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王冷冷道:“呼雅泽强你百倍,这妇人连呼雅泽都能抛了,你又怎入得她眼?她来是想让你帮什么忙?”
赵遂当然知道若是说出来,父王定会阻拦他的计划,便一口咬定二人只是情投意合,并无利益瓜葛。
南越王睨他片刻,恨铁不成钢道:“若你是个机灵的,那妇人来时,你将她拿下送回夏国呼雅泽手中,才是良策。”
赵遂听了气得跳脚,自觉他对敖岚的深厚感情受了侮辱,高声道:“我堂堂男儿,怎会将心上人送回那虎狼之地?”
南越王见小儿子情字当头,已受了那妇人蛊惑,半个字听不进去,不与他多言,吩咐人将他看守起来。
*
夕阳余晖落在春和殿中,高墙内洒下一片彤光,殿宇四角高高翘起,像红光中四只展翅欲飞的飞燕。
殿内金漆蛟龙宝座中,坐着穿玄色常服的太子呼雅泽。
他面色冷沉,肩上两团金线龙纹也顺应主人,闪着刺目的金光,仿佛出笼恶兽,盘踞在肩头,令上首的年轻男子看起来有些许狰狞。
殿内安静得一根针掉下都能听见,呼雅泽终于开口:“她说了什么?”
暗卫统领郑垣头皮发麻,真是宁愿上场杀敌也不愿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说那几句话。
他深吸口气,一向中气十足的声音细弱蚊呐,“娘娘说,与殿下既无父母之命,又无三媒六聘,算不得夫妻。和离书不管殿下是否签字,她已是自由身。与殿下从此再无瓜葛。也别人不要将殿下与她提在一处。”
呼雅泽脑中“轰”地一声,身子震了震,紧接着心口处传来剧痛。
仿佛被利刃生生刺穿了心房,好半晌无法呼吸。
他果然是中了敖岚的计,被她甜言蜜语哄住,遂了她的意没能与她行婚聘仪式,令她逃走后还先占了理,妄图堵住悠悠众口,让他受天下人谴责。
一直隐隐不安的事,果然成为了祸患。
他呼雅泽从不是留有后患之人,却为女色所迷,给自己掘了个这样大的坟坑。
他眸色血红,望向郑垣,怒火攻心之下,声音瞬间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还说了什么?一字不许漏!”
郑垣心中挣扎半晌,哆哆嗦嗦地说:“娘娘说她是前朝李汶杉将军明媒正娶的妻子,除此之外其他人顶多算是露水情缘,要称呼她为李夫人……”
呼雅泽闻言,怒发冲冠,面颈血红,“刷”地抽出玄铁寒剑,将面前沉重的红木案几和香炉砍为两半。
随着一声巨响,殿内地上乱成一片。
郑垣吓得跪下,“殿下恕罪!”
呼雅泽捂着胸口,忽地呛出一口鲜血。
第27章 她已决定与他一刀两断,……
鲜血溅到他喉结上,迅速融入玄色衣襟中,唯有薄唇下的两抹血色,泄露出他方才怒不可遏的心境。
他狭长的眸子暗如死灰,遍布蛛网般的红丝,额上、颈上青筋“突突”直跳,呼吸粗重得仿佛濒死的重病之人。
一双拳头攥得硬如铁石,“砰”地一声打在殿内红柱上,直接将那两人才能环抱过来的木柱“咔嚓”击碎,木柱晃了晃,连带着上面的雕花房顶也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飘落的细屑中,呼雅泽岿然不动,郑垣的双膝也仿佛长在了地上,跪着丝毫不敢动。
呼雅泽暗眸扫过来,眼神如漆黑的海底,不带一丝光亮。
束得整齐的墨发从镂空金冠中洒落出来几缕,盖在脸上,
本来俊美的面容因极度的怒和痛,看上去狰狞可怖,他开口,声音仿佛被烈火烧过,“我要活捉,十日之内。”
郑垣浑身微颤,手心已全是汗,他看得分明,太子殿下起了杀机。
不仅是对太子妃,还是对他。
若他办不成太子殿下的要求,下场便如这红柱。
郑垣按住心跳,俯首叩地:“是。”
月色昏晕,星光稀疏,夜色如网般罩下来。
殿中点着几盏落地烛灯,一室静谧的昏黄。
烛影微摇,帷帐上的淡影也随之晃动。
呼雅泽忽地从梦中醒来。
习惯性伸手去摸里面,依旧是空荡荡的冰冷。
挫败感袭来,他彻底清醒。
方才在梦中,他又梦见了敖岚。
梦见了他下决心对敖岚下杀手的那天。
他在酒楼对面的房顶上,拉满弓/弩,对准在一片打打杀杀中吓得花容失色的敖岚,闭目,再睁目时,他松了弦。
淬毒的利箭飞出去那一刻,他却没有想象中终于摆脱折磨的轻松,反而生出后悔。
眼瞧着利箭直指敖岚,他摸向腰间的鹤骨神针。
却有人比他先行动,掷了一只酒杯,打在他强劲的毒箭上,使得他的毒箭偏了方向,射/进敖岚肩头。
能用一只酒杯干扰他所发利箭的,只有他一直妄图超越的死对头鹿纯聪。
鹿纯聪来房顶,二人缠斗,一时间难以分出胜负。
等他摆脱了鹿纯聪,再回去,已找不到敖岚的身影。
包括他所发的那支毒箭也随之不见。
在梦中,他仿佛是有记忆的,飞马去怒山,他记得敖岚被鹿纯聪救到了那里。
可连绵不断的怒山竟被夷了为平地。
敖岚也不知所踪,他疯了一样四处去寻敖岚……
……
呼雅泽披了外袍,坐到书房中,盯着敖岚留下的兔型模具和一本日记簿。
她早有准备,带走了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连平日的两套旧衣也带走了。
整个双福阁像是不曾有过她存在的痕迹。
他像过筛子一样将整个双福阁筛了数遍,才找到这两样东西。
这兔型模具应是洗了晾晒过之后放在书房廊下忘记收回,所以留了下来。
而那日记簿,是她少女时期写的,因不想让人看到,写完后总藏在书架角落里,后来长时间不写不动,就忘掉了,被他搜了出来。
摩挲着她刻的兔子模具,他想起她抱着她养的白兔过来讨好他,“你看是不是很可爱,你摸摸。”
兔子踩到他洁净的袖翼上,像它的主人一样,总是往他身边凑,让他烦不胜烦,他猛地一推,将她怀中的白兔狠狠掷出去。
那兔子在地上滚了好几滚,蹬了蹬腿,再也不动了。
“小月亮!”她尖叫了一声,跑过去抱着死兔子委屈大哭,边哭边痛斥他。
就算这样,她也没有恶言相向,只是反复说着:“你不喜欢就避开,为什么要摔死它……”
他丝毫不觉自己有错,更不会向她道歉,因他深知,她平复了之后,会不计前嫌继续来缠着他。
事实果然如此。
他暗自得意之际,鄙弃更多了几分,将她视作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那之后她好像再也没养过兔子,尽管她还是非常喜欢兔子。
现在他再想到往事,只觉自己不可理喻。
难怪敖岚会喜欢上待她如兄似父的鹿纯聪。
他之前每每想到鹿纯聪,总是忿忿难平,嫉恨他与敖岚的一段情,尤其见到敖岚自怒山回来,对他拉开了距离,再也未黏过他,反而一口一个“鹿大哥”,托人与鹿纯聪联络,甚至想着脱去公主身份,变为平民之身,只为与鹿纯聪相守。
他心绪受扰,从未静下心来想想,为何一遇见鹿纯聪,他便败得一塌糊涂,再也没得到过敖岚的心。
今日这已一无所有的静夜,反而让他思绪纷飞,理出了头绪。
敖岚母亲华阳夫人不得卫帝之心,使得她从未得过父爱,一旦遇到待她温柔呵护的年长男子,便容易爱上。
与鹿纯聪相比,彼时的他确是不堪,除了鄙弃,便是冷言冷语。
扪心自问,将她接回京城后,他虽放下身段百般讨好,却动辄控制不住不甘愤恨之心,伤害敖岚。
与鹿纯聪的宽和相比,大概差得远。
那日记簿的扉页上,粘着一枚未送出的同心结。
里面只提及了两个人的名字,她的未婚夫李汶杉和胞弟敖霈。
她在日记里痛斥苍天不开眼,为何让汶杉哥哥这样忠义两全的好人英年早逝,她哭诉命运不公,为何将她的八岁的胞弟送到天狼国为质……
她说痛恨夺走她挚爱的天狼族人,她痛恨自己是女儿身,痛恨自己份位不高,不能替挚爱复仇,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
她隔三岔五地提到“孤单”二字。
几乎每页都有被泪滴晕染的字迹。
日记写到他们相识之日便截然而止。
无论是爱慕着他的少女时期,还是将她接回京城的为人母后的日子,她从未表达过她心内的伤和痛,情绪完全湮灭在了她成为少妇后日复一日的沉默中,与日记中那个伤心欲绝、倍感孤单的少女判若两人。
不,她爱慕着他,包容着他,一次次不计前嫌的来黏着他,也只是因为他与她的胞弟敖霈长相相似。
她从未对真正的他动过心。
这样的他,有何资格值得敖岚爱上?
谋害她的胞弟敖霈在先,又在青城一战中杀死她的胞兄平凉王。
平凉王当时尽可以弃城往东海而去,却自选了与国民同在,留下应战,死于他手。平凉王妃也随之殉情。
他敬佩平凉王,为之在青城下葬立碑,却也成为他余生不得不小心遮盖的谎言。
他低估了敖岚的烈性,高估了他在敖岚心中的地位。
他一直骗着她,告诉她平凉王往东海而去。
若敖岚得知真相,会做出什么他不敢想象,也承担不起。
他后悔无比,后悔当年对毫无心防的敖霈下毒手,后悔当年青城一战中为何要将平凉王逼至绝境。
若不是如此,敖岚或许会对他有意。
这世间只有后悔药才能救他。
敖岚这次逃走,他震怒伤痛之际,原本还抱了希望,两个孩子在他手中,顾及孩子,敖岚不会真正离开。
他幻想将敖岚追回来后,舍下脸面,哪怕失去所有男人尊严,也要向她服软认错,哄她回转。
可敖岚对外人所说的那些话,彻底粉碎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她已决定与他一刀两断,彻底抛掉了他。
毫不犹豫,没有半分留恋。
他咎由自取。
拥有时不珍惜,失去了又后悔。
当时为何对敖岚那样别扭,只是为了证明他心怀大志、定力高强,不是为女色所迷之人,只是为了证明他是师父图汗雄的引以为傲的好徒儿……
“殿下,世子发起了高烧!”侍从打断了沉浸在往事中的呼雅泽。
呼雅泽蹙眉,起身立刻到了如风寝殿。
殿中灯火通明,哭叫声、脚步声乱成一团。
如风发着烧说着胡话,不停的叫着“母妃”。
被吵起来的初雪见皇兄变成这个样子,以为皇兄要离她而去,吓得抱着如风大哭,边哭也边叫着“母妃,我要找母妃”。
榻上两个病怏怏的孩子哭成一团,榻下太医和内侍脚步匆匆,殿中陷入混乱。
呼雅泽上榻,拿着冰袋给如风降温,将两个孩子搂到怀中,安慰着他们,从未有过的温柔。
两个孩子扑在他怀中,哭着叫“父王”,眼泪都打湿了他的前襟,哭着哭着又叫“母妃”,问母妃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
呼雅泽为人心硬如铁,眼眶更硬,此时竟眼眶微湿。
抱着两个孩子,为他们擦着源源不断的热泪,他头次生出凄凉之感。
敖岚抛弃了他们父子三人。
没了她,他们的世界乱成一团,但没了他们,她像是终于卸下枷锁,获得了自由。
*
那日亲眼见到赵遂吩咐铁氏兄弟出发,去京城取人,敖岚一方面终于有了希望,一方面又更提心吊胆。
她怕万一有差池,她此生不会有机会再见到孩子们。
每日她都会跪在山上祠堂的佛像前念经祈祷,如她的母亲华阳夫人当年。
此刻,她已真正理解了母亲华阳夫人。
她这几日总是心慌,半夜经常梦见孩子们在哭着说想她。
不知两个孩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那人苛待。
李祝不知何时过来,见她仍心绪不宁,安慰道:“公主放心,我们已做好万全准备,万一京城那边不得手,我们立即自夷山撤退,沼泽地那里的小路无人知晓。待我们安顿下来,我定会再想法去取世子和郡主。”
敖岚掩住莫名的心慌,点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若是不成,那人恐怕连烧山都能做得出来。她必须为山寨谋好后路。
第28章 你同我不一样,只能做个……
李祝与敖岚并排行走,敖岚说:“若是能接到母亲和两个孩子,我就带他们往东海去,去寻我皇兄,我们一家人团聚,从此不再踏回陆上。”
幻想着心中向往的日子,她目露憧憬。
李祝侧首,看到公主长睫卷翘,凝目望向雾气缭绕的青山,带着几分对未来美好的期待。
在公主即将望过来的一瞬间他立刻移开了目光,心虚的不敢与她对视。
平凉王在青城保卫战中死于呼雅泽之手,随之被秘密葬在了青城。
呼雅泽以平凉王兵败退至东海为幌子,掩盖了此役的真实消息,当时具体是何情况也少有人知。
但他作为江湖中一方地主,消息渠道自然比别人多,却也只是得了平凉王已殉国这一确切消息。
公主刚到山寨时就迫不及待的问他有无平凉王的消息,他见她毫不知情,迎着她急于想与皇兄取得联络的渴盼目光,没敢说出真相。
恐怕呼雅泽也是作此想法,当初才掩盖消息。
欺骗公主让他有负罪感,可他也深知,若是她再得知胞兄早已不在人世,定会大受打击,身子不知还能否熬住。
他只得将这谎圆下去。
李祝怕不回应会露馅,便顺着敖岚说:“东海是个好去处,可以彻底摆脱陆上这些人,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