续繁琐难办,你听我说,你要是嫌麻烦,我可以替你跑手续盖证明章,艾冬,国民对于英雄的仰望和体制对于有功之臣的奖罚都是有法可依有章可循的,你不要被个例激失了心智,弄得自己失去了主动争取组织领导的信任,你应该相信当年引你入行的推荐人和引领者,他总不会害你。”
艾冬摇了摇头,“不是个例,每一个完成任务的回归者都会经过那种无止境的审查、批判和心理疏导,有人坚强的挺过来了,但也失去了对生活的渴望,他们无法融入正常的社交生活而选择远离人群去流浪,有的人在审查初时就失去了活着的希望而选择自杀,你说国民仰望英雄,可那些被仰望的英雄有几个是活的?贴在墙上的英雄是国民的英雄,不是我们的,起码不是我们想要的人生结局。”
言汐从没有站在英雄的位置上看待过英雄论,她没做过英雄,所以从不知道英雄的真实想法,在她的想像里,英雄是国人仰望,己身也应该感到自豪的,可今天有人告诉她,英雄并不想当英雄,英雄也是普通人,只是想当个普通人过个普通人的日子而已。
可英雄注定不是普通人。
艾冬手上不知何时摸出个手机,他熟练的打开手机联网,在最新一条热点新闻下点击回复:告诉警察,我要见苏老,叫他们把疗养院的包围圈撤了,否则……
他咔擦一声,把言汐受伤躺担架上的照片传了上去,意思不言而喻。
而这条热点新闻赫然是肖云钦筹集好了钱财在向他喊话要交易地址。
他把截图存下关了网,又拔了卡扔掉,然后才将手机递给了言汐,“那小子把钱凑齐了,倒是个不怕事的,找不到我,居然敢上网喊话,弄的这几天都被挂在热频上,一天一条,倒也不怕我派人弄他,看来也是豁出去了。”
言汐看着截图上的话和热点评论,半天才叹息道:“何苦捉弄他,他年底忙舞台的时间都挤的要死,你这样一搞,他怕是没时间也没心思练习了,白耽误了人家。”
艾冬见她看完了图片,就把手机拿到一旁埋进了树根底下,老许焦急的在原地转圈,一个劲的示意可以走了,言汐默默的看着他,半晌,终道:“你是要破釜成舟了么?带着许叔,一起去向那个苏老讨公道?你就不怕警察并不按照你的要求来么?”
艾冬和另一个人一道抬着言汐开始往另一条山道上走,他边走边说,“不会的,你的明星身份还是有用的,再加上你那个小男友,现在算是全民最关注的大事件了,警察就是为了声誉也不敢拿你的命开玩笑,我只是要求见苏老,并没有要求别的,只要他们按规矩办事,那我也会按规矩走流程,我不拿自己小命开玩笑,真的,看到你后,我突然对我的命又珍惜了呵呵。”
然而阴霾的天空和簌簌的风声似乎就招示着这一天的不祥,老许突然神经质似的把手上的蓝子往一个方向全扔了出去,他的反应算是快了,可依然快不过子弹,他被一颗子弹击中了膝盖,闷哼一声就跪了下去,而另两个在□□炸起的时候夹着艾冬边还击边往离的不远的屋子里退。
言汐被促不及防的撂掉到了地上,艾冬想要扑过去抱她,却被一梭子弹生生阻隔了脚步,再加上他身边的两个手下,就这样,两人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被迫分开了。
言汐被抢上前来的女警拉扒到了树后,然后,她看见了被手铐铐着前来指路的另一名缅甸佣兵。
那个掉落山涧的佣兵并没有死,他被逮着了。
老许的感觉没错,错的是他自以为的已经从便衣的盘口下过关,可实际上那是便衣故意放出的缺口,就是为了麻痹他的警觉。
这一切电光火石的真相在艾冬透过窗户看见那个活着的佣兵时也明白了,只是太晚了。
这半座山上已经被警察包围了。
第91章 全文完
言汐努力的昂起半边身体往艾冬退避的方向望, 此时身体上的疼痛都比不上心底里升起的焦灼,她疼的一脸冷汗,唇角发白, 眼眶酸涩发红, 呼吸越发凌乱,整个人被一触及发的对峙情况惊的惶惶不安。
原来安稳如山只是因为事不关己, 当身处漩涡中心的那个人是你的至亲时,再强大的内心, 再山崩于前淡定从容的形态都会一秒破功。
没有人能接受与至亲好友站在是与非, 功与过, 正与邪的对立面。
言汐拼命的想要攥住那根无形的命运线, 她不能让艾冬在命运的审判之锤还没敲下时就自己给自己的人生划下终止符。
她从艾冬的那番激烈说辞中隐隐抓住了令他心态失衡愤怒的原因,他大概早就把这样的场面算进了来时的结局之一,而自己只是他整个操盘口下的一个意外。
所以,他一直不肯对她说真话,想把她排挤在自己的事件之外,只当是个真正的受害者,而不是与他有牵扯的旧友或知情者。
所以,他才会对柴令上交她人际关系给警察时发出了极度的嘲讽和激烈的愤恨。
艾冬他从始至终都不想让她参与进他的事件当中。
所以,当变故发生时, 他首先想到的是借机放了她, 而不是反射性的拿人质当肉盾。
以他常年枪火下搏命的反应, 言汐相信, 他能够做到顶着枪火带她一起退避进小屋的能力。
他说警察会顾忌名誉不敢对他提的要求存有侥幸, 但同样,警察在人质与嫌犯之间,当然也会因顾忌人质的命而不敢对嫌犯用强, 他完全可以用她和警察谈判。
可他没有,甚至还配合着他的手下演了一出力不能及的末路狂奔,让所有人以为他已成翁中之鳖。
只有言汐知道,他早已为自己安排好了第二条路。
他那话里话外的以死明志,都是他为了他和他的战友在向自己敬爱的职业和曾效力的国家发出最后的呐喊和质问。
他需要一场公平的对话,和对他们这些回归者的公正级别评定。
他以身试法的想要用自己的命来捍卫这一群体的尊严和应得的待遇。
他聪明的知道,只有当恶□□件上升到一定程度时才能引起社会的广泛议论,和上层领导的垂询督办。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求取公正的途径,也是他自以为是的壮烈。
老许与他身处同境,大概也猜到了他的想法,因此,虽伤了腿被锁,仍在激烈的挣扎反抗,嘴里咿咿唔唔的试图在与押着他的警察争辩,涕泪横流却也表达不清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刚入职的小警察并不清楚自己手下押着的是个怎样欲血归来的英雄,他只看他邋遢的穿着和夹着道道愁苦的皱纹,单方面认为这个老头伙同拒捕的那个家伙在给整个社会找麻烦,是不稳定不和谐的制造者,不应该得到合法公民的正当权益。
所以,锁起来毫无压力,冷血铁面。
言汐对上了他被按进腐叶泥土里的眼,酸楚的看向那个不知情的小警察,“你手轻些,他年纪大了,骨头脆,受不了你这么大的力气,他这些天一直在照顾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你对他尊重些。”
小警察被言汐指责的颇为无语,但手下的力道倒底是松了些。
言汐抠着身下的泥土努力迫使自己冷静,但眼泪依然不争气的往外流。
那个按着她的女警以为她是激动于自己的获救,以及对这种场面的恐惧,一边安慰一边帮她整理仓促间抢夺她时弄歪的夹板,那个温声细语的女警显然是个有经验的,言汐在她的安抚里渐渐停止了不自禁的肩背抖动,身体歪靠在她腿上,但眼睛始终盯着艾冬被围的方向。
那个女警以为她对绑匪有恨,于是便好心的替她解忧,“你别怕,我们这次来的人多,他除非长了翅膀飞出去,否则是不可能突出这个包围圈的,他不会再有伤害你的机会了。”
言汐耳朵嗡鸣鸣的,仿佛枪响还在眼前,她木楞楞的把眼珠子转向身旁的女警,胆颤心惊的弱弱问道:“那他要是一直拒捕反抗呢?”
女警愣了下,然后往四周围拢过来的同事看了看,犹豫道:“我们会尽量劝说他放弃抵抗,配合警方工作……要,要万一实在劝不动的话,也不排除会使用一些,呃……强制手段,但除暴力危害警务人员的安全外,我们首先是会保证每个人的人身安全的,在没有定罪的情况下,他也有享受生命自由的权利。”
言汐懂了,就是只要艾冬不伤及在场警察的生命,出现暴力拒捕的大范围伤害事件,他的命也是命,而不会出现像电视上演的那种被当场击毙的情况。
然而,言汐绷紧的心弦并不能放松。
因为艾冬正如她推断出来的那样,拒不配合警察的围捕,重火力机枪一直架在半掩的窗口内,黑洞洞的对着掩藏在树后的警察们。
这一刻的他报着破釜成舟的心思,豁出去了。
但言汐不能让他这么胡来。
她忍过了那阵心悸和疼痛,抓着身旁的女警恳求她,“他不是奸恶之人,他的名字和保级材料我相信你们来前都知道了,他只是想要见一见自己的老领导,这在之前的网上回复时也说明了,他只是心态失衡了,并没有在他的职业和曾经的功劳薄上抹黑,我请求您,请求您跟这次的行动指挥汇报,答应他的要求,让他见一见苏老,不要逼他,不要动武,他,他真的……真的不是坏人,我,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性命甚至往后余生的名誉担保,我担保他不会对自己的同行开火,他只是在威吓你们而已,请你们一定要听他说话,一定要听他把想说的说完,求您了。”
那个女警身上带了联了网的执法记录仪,言汐的话被传到了指挥车里,指挥车里的公安部特派员发出了指示,“保持现状,等待苏老前来。”
言汐被安排进了后面的救护车里,那个女警陪在一旁做了自我介绍,“您好言女士,我姓方,修的是刑事心理学,这次跟组进山,主要任务是为了帮受害人做心理疏导,来前,我们以为您和艾……艾冬存在着理不清的情怨或其他什么不可解矛盾,才招至这场祸事,但现在看来,你们……您似乎对他,或者应该说对他目前所做的事理解并且同情?他是不是对您说了什么从而误导了您对整件事情的判断?或者这么说,您是否认为需要有必要的心理干预,从而自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中解脱出来?”
言汐有一瞬间没听明白她的话,直愣着眼睛望着她,方警官拿出个小本本,接着补充:“我看您刚才对照顾了您这些天的另一嫌犯同伙发出声援,认为我们的小同志做法不对,你当时的眼神大概自己不知道,如果当时您能动,那我们的那个小同志大概率要被您打,言女士,您需要心理疏导。”
救护车的门口守着另外两个执枪警察,虽背对着她们,但言汐从他们竖起的耳朵和半侧的身体看出了他们的好奇,言汐平躺着被跟来的医生重新包扎上夹板,等一切弄好后,她才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个姓方的女警官。
“他也是你们队伍的一分子,虽然工职不同,但从事的职业最终目标是一致的,他应该也有资格得到您的一句‘同事’之称,另外,如果您有过最基本的了解,就说不出以上那些话,我对他的同情和理解不是缘自他灌输给我的遭遇和理念,而是我对他为人的了解,和人格的评判,他从始至终都往一个方向努力,就是努力想成为可以在阳光下堂堂正正走路,和同事们拍着肩膀前行,和家人安安稳稳的吃一顿和平饭,他没有失掉自己入行的最初志向,他没有对不起别人,甚至,他入境以来都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路人,方警官,您在说我有斯德哥尔摩征的时候就已经先入为主的判定了他的罪行,甚至把老许先行放在了嫌犯同伙的位置上,方警官,你是心理学的专家,但仅从您刚刚说出口的话我就可以认定您并不适合学这行,您的主观个人意识太强,您并不适合在我身边做疏导工作,我拒绝和您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