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地转身就走,“无聊。”
“……还有,这件事,谁都不准告诉师父。”
虽然卫寒宵在临走前留下了这样的嘱咐,但凤城寒毕竟不是任人欺瞒的孩子,短短一个下午就已经知晓了一切。
凤城寒的神情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平静地收起了玉牌,面上并无任何异样之色。
这股平静令卫寒宵感到一阵愕然,甚至是荒谬。
“所以,你也喜欢金羡鱼?”将手里的烤鱼递给凤城寒,卫寒宵轻描淡写地问。
“也?”凤城寒侧目,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字眼。
卫寒宵顿了顿:“……我说的是谢扶危,你和谢扶危。”
凤城寒目光落在烤鱼上,像是有意回避卫寒宵的视线,这会令他感到难堪。
“她很好。”
卫寒宵不知为何突然站起身,神情看起来有些愤怒:“你应该叫她师母。”
凤城寒的面色一时间苍白下来,抿紧了唇:“你也该叫她师祖母。”
这一句堵得卫寒宵哑口无言。
而凤城寒的下一句,却令他僵硬在了原地。
“那你呢,寒宵?”凤城寒不假思索道,“难道你便对金道友无意?”
“胡说什么,我才没——”
他说不出口,卫寒宵骇然意识到这一点,脸上血色顿失。
这几乎是凤城寒头一次失态,他一向温驯含蓄,从来不会置人于尴尬的境地,方才那一句开口前他甚至未加思索。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抱歉,寒宵。”凤城寒自知失言,深感愧疚,“我不是这个意思——”
旷野很安静。
呼啸而过的夜风很冷。
第77章
良久,卫寒宵又面无表情地开了口,语气恭敬:“那师父你呢,师父你这样活着不累吗?其实你本性比谁都离经叛道吧。”
凤城寒一怔。
掷下这么一句话后,卫寒宵就走远了。
他脚步很快,脑子里一团浆糊。旷野的风呼吸间如刀般割开喉咙肺腑,一阵生涩冷厉的疼,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他快要无法思考。
凤城寒的状态自然也没比卫寒宵好到哪里去。
他不安地望着卫寒宵离去的身影,心乱如麻。
这是他们师徒之间第一次冷战,卫寒宵的言语一如利刃直刺心底,凤城寒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袖中的玉牌“当啷”落在地上。
金羡鱼收到凤城寒的讯息的时候,正在温习蓬莱学宫今日的课业。今天一天她几乎是在众人的注目下度过的。起初她还能心平气和地解释几句,但来问询的人多了难免感到疲倦。
至于谢扶危,他本来不需要修习学宫的课业,但不知道他心血来潮选修了什么课,一整天下来都见不到人影,直到傍晚这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寝居。
蓬莱学宫课业繁重,谢扶危回来之后,什么也没干,就静静地陪在她身边一起温书。
玉简被金羡鱼随手搁在一边,任凭消息闪动。
虽然繁重的课业让她头大如斗,焦头烂额,不过这一天下来不是没有收获的。
昔日儒家亚圣孟子曾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气”的概念一直是儒门的修炼核心。
养气最重要的是“感”。
“气”只有“感”后才能聚化形成万物,所谓“凡气清则通,昏则壅,清极则神”,“八极六合融融一气,天地万物和然无对”。
引导天气间的“正气”,其实和引灵入体没什么区别,修炼修到最后,追求的都是搜积虚空中清灵之炁,万物合于一,合归天道。
这一天下来,金羡鱼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炼化灵气的效率翻了数翻不止,体内的灵气莹润内敛,异光浮动,更为精粹,突破的趋势愈发明显。
或许就在这几日。
玉简闪动了数下,金羡鱼都无有所觉,直到将手头上的工作暂时处理完毕,这才想起来察看。
谢扶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脸上盖着书,枕在胳膊上伏案小憩,呼吸清浅。
金羡鱼目光一瞥,无意中瞥见他手边的一摞书。
《中馈录》、《食珍录》、《云间绣谱》、《瓶花集》?
她手一抖,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脑袋上雷云滚滚。
谢扶危他学这些做什么?!
可惜她目前并不能把谢扶危喊起来问个彻底。
这些东西对他而言似乎学起来十分吃力。谢扶危睡得很熟,眼睫在书页上投下淡色的阴影。
金羡鱼收回视线,神情恹恹地扫了一眼手上的玉简,一目十行跳过了那些无用的垃圾信息,突然被一个眼熟的名字吸引了注意力。
署名是“凤城寒”。
她心里咯噔一声,抿了抿唇。
凤城寒: 【抱歉,深夜冒昧来讯叨扰道友,某今日在玉简上看到了有关道友的传言,道友与师尊……】
他也看到了玉简?
虽然金羡鱼早就料到这一切早晚会传到凤城寒几人的耳朵里,但这速度还是快得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和谢扶危之间的关系,其实连金羡鱼自己也没弄明白。
说是在谈恋爱,可她又斩断了情丝,对谢扶危生不出任何依恋之心。谢扶危对她而言,充其量算盟友兼活很好的炮友。
当然,如果谢扶危能尊重她的意愿,她其实并不抗拒与他继续下去。
可凤城寒不一样。
哪怕知道承认会暂时伤害到凤城寒,金羡鱼还是慎重地一字一顿地勾画出。
【是,正如你所见。】
长痛不如短痛,她这样说得已经够清楚了,但愿凤城寒能明白她的意思,她并不是个良人。
金羡鱼等了一会儿,玉简隔了很久才送来了对方的消息。
……
【原是如此,道友与师尊很是相配,祝道友与师尊能早日盟结良缘、白头……】
“白头永偕”这四个字却迟迟难以成书。
他理当祝福。
凤城寒望着玉简默然不语。
脑海中仿佛有个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说,金道友与师尊十分相配,师尊的修为足可护她此生无忧,他理当祝福,理当为她感到高兴。
一直以来,他不正是希望她能平安顺遂喜乐无忧吗?
可另一个声音却来自于卫寒宵。
师父你这样活着不累吗?
究竟是他想做君子,还是不知不觉间,背负着众人的期待,长成了众人所期望的模样?
这么多年来,矫言伪行,难道不累吗?
他心底或许还是有不甘的。
凤城寒闭上眼,呼吸间胸膛微微起伏,手指僵硬得几乎握不住玉简。
师尊、寒宵、弄道友……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愿多看他一眼,哪怕一眼。
**
天星漏,大微议事堂。
危梯入冥,天风拂檐,悬星为烛。
堂内分列数把椅子,坐着如今天星漏玉氏从本家到各支脉的话事人。
此时会议刚刚结束,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末位的黑衣青年身上。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玉龙瑶白嫩的脸上露出了点儿无辜,坐得更为端正,乖乖地将两只手搁在桌子上。
身为玉氏并不起眼的旁支庶子,这位阴阳星君这些年来晋升得速度快得令人咋舌。刚刚更是笑吟吟地左右着会议的进程,在资历和辈分为大的玉氏,玉龙瑶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惹得不少长老心生不快。
“星君短短数年就能有如此成就,可谓英雄年少。”说话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玉氏长老。会议结束,对方以一种闲话家常般地态度关切地赞叹。
玉龙瑶不假思索道:“还要感谢族中长老多加栽培。”
玉氏长老和蔼笑道:“你如今地位不同往日,出门在外更是代表着我们玉氏的脸面,这一身行头也该重新置办了。”
他说话间,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玉龙瑶他稍显破旧的黑色罩袍与牛皮靴上。
“尊夫人难道不曾为星君多备上几身新装?”
玉龙瑶已隐隐感觉到些许不耐烦,但他很好地掩饰了这一点,莞尔笑道:“内子爱玩,这些日子并不在府上。”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到大微堂内轰然一声,议论纷纷。
玉龙瑶脸上微露困惑之色。
众人的目光似乎都落在了他身上,眸光闪动,神色各异。
玉龙瑶心里异样,面上不显。
那位玉氏长老笑容显得真诚了不少,他扭脸冲左右笑:“说起来,洞真仙君近日传言,诸位道友可曾听闻?”
众人都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兴趣,唯独玉龙瑶。
“……阴阳星君?”
玉龙瑶回过神来,一点儿没表现出不合群的不自在,脸不红心不跳地微微一笑,定定地说: “我不感兴趣。”
须发皆白的玉氏长老:“别这么急着否认,这件事与星君可谓紧密相关。”
玉龙瑶不置可否:“是吗?不过我与那位洞真仙君早已分道扬镳。”
“……星君与洞真仙君不是一向交好?”那位须发皆白的玉氏长老露出个惊讶的表情,神色欲言又止。
玉龙瑶知道对方不安好意,也笃定不论他说些什么都绝不会动摇到他的心志。
“有什么话长老不妨直说。”
玉氏长老斟酌着问道,“若我未记错,尊夫人似乎姓金?”
玉龙瑶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长老这是何意?”
玉氏长老将袖中的玉简递了过去,“星君且看吧。”
“就在昨日,有人瞧见尊夫人与洞真仙君同游蓬莱学宫,同寝同食,举止亲密。”
“我想,尊夫人恐怕不止是爱玩?”
他一字一顿,似乎是有意将玉简上的内容公之于众。
众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漠不关心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地落在了玉龙瑶脸上。
那是看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丈夫的悲悯的目光。妻子红杏出墙,传得漫天风雨,人尽皆知,他却还要从旁人口中得知原委。
说什么驭使阴阳,通彻天机,倒头来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玉氏长老观玉龙瑶神色,貌似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心下意外,又忍不住多了几分微妙的快意情绪,讶然道,“星君难道真不知道这玉简上的传闻?”
众人的注目下,玉龙瑶这才从玉简上抬起脸来。
当中有人嗤笑,玉龙瑶竟也微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那玉氏长老愕然。
玉龙瑶:“我自然是笑长老天真如稚子,无中生有的谣言,长老竟也相信吗?”
须发皆白的玉氏长老笑了一声,“俗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星君这些日子忙于族中事务,可千万要小心内宅失火。
“星君方才说早就与洞真仙君分道扬镳?难不成是洞真仙君有夺妻之仇——”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玉龙瑶又对他笑了一笑。
这与方才的微笑又不同。
是面无表情的笑。
这位玉氏长老喉口不由一紧,感到一阵冷彻心肺的毛骨悚然。
……这就够了,他心道,狗被逼急了还会跳墙更遑论被众人当作玩笑赏玩的人。
会后,玉龙瑶迟迟未曾起身,头顶倒悬的星烛流光熠熠,落在他鬓发间。
他静静地独坐在桌前,面无表情地端起桌上的酒杯,晶莹的酒液倒映出自己苍白的面容。
一直以来,玉龙瑶的身上都有个隐蔽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弱点。
高高在上的人,很难接触到生活中那些荒唐、丑陋、一地鸡毛。
阋墙、出轨、斤斤计较、同床异梦、同室操戈。
这几千年来,他锦衣玉食,胡作非为,恣意妄行,养尊处优。他的修为足够他随心所欲,他的生活是一座象牙塔。
他何曾被比较被舍弃,被当做取乐的对象,被拖入生活的泥沼?又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手中的酒杯不堪重负,“啪”地脆响,四分五裂。
酒液淋漓地浸透了那件破旧不堪的黑色罩袍。
玉龙瑶漠然地看了眼鲜血淋漓的手掌。
这些都不重要,他都可以置若罔闻,视若不见,最重要的是,她偏偏找了条奴颜婢膝的狗,他到底哪一点不如谢扶危?
第78章
谢扶危在大仙洲的影响力远比金羡鱼所想的要广。
玉简上传来的消息不减反增。走在学宫的路上,金羡鱼一边吃着早饭,一边飞快地回复着玉简上的信息。就连韩归云、李平川都在询问她与谢扶危的关系。
韩归云问得比较含蓄,金羡鱼没有瞒他,选择了如实相告。
吃完了最后一口包子,将玉简塞入芥子囊里,金羡鱼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讲堂。
今天是有蓬莱学宫齐圣人亲自教授的“大课”,她进去的时候,讲堂里人头攒动,已经坐满了人。
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她,频频回眸打量。
讲堂里自然不能再戴幂篱,她不似凡人的美丽容貌略微震惊了一票人。
人若是美到了一阵地步,倒显得有些距离感。
更遑论金羡鱼的美本就带了点儿冷意,肌骨莹润,乌发雪肤,眸如沉沉静夜秋水。兼之此时一脸恹恹的晦气表情,反倒令人不敢上前攀谈,多是在与同伴窃窃私语。
顺顺当当地走到角落里的座位上坐下,金羡鱼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从芥子囊里拿出了课本。
这个时候,韩归云的回复适时送到。
对于她和谢扶危的关系,他未多作点评,只让她遵照自己的本心行事,不必为了崆峒委曲求全。
金羡鱼怔了半秒,心头微暖,斟酌着语句正准备回复的时候,原本喧闹的讲堂却陡然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