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媞一听原是个村妇,便不想多做搭理,矜持地微微一笑:“有礼,小女子还有事在身,恕不能与您相谈,请便吧。”
说罢回身飘开,舅奶奶忙好心道:“哎姑娘,这房中老鬼可不好惹,她使黑狗血泼得我和姜儿浑身剧疼,你莫靠近啊!”
赵媞转脸冲她假笑,“多谢告知。”然后继续飘回屋里去了。
“不对劲,”舅奶奶望着赵媞的背影,疑色聚眉,“不对劲啊姜儿,这女鬼好似不怕她,还有点上赶着往里贴的意思。”
影子懵懂:“啥意思?她不怕黑狗血吗?”
舅奶奶也不解:“那我就不知道了,你瞧她进去出来的没啥阻碍,要么就是不怕,要么就是……老鬼根本没泼她。”
影子一听就不忿了:“那凭啥呀,她是鬼我也是鬼,我的身子还给了老妖怪用呢,她凭啥泼我不泼她呀!”
舅奶奶琢磨半晌一拍大腿:“坏了,这不会又是个想抢你身子的厉害老鬼吧!”
“不会吧,她刚死呢,自己有身子的。”
舅奶奶恨铁不成钢地点她脑袋:”你俩咋认识的?”
影子摸摸脖子:“就是在镇上,她先看见我,上来说我脖子后头的胎记是个月牙儿,挺好看的,我一瞧她也是鬼,俺俩就好了。”
“好个屁,你个傻丫,”舅奶奶一脸出大事了的模样,“你出生的时候你奶奶到处在村里说你八字轻,容易招鬼,看来一点没错!死了连自己的身子都保不住,又一个老鬼盯上你了啊,要不然她死在镇上,为啥不跟自己家人呆一块,偏偏跟着你回村来?这是想抢你身子当房子住呢!”
“啊?那我咋办呀!”影子听她说得很严重的样子,半懂不懂地跟着害怕。
舅奶奶一开始也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定神片刻转念一想,她又不着急了:“也没事,反正你如今也要不回身子,不如就让这两只老鬼斗一斗,你看那女鬼不慌不忙的,说不得有几分本事,等她俩打出个狗脑猪肺来,肯定没有法力再占你身子了。到时你娘看你死了,自然会给你办丧埋棺竖牌位,地府就会来接你投胎了。”
她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眼前仿佛出现画面,两只法力高强的老鬼正在斗法各施奇招,一个被打得魂飞魄散,一个被打得半身不遂,姜丫头的身子就躺在一边,可那半身不遂的再也没有力气爬进去了。
想着想着她就笑了,“咱们啥也不用干,等着就行,那句话叫啥来着?坐山观虎斗!”
摸摸影子的头,舅奶奶露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若叫陈姜听到这一番言论,定也会对舅奶奶的想象力竖起大拇指,所有世代的大娘大妈们都有一种很奇特的本事——脑补故事并自我肯定。不用学,到一定年龄自然而然就会了。
下午,陈姜铺排了整张桌子的书纸笔墨,先在一张草纸上大写简体数字,反复念了三遍,对陈百安道:“你就先从认数开始,熟悉熟悉笔划,找找笔感,一个数写满一张,大小就按我写的来。”
陈百安按陈姜教的姿势提着毛笔,整条手臂都在颤抖,迟迟不敢落下。
陈姜也不管他,只道:“你今天不把这十张数写完,就得砍柴四十斤,晚饭也不给吃。”
说罢拿起削好的小柴枝,蘸了墨在另一边的草纸上描画起来。
廖氏坐在一旁整理尺头,一块深蓝一块浅蓝一块姜黄,都是葛布,是陈姜特意选留的,做上三套夏衣并三双鞋应该够了。
她一边盘算着大小样式,一边看着儿子比拿斧头还费劲地拿笔,半天才在纸上落下一笔歪歪扭扭的墨迹,而对面的陈姜却飞快地在纸上写写画画。虽然那笔只是根柴枝绑了干苇须,可她的熟练程度让人感觉她绝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廖氏心理建设了许久,假意伸头看了看陈姜写下的那张数字草纸,轻声道:“姜儿,你这字写得挺好哇,也没见你学过……”
“阎王爷教我的。”陈姜头也不抬,极顺口地答了一句。
于是廖氏就问不下去了,想得到什么答案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这万金油阎王爷就是最好的回答吧。尴尬地笑笑,她起身道:“我去你王婶子家坐坐,她裁衣裳比我强。”
待廖氏离开,陈姜咬着枝头发了一会儿呆。廖氏怀疑她,她是知道的,但一个人没办法永远假扮另一个人,既然迟早要露马脚,不如从一开始就不遮不掩。
或许是常年与鬼魂打交道养成的乖张性格,陈姜一向不喜迁就别人,更不耐烦去揣摩别人的情绪,不习惯的人尽可以离开,比如前世的爸爸妈妈姐姐。离开是对的,陈姜理解,谁能忍受与一个不断见鬼的人生活在一起?
苦笑了一下,陈姜搓搓脸,正准备再次投入创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赞:“好美,这是何种花儿,从没见过呢。”
赵媞弯着腰目不转睛看着桌上的草稿,纸是粗糙的黄纸,笔是一根小柴枝,她从陈姜落笔就抱着轻视的态度观看,直到成品跃然而出才发觉自己浅薄了。
纸上只有孤零零的一朵花,长茎无叶,花瓣如黑色的火焰聚在顶端,由小指般宽到发丝般细,或卷曲,或舒展,没有规律的错落延伸,极尽妖娆慵懒。
赵媞满目惊艳,不知怎的就想起八岁时父皇寿宴,弥罗国献上的那个露着肩,赤着脚,穿着大红舞裙旋转了几百圈最后转到太子哥哥怀里的舞娘来。
是很美很美的女子啊,可惜最后被太子妃寻了个由头勒死了。
身为一国公主,赵媞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可她竟从未见过这样特别而有诱惑力的花朵。她觉得,这花应该是红色的,一定是红色的,只有红色才配得上这份热烈妩媚。
“请尊主赐教,这是何花?长于何处?原身是何种颜色?”
陈姜在纸上写下四字:“石蒜,红色。”
长于何处就不答了,陈姜暗道,如果传说没错的话,你下了地府可以看个够。
赵媞半是欣喜半是失望。欣喜的是自己对美物一如既往的有敏锐性,花果然是红色;失望的是这么美的花怎么会名为……石蒜?太没有美感了。
陈姜很会画画,也很会写字,前世没少花钱上课。对能让自己静心超脱的技能,她总是学得尽心尽力。曼殊沙华画得尤其好,并非跟什么阴间阳界有关,只是因为漂亮,她喜欢,阴魂不散缠了她十五年的大绿也喜欢。
既然赵媞感兴趣,陈姜就把那画搁在一边由着她慢慢欣赏。自己绞尽脑汁地继续画些雏菊状,玫瑰状,郁金香状的绢花样子,另画了几幅心形的,波浪纹的,五角星的花边,配了几张吉祥如意富贵团圆的变形体图。一直忙活到天色擦黑,墨条只剩短短一截了方才大功告成。
赵媞看后频频点头,简单是简单了些,却都是没见过的花样,缀在衣裳帕子荷包上着实新鲜得很。
得到公主殿下的认可,陈姜满意地收了一摞草纸,去检查陈百安的写字成果。
“不错,明天接着写。”陈姜看着那十张歪七扭八大小不一的数字练习,倒是由衷地表扬了一句,从没摸过笔的人第一次写字,这水平就算可以了。
“明天还写数吗?我全都会写了,你啥时教我别的字?”陈百安虚脱了似地趴在桌上,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写一下午大字,比他砍一下午柴还要累。不过听了妹妹表扬,他内心还是振奋的。
“你别想一口吃个胖子,数都不识的人只配让人提脚卖了,这是几?”陈姜口不留情。
“七。”
“嗯。”陈姜提笔在一旁又写了个柒字,“你瞧,这才是以后你要学会认的七,是不是看起来难得多?学无止境,最忌贪快心理,光识数就够你学一阵子了,踏踏实实慢慢练吧。”
陈百安倏地坐直,表决心似地道:“小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陈姜收拾着桌子,淡道:“再说一遍,我不是为你好,我只为我自己,你想当废物我也不拦着。”
陈百安笑了:”我不当废物,以后大哥一定会给你撑腰的,谁也不能欺负你。”
陈姜没说话,可一脸的不屑还是让赵媞看个正着。原来尊主不俗啊,的确是看不起凡人的,她想。
半夜里下了一场雨。伴着雨声,赵媞飘在陈姜床头于她絮絮交代了自己祖宗八代前事后因,以及逃亡三年点点滴滴。
次日清晨的空气清凉凉湿漉漉的很是宜人。只是好景不长,早饭吃完,明晃晃的太阳又挂上了当空。
陈姜换下短褂长裤,换上头天晚上洗掉的青布裙,衣裳还没干透,穿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散发出一股潮霉气息。
她不喜欢这种气息,不喜欢到甚至不想出门了。可是赵媞在眼巴巴地等着她,巧掌柜那里也约定了时辰,于是陈姜在家焦躁地转了好几圈,再三叮嘱廖氏快快做好新衣,然后无奈地背起了竹筐。
一路陈姜都处于疑神疑鬼的状态中,不时拉起领子嗅闻。她不是有洁癖的人,只是对异样的气味特别敏感。
“臭吗?”她问,陈百安和赵媞一起摇头。
陈姜在空中四处耸动鼻子,又拉起领子来闻:“不对,不是我身上的,我怎么老是闻到一股臭味,像咸鱼干,臭脚丫子似的。”
赵媞被晒得有气无力,很想说尊主大人别瞎闻了,快好好给我挡太阳吧。
陈百安什么也没闻到,自然无话可说。
就这样一路闻到镇上,陈姜的鼻子耸动得更欢快了。她不理赵媞指路,也不去女红铺子,只顾不停地开阖鼻翼,目光警惕地在镇中小巷里乱窜起来。
第22章 暑季存尸法
闻过四条巷子,两人一鬼来到了镇西,在前两日买书墨的铺子对面停下脚步。
这是一家小茶舍,左边是另一家书铺,右边是一条宽宽的青石板路,毗邻白水河,路两边种了两排垂柳。风吹柳叶连飘,偶有几片落在石板路上,通向南边不知何处去了。
陈姜站在茶舍前不走,仰着头还在闻,表情愈发凝重,陈百安也不敢催。
茶舍里的伙计见了两人出来招呼:“进来喝杯茶么小哥?”
陈百安扯扯陈姜的衣襟,摇着头向后退。陈姜忽然向右偏了脑袋,嗅闻一阵问那伙计:“请问这条路是去哪里的?”
“白水书院。”
“哦,多谢。”陈姜径直走去那路口,迈步就要走进。
赵媞着急:“尊主,您这是要去哪里?日头好大,小女子快撑不住了。”
陈姜顿了顿,没有继续往前,鼻子还在一抽一抽,低声道:“我觉得不对劲,这个味儿好似在引着我,不去看看心里难受得紧。”
陈百安无知无觉:“啥味儿啊,我咋一点也闻不出来,小妹你想看就去看看吧。”
“尊主……”
赵媞的着急不起作用,陈百安的支持反倒让陈姜冷静下来。她拧眉思索了一会儿,深深嗅了几口,气息猛一闻还是似臭似腥,像咸鱼干,像臭脚丫,可偏偏闻久了又能感觉其中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异香,让人欲罢不能。
陈姜犹疑再三,眼看赵媞一副快晕过去的样子,终于一跺脚道:“不知是谁在玩花样,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不去!”
说罢掉头走得飞快,边走边捏住鼻子,心想有诈有诈!这凤来镇看起来干干净净,街上并无游魂闲逛,难不成暗地里还藏着什么厉害的东西?异香活人陈百安闻不到,死鬼赵媞也没感觉,难道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才刚来这世上几天啊,要不要这么凶残!陈姜险些把自己给捏背过气去,一溜烟地跑到巧姐绣坊,二话不说就将花样子一递。
巧姐接过一摞草纸也是别扭,可等她翻完图,脸上的笑容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了。
“哎呀,姜儿妹妹这花样儿新鲜哪,不错不错,还有么?”
自从上次陈姜称呼她掌柜姐姐后,三十多的巧掌柜就自动忽略了年纪,管十一岁的陈姜叫起妹妹来。
“有……有了会给你送来的,先结钱吧。”陈姜一放下捏鼻子的手就闻见那蚀骨挠心的气味,赶紧又死死捂住。
巧掌柜疑惑她这模样,左右闻了闻:“姜儿妹妹这是咋了?闻见啥味儿了瞧把你憋的。”
陈百安憨憨地道:“我妹妹说闻见臭味了,我啥也没闻到。”
巧掌柜瞥她一眼,不高兴道:“哪有臭味?我这铺子里只有香味。”
陈姜摆摆手:“不是,我早上吃多了难受,掌柜姐姐结钱吧,我去抓点消食的药。”
巧掌柜这才多云转晴,结了半贯钱交予陈百安,翻着花样越看越高兴,临着兄妹二人告辞还紧声嘱咐:“绢花帕子荷包你家只管做,我这儿全收。有新花样第一个给姐姐送来啊!”
陈姜出门就自言自语:“我去不了了,镇上有古怪,我今儿啥事都不能办了,回家洗个澡找两团布把鼻孔堵上,想想办法明日再说吧。”
陈百安不明白:“你本来打算去哪儿?”
赵媞才在铺子里恢复了点力气,立刻又受到打击,委屈道:“尊主,您可怜可怜小女子吧,小女子病入膏肓,多拖一日怕是真的要咽气了。”
陈姜一手堵着鼻孔一手指指自己的模样,白了她一眼。
赵媞忙殷切道:“小女子所赁院房物事一应俱全,亦有婢女可用,不论尊主想要沐浴更衣,或封塞嗅感,均可。”
陈姜打发陈百安去对面的摊子买一斤最便宜的点心,转脸问赵媞:“昨晚你没说,你那个姓袁的表哥知道我吗?”
赵媞很聪慧,马上明白她的意思:“国师当年嘱我不可泄漏尊主之事,是以袁熙只知我来此地等一位神医。尊主以与我有约之名上门,袁熙得我吩咐不会阻拦,待我醒来,必重酬尊主。”
“你看我这小身板哪点像神医?”陈姜堵着鼻子用嘴呼吸,听起来就是长长叹了口气:“我觉得你啊,真误解神棍的意思了,得偿的不是那种所愿你明白吗?总之别抱太大希望,我还是那句话,死人,我救不回。”
其实陈姜还有句话没说,她又不是学医的,病人她也不会救啊。不过说不说都没关系,赵媞应该已经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