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方知,他说了谎,他早早地死得不明不白,反倒是这群口口声声直言进谏的老东西,一个比一个活得长,成日里膈应她。
而如今,恭王竟在宫宴上,和她玩这一手,要苏锦坐在这里,听着群臣当面折辱他。
“李大人何须激动,”她面上带笑,声音却是冷的,冲那冒进的老臣一眼瞧过去,“这么大年纪万一有个闪失,可就不好了。”
说着,向离得最近的宫女使个眼色,“还不快扶着李大人坐稳了?”
宫女也是久经场面,立刻上前,几乎是半扶半拽,按着那老臣重新在桌边坐下,连带着四周一众人等,都不敢擅动了。
楚滢这才转向恭王,笑容可掬:“皇姨,好好的喝酒吃饭,怎么谈起朕的私事来了?”
对面还要再说,一旁冷眼看了许久的太后却忽然出声:“哀家是自觉老了,孩子们的事,都让他们自己拿主意,我只管每日闲坐赏花,逗逗几个未长成的小孩家,不知多轻松自在。”
面上是笑得宽和,仿佛只谈家常,意思却是硬生生地将恭王给堵了回去。
如今最尊便是太后,他既然如此发话,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场面上对苏锦发难?
席间立刻语笑盈盈,劝酒吃菜,一时之间,竟是将恭王给晾在了当中。
楚滢这才舒了一口气,在桌子底下握了握苏锦的手,向太后投去感激目光。
还没缓过一刻,却听那边恭王又道:“太后说的是,这立后大事,原不是臣该操心的。不过眼看着陛下也大了,这后宫之中,多添几个陪伴的人,却也未必不可啊。”
“言之有理,”太后显然在敷衍她,“不过选秀这等事,也急不来,往后等礼部安排吧。”
谁知对面却笑了一声,“咱们皇家往宫里添人,也不总要选秀那么大阵仗,今日殿中现摆着那么多官家公子在呢,怎知就没有入陛下眼的?”
话一出口,席间的筷子就全停了,神色各异,都望着此处。
楚滢已是烦得不行,正要出声打断,却见太后微一抬眉,“恭王这是何意啊?”
恭王似是胸有成竹,转头就道:“倪大人,不是素闻你家公子俊秀温柔,知书达礼吗,不若上前来,给太后和陛下请个安吧。”
“……!”
楚滢忍不住抬手,狠狠一捏眉心。
怎么又是倪雪鸿家这个儿子,上回是和太后提,这回又是恭王举荐,怎么前世今生,偏就躲不开了呢?
她咬着牙,只慌忙去看身边的人,唯恐他不高兴。
苏锦倒是面色平静,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只是她心里仍紧张得厉害。
她可算是摸清了,苏大人只是面上装得好,心里面不知道多爱吃醋呢,偏偏还脸皮薄,说不出口,专爱藏在心里让人猜,也不怕把自己给憋坏了。
她这阵子,好不容易才把这人给哄得松动一些,要是今天又让恭王和倪雪鸿这两只老狐狸给气着了……看她总有一天和她们算总账。
大约是她脸色不善,倪雪鸿也瞧出来了,被点了名,连头也不敢抬,只轻声对身后儿子道:“快,上去请安吧。”
她那儿子却磨磨蹭蹭的,或许是没见过如此大的场面,一时害怕,竟埋头在她身后不肯出来,颇有些尴尬。
“怕不是咱们自说自话,把孩子给吓着了。”太后笑道。
倪雪鸿赔了几声笑,席间众人却神色各异,不乏露出嘲讽之色的。
本来么,能得恭王在御前举荐,已是极令人眼热的一件事了,偏她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这般上不得台面,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倪雪鸿想必也是心急,脸上挂不住,伸手推了儿子一把,低声叱了一句什么。
那少年终是万般无奈,扭扭捏捏地走上前来,低着头,细声细气:“倪欢给太后、陛下请安。”
一句后就没了,连个吉祥话都不会说,活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楚滢心说,她前世虽没怎么留意过他,但毕竟是出身高官之家,记忆中也算得体,应对自如,并没有这么胆怯怕事。
难道是这会儿年纪还小的缘故?
太后也微微皱了皱眉,但仍是和善道:“抬起头来吧,让哀家看看。”
少年像是犹豫了片刻,终是推脱不过,只能抬起头来,倒是长着一张挺秀气的脸,只不过脸上不见喜色,反倒诚惶诚恐,甚至是用求救的目光望着楚滢。
“……”
楚滢陡然之间,就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忸怩作态了。
他竟是那一日,她与苏锦去翠山楼吃饭,遇上的那名男子。
当时,他与一名女子偷偷私会,极害怕让熟人撞见,面对她和苏锦也颇为不自在,很有一些做贼心虚的意思。
难怪他今日只埋着头不愿上前,必定是早早瞧见了他们二人,知道了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惶恐不已,极怕暴露了自己与人私会一事。
身为官家公子,要是这等事被人点破,名节也就荡然无存了。
她只觉一口血梗在心头,哭笑不得。
她前世认识倪欢,但一来从不曾留意他,二来他入宫时比如今大好几岁,长开许多,以至于她上次匆匆一面,竟没能认出来。
这是哪门子破事。
她这厢气得发笑,那厢恭王还道:“这倪大人家的公子,向来都是娴静本分的,与陛下年纪也相合。”
“嗯,倪大人倒是也同哀家说过,只是今日一见,年纪终究还小些,”太后轻描淡写,“往后再说吧。”
想来也是嫌他闷声不响,没瞧上他。
如此,这一篇也就揭过去,席间复饮酒说笑,无人再提。
只有楚滢,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捱过了整场宴席,刚回到桐花宫,就急着使眼色屏退了宫人。
“苏大人,”她小心拉着他衣袖,“你别生气。”
苏锦脸色平淡,只道:“臣有什么气可生?”
说着,就要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转身想去倒茶。
刚迈步,只听身后人慌慌张张喊着“你别走”,就要追上来拦他。
无奈楚滢席间心烦,喝多了几杯,自以为清醒,其实力气没有分寸,一个踉跄,撞在他身上,他躲闪不及,只觉腰间一疼,就被压倒在书桌上。
少女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他身上,醉眼朦胧,双瞳里倒映出他无措的模样。
第29章 不忍 世间男子,能得人真心相待者,原……
身后木桌冷硬, 以这般别扭姿态躺在上面,越发硌得难受。
偏偏那伏在他胸前的小脸,白里透红, 因着喝了酒的缘故,双眼更蒙上一层水汽, 在灯火映照中,仿佛雾里看花, 朦胧天真。
惹得苏锦胸中止不住地泛起一阵热意。
他半分不敢擅动,只轻轻开口:“陛下这是做什么?”
楚滢支着身子,俯视着他, 这一摔过后好像更迷糊了, 喃喃道:“对不起。”
“……”苏锦静了静, 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 “陛下有何处对不起臣?”
席上诸人如何言行, 原不是她能掌控,至于恭王来者不善,就更与她无关。何况那倪家的公子, 她不是没有收下吗。
他思及此处, 眸中甚至浮起两分暖色。
应该说,是咬紧牙关,全副戒备才对。他毫不怀疑, 如果当时太后有松口的意思,她是不惜当场落了脸面, 也要拒了倪家公子的。
但楚滢目光闪闪,竟像是愧疚溢于言表。
“要是我早知道,今夜就不该让你去赴宴的,我就说你伤还没好, 在静养就行了。”她小声道,“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苏锦在她的注视中,一时无言。
委屈吗?
朝堂之上,被他人排挤针对,被女官冷嘲热讽,他早已经历过不知多少,单是眼前这点小事,还当真称不上什么。
但是,好像平生只有她一人,会对他说,让他受委屈了。
“无妨。”他轻声道,“陛下不必为此介怀。”
楚滢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还是压根心思已经转到了旁的地方,她的视线下移了几寸,缓慢轻柔,游走过他的双唇和颈间。
不见带有侵略性的危险气息,只有干干净净,不屑于掩藏的渴望。
“苏大人。”她气声柔软,如同耳语。
苏锦明知不好,却忍不住喉头微微滑动了一下,暴露在她的视野中,像是心知要被捕猎的鹿,自暴自弃一般,指尖默默抠弄着身下的木桌。
预期中的采食却并没有落下来,少女的手攀上他肩头,却只是珍重诚恳地望着他。
“苏大人,”她皱皱鼻子,“我当真不想要其他人,她们总想往我的后宫里塞人,烦得很。”
苏锦看着她,弯了一下唇角。
有时候厉害得很,当真像是翅膀硬了能飞的模样,怎么有些时候还是小孩子心性。
“朝臣盼望陛下后继有人,皇家开枝散叶,也是合情合理。”他道,“陛下如今后宫无人,往后这样的事大约不会少。”
“你不就在我后宫里住着吗?”
“臣……”
他一时梗住,只见眼前少女双眼又大又亮,天经地义一般。
“如果有你在,不管谁再想往我后宫里塞人,我都让她们回去自个儿瞧瞧,有谁能比得上你半分好,谁敢在你面前丢人现眼。”
她昂着脖子,像只得意的小孔雀,不过片刻,却又低下头来,小心翼翼的:“苏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
苏锦望着她,哭笑不得。
朝中皆忌惮他,她没瞧见吗,单是今夜恭王稍加挑唆,就有一干朝臣快坐不住了,在元宵宫宴的场面上,就要当场进谏。
那些话他早已是听熟了的,客气些的,说他在朝中抛头露面,与人相争,德行不足,不能成为帝王的良配。不留情面的,便说他是妖媚惑主,以未婚之身久居后宫,接近陛下,哪有半分良家男子的模样。
今夜,若不是楚滢强硬,将领头的给摁了下去,这些话便会在大庭广众下如雪片般飞来。
天下那样多的好男子,她何故就偏偏认定了他,非要与满朝文武相抗。
见他不答话,楚滢的眸子闪了闪,像是有些不甘心,又有些胆怯似的,低声道:“好啦,你不用理我,反正,反正我认定了就行。”
说着,竟偏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堂堂一个帝王,在他面前,却露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
苏锦看在眼里,忽地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
他也知道,她是怕他。前些日子与他提此事,让他拿重话给堵了回去,如今哪怕借着酒意,壮起胆子重提,心里还是知道的,揣着十二分小心,唯恐惹了他生气。
能将一个皇帝逼到这般地步,天下怕也是他独一份了。
他注视了她片刻,轻轻开口:“陛下。”
“嗯?”
“陛下若是无事,便起身吧。”他合了合眼,“臣这样,有些疼。”
然后,话音刚落,他眼看着赖在他身上的人飞快跳起,诚惶诚恐,像是连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几分酒意,都给吓醒了。
“我错了!”楚滢满脸惊慌,急着扶他起身,“苏大人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他望着她煞白的小脸,忍不住又怔忡了片刻。
就这一晃神的工夫,他已经被她扶着在椅子上坐下了,手里还被塞进了一杯热茶。
楚滢老老实实地半蹲在他面前,十足认错的模样,“对不起,弄疼你了。”
“……”
苏锦默默品咂了一番这句话的意味,摇摇头,捧起手中茶杯喝了一口,以掩饰唇边无奈笑意。
他也有些不明白,他从小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年幼而孤,寄养于亲戚家中,后来读书科考,入朝为官,与朝中诸派势力分庭抗礼,他一直以为,自己相比寻常男子,称得上强悍。
怎么唯独在她眼里,像是个一碰就要碎的模样似的。
他看着她满脸愧疚,心底忍不住斥自己卑劣。
方才被她按倒在书桌上,是不舒服,但也并不疼,只是……只是以那般姿态与她相对,他怕自己稍有一瞬放松,就坚持不住。
“臣没事。”他轻声道,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倒是倪大人家的公子,陛下待如何?”
“当然是不要他进宫了。”楚滢眼睛瞪得大大的,还以为他是在试她,急着表明心意,“我都说了不要别人的,苏大人你不信我呀?”
他啼笑皆非,不得不安抚她,“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
“前番我们去翠山楼,与倪家公子有一面之缘。”
楚滢仍旧不解其意,“原来你也认出来了呀,那不是更可以放心了,他都与人家小姐暗通款曲了,我更没有理由让他入宫了嘛。”
苏锦却只摇头,“今夜恭王大有保举他入宫的意思,恐怕是与倪大人私下已经达成一致。他在人前畏缩,失了脸面,恐怕回去后要受怪责。”
“……”楚滢凑在他面前,微微带笑,“苏大人倒是替别人担心上了?”
他沉默了片刻,当真觉得,自己管的是有些多。
“臣只是,见之不忍。”
世间男子,能得人真心相待者,原就不多,他是枷锁在身,身不由己,见旁的少年人要走向有缘无分这条路,便难免心怀不忍。
那倪家公子的私情,原就不为家人所同意,眼下被送入宫中不成,不论倪雪鸿是执意要他入宫,再三设法筹谋,还是就此认命,将他另作婚配,都必不肯让他与他的意中人走到一处。
人生苦短,一步踏出便不能回头。
楚滢倒是没有他这般沉重,反倒是笑嘻嘻地凑过来,“知道了知道了,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