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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敖岚度日如年的期盼中,终于传来铁氏兄弟的消息。
传话那人说铁氏兄弟已成功取到了世子和郡主,但因华阳夫人质疑他们身份,拖延了时间,没能将华阳夫人取出来。
敖岚得到消息后喜忧参半,如今之计,只能先带两个孩子走掉,再想母亲之事。
若只剩母亲一人在呼雅泽手中,以她的猜测,起码呼雅泽是不会伤害母亲的,只会将母亲当成唯一砝码,继续散播消息威胁她。
且说铁氏兄弟得知正主遂王子被南越王软禁,便知他们若一踏上南越国边界,也同样会被抓起来,世子和郡主只会被南越王送回呼雅泽手中邀功,他们也会下场凄惨。
所以他们直接带着两个孩子投奔夷山而来,暂安歇在山下水芽和祖母的小屋中。
李祝连忙派沈六安和武德儿带人下山去,让武德儿先去辨认下两个孩子是否世子和郡主,以防有诈。
这夷山毕竟是李祝的地盘,那铁氏兄弟也同样有提防之心,怕他们硬抢孩子上山,不履行敖岚与遂王子的婚约,因此也不让人靠近看,只是掀开轿上的帘布,让武德儿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打量。
为防两孩子喊叫逃跑,一路上不仅绑着,除了吃饭喝水,还都在口中塞布。
武德儿隔着数米仔细瞧了瞧,见果然就是世子和郡主没错,他见公主的两个宝贝疙瘩被那样对待,心疼得泪打转,兰花指指着轿子,望向铁氏兄弟,“我们世子郡主皮娇肉贵,受不了这折磨,总归已经进山了,快给我们松开!”
铁石兄弟都是老江湖油子,根本就没什么同情心,眼中只有利益而已,丝毫不为所动,回道:“等进了寨见到公主,公主信守承诺跟我们走,我们才能松开。开路吧!”
武德儿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他们吝啬的放下帘子,遮住了世子郡主。
两拨人一同上路,对对方都戒备十足,生怕有诈。
尤其是铁氏兄弟,路旁传来什么异动,他们就如惊弓之鸟,停下来仔细观察,确定没有陷阱才继续前行。
沈六安朝他们发出冷哼,只见侄子水芽骑着小马凑上来,嘴中咬着一根狗尾巴草,嘟囔说:“那世子郡主有点奇怪。”
沈六安回首望了眼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子,问:“哪里奇怪?”
水芽这小娃子虽然不通世事,看东西还是很毒的。
“凶得很。我过去逗他们说句话,他们就像聋了一样,白眼都不看我。”
沈六安笑了,道:“那俩小娃子跟你可不一样,那是从小吃香的喝辣的,一堆人围着长大的,连解手都有人伺候,自觉皇室人高人一等,不随便理人,也在情理之中。”
水芽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哦”了声说:“山上那个公主可不是这样的。真是她生的娃么?”
“只有公主是例外。”
“哦。”
待到了山寨,敖岚和李祝早在那里等着。
敖岚眺望着路的远方,见到他们车马的影子,她已等不及,兴奋地向他们跑来。
“如风,初雪!”她在轿前殷殷叫着,眼中含了热泪。
不知两个孩子胖了还是瘦了,突然被陌生人带出来,还在路上晃了这么久,他们一定受了不小的惊吓。
“别怕,母亲在这儿。”她忙不迭的安慰。
见轿中始终没有声音,她旋即猜到了什么,想到孩子们被那样粗暴对待,她心中无比自责,催促铁氏兄弟赶紧放人。
铁氏兄弟扫视一眼山寨主李祝身旁的几员猛将,又见李祝总是跟在敖岚身后,亦步亦趋,贴身侍卫一样,生怕这最后一哆嗦再有变,便道:“只让公主上前,先验货。验货满意,就请公主立即随我们上轿,回南越国与王子成亲。”
李祝不同意,“我随公主过去。”
铁氏兄弟知他厉害,能以一敌五,也不肯。
双方一时僵住。
敖岚故意说给铁氏兄弟听:“这是早就答应好的,我一人过去就是。”
李祝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袖,“公主。”
他怎能容忍将公主送与那南蛮王子,早已与敖岚商议好今日要撕毁契约,做背信弃义之事。
就等铁氏兄弟将世子郡主送上山,便结果了他们一行人。
熟料这铁氏兄弟毕竟是混迹江湖多年,防备心异常的重,两人手持长剑,一边一个守住轿子,他们的手下也将轿子团团围住,一副你若敢轻举妄动,我便与这轿中人同归于尽的样子。
他们见李祝迟疑,便冷笑一声道:“这都是我们兄弟卖命前就讲好的,若反悔,我们便将这两个小娃子先结果了,谁也得不到好处。”
说着举起手中的剑。
一时间山寨众人皆色变,多道声音喊道:“不要!”
李祝伸手阻止他们:“阁下想多了。我只是见你们全副武装,公主只是个弱女子,却一人贴近你们,怕公主有什么闪失。不然这样,我们待在原地不动,让你们的好汉也后退三尺,只让公主母子三人在轿边团聚如何?”
铁氏兄弟听此,望了望敖岚那头发丝都娇贵的模样,使个眼色,和手下一同退了三尺。
李祝心中暗暗松口气,他在崖壁上安排了弓箭手,只要铁氏兄弟离世子郡主远些,一会就能放箭制造混乱,抢出世子郡主。
敖岚深深望了一眼李祝,李祝能读懂其中的意思,也是敖岚对他说过的:“这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万一有差池,你不必愧疚。快按计划撤走,天涯海角各自保重!”
李祝一点点放手,眼见公主走近了轿子。
敖岚欢喜的掀起轿子,待与轿中人对视片刻,她的笑容却凝住了。
还未反应过来,轿中两个已解开绳索的人便跳起来,用带刺的绳索卷在敖岚雪白的颈上,手中扯着活扣,朝众人大喝:“别动!否则杀了她!”
一时两方人不由得惊住,望着这出诡异的戏。
再看那两人,眼神狠戾,举止迅捷,明显是身怀武艺的成人,只是身体矮小似孩童罢了。
随着他们拿敖岚的命作威胁,厉声呵斥众人后退,众人看明白这是两个易了容的侏儒。
无论是李祝还是铁氏兄弟,都未料到会有这等意外。
尤其是铁氏兄弟,一路上沉浸在即将官运亨通的美梦中,万万没想到带回来的“世子郡主”竟是两个易容的侏儒!
竟中了呼雅泽的毒计!
李祝也自然想到了这一层,自知中了计,连忙去望四周,果然听到许多人马正从山下赶来。
他一时冒出冷汗,浑身都被汗湿透,他手上的长刀动了动,被那男侏儒看出来,当即收紧了手中活扣,敖岚细长的脖颈瞬间被一圈铁刺扎得鲜血直流。
李祝以刀指着他,双目怒睁:“你!”
敖岚情知今日已没了逃路,朝李祝道:“别管我了,快走!”
李祝怎甘心眼睁睁看着敖岚再被带回那牢笼,他朝崖壁上投去一瞥,左手在背后比了个手势,崖壁上弓箭手顿时对着两个侏儒和铁氏兄弟一顿乱箭。
敖岚身后的男侏儒当场毙命,李祝和手下猛将眼疾手快,上前将敖岚抢回来。
铁氏兄弟见场面不受控,也先逃命去了。
整个山寨按之前计划,即刻自后山撤退。
后面追击的人马赶得很快,已看到了先头部队的旗帜。
对方来的是夏国在南岳驻兵统领乌桑革,他身旁并肩骑马之人正是太子呼雅泽的暗卫统领郑垣。
李祝和几员猛将前去拖住他们,留足时间给敖岚撤退。
敖岚已在护送下到了沼泽地的木桥那里,山寨中人沿着不宽的索桥有序撤退。
按照计划,待他们全通过了,就将绳索砍掉,有沼泽作阻隔,除非那些夏兵插翅能飞,否则他们难以通过。
敖岚回首张望,见是乌桑革来了,李祝上前挡住了他们,定会发生打斗,心中“咯噔”一声。
她当时在山谷中隐居,负责守卫她的就是乌桑革,她知道乌桑革的本事,担心李祝的安危,不肯过桥。
郑垣目中放光,同旁边的乌桑革道:“殿下有令,这个天天跟娘娘形影不离的男人,谁取齐首级,赏金千两,将军可愿让我得个便宜?”
乌桑革本就不愿得罪敖岚,便由着郑垣出头。
李祝嗤笑:“不知你有无这本事!”
两人皆不再多言,拍马上前,在这狭窄山路打斗起来。
斗了几十个回合,不分胜负,郑垣一心想要博取前途,此次李祝的命也要,敖岚也要,都不肯放,因此招招毙命。
李祝毕竟不似郑垣那般胜券在握,渐渐无心恋战,心中挂念敖岚和山寨撤退之事,一个分神,被郑垣刺中胸口,顿时口中鲜血直流。
郑垣振奋一笑,长矛再次逼近李祝,李祝勉力支撑了十几个回合,又中了几枪,手中阔刀“咣当”落到地上。
郑垣举起长矛对准李祝的咽喉,却听到一道急促的女声:“住手!”
郑垣顿了一顿,见一极貌美的女子朝他怒喝。
见那女子虽满面焦急,一举一动仍难掩高雅气质,一双握着缰绳的玉手像是白瓷一般,光泽耀人眼。
再见乌桑革那石雕一样的脸也终于有了神情,郑垣便知这就是他此行来要带回的太子妃了,连忙停住长矛。
敖岚直接驱马走进了夏兵队伍,对郑垣和乌桑革冷冷道:“我跟你们回去,让他们走。”
她不知呼雅泽会如何处置她,但她很明确,呼雅泽定是要将她活捉回去。
以她自身的命作要挟,郑垣绝不敢轻举妄动。
李祝只觉嗓口又一阵咸腥,一口银牙差点咬碎,绝望地望着敖岚的背影:“公主!”
敖岚并未回头,用背影告诉他,赶紧离开,各自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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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路上,为防敖岚再次逃走,郑垣在轿内派了一个婆子不错眼的盯着敖岚,轿外又密密围了许多侍卫,为保万无一失,还给敖岚喝了些汤药,使敖岚每日都是昏昏沉沉的在轿中睡着,如此一路,终于安安稳稳的回到京城,完成了使命。
敖岚这一路都恍恍惚惚,似在梦中。
终于有一日,她渐渐清醒,竟听到水拍打岸边的声音。
她动了动,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身旁,柔声道:“岚儿,醒了么?”
她费力睁开眼,见竟然是母亲华阳夫人!
“母亲?我……我们这是在哪里?”
“这是梅花庵中。”华阳夫人慈爱地抚着她的脸,一下又一下,注视着她,舍不得移开视线。
敖岚有些惊诧,她竟被送到隐霞湖中央的梅花庵中了。
她挣扎着起来,愤恨道:“他想做什么……”
华阳夫人打断了她:“饿了吧?我做的野菜馄饨。”
敖岚的确很饿,在路上这段时间,她都没怎么正经吃过饭。
那郑垣与呼雅泽其他属下都不同,是个视官途为首位的人,完全不怕得罪敖岚。
敖岚是否渴着饿着,是否舒服,他统统不管,只要敖岚活着。
待敖岚吃饱了,华阳夫人又催她去沐浴更衣,像对待小孩子一样,不容她有反驳的机会。
到了晚上,华阳夫人就同她谈这庵中生活,说明日要带她去挖野菜云云,对其他事避而不谈。
直到三日后,敖岚自旅途疲惫休整过来,也安然适应这里平淡缓慢的生活,锐利的情绪缓和下来,华阳夫人这才同她说起心事。
她将敖岚带到自己屋中,掀起角落里一块帘布,桌上供着一个牌位,上面赫然写着“吾儿敖霈”。
一见到这两个字,敖岚这几日平复下来的尖锐情绪又汹涌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却听华阳夫人道:“霈儿也定然不想看到你这样。”
敖岚为之一震,眼神定定描绘着牌位上那两个字,仿佛胞弟就在那里望着自己。
“害霈儿的人是付文贝,若不是她在你父皇面前游说,又怎会把霈儿送到天狼国去!我早已复了仇,你不要再折磨自己,放下吧。”
华阳夫人凝望着女儿,脸上既痛又悲。
敖岚也是如此,痛到极致,“母亲,你……”
华阳夫人深深叹气,“我这一辈子,都活在痛苦当中,复仇是我唯一的念想。我深知那没头的黑暗日子是如何难熬,我不想你再重蹈覆。痛和恨都由我受了,你就不要再受这折磨了。”
敖岚低首,眸中恨意浓烈:“我恨不得杀了他……”
华阳夫人正色道:“现实已是如此,我们不能改变,你又何必折磨自己?不如想想自己担负的事情。若我两个外孙地位将来受到影响,甚至受到他其他女人的排挤,你又当如何?霈儿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当初若我最得皇宠,还会任人摆布么?到底是我这个为母亲的没有地位,连累了霈儿……”
说到此生的锥心之痛,华阳夫人不禁哽咽。
敖岚何尝不是如此,与之相对,也是泪流不止,“若不是为着这层理由,我这几年也熬不过来。”
母女二人对泣了半晌,华阳夫人缓缓道:“呼雅泽来找过我。”
这在敖岚的意料之中,他将她送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让母亲华阳夫人劝她。
华阳夫人接着道:“他对你有情。你两番逃走,他不仅未对你我进行报复,还来这里,同我说了许多话。”
她略过了呼雅泽放下身段,恳求她的那些话语。
也未提呼雅泽极力想让她出面主持他们婚事,迫切地想与敖岚结成中原人眼中名正言顺的夫妻之事。
她的女儿只需知道那个男人有情即可,至于情有多深,能为她做到什么份上,又有何用。
总归女儿是不爱的。
她也并不希望女儿对他有感情。
作为卫帝后宫的女人,从年轻时一路走到中年,她经历了深爱、痛恨、放下的过程,深知爱有多深,恨有多痛。
最潇洒的那个,反而是不爱的那个。
定了定神,华阳夫人道:“你同我不一样,只能做个深宫妇人,你父皇和你姑姑的宗庙香火,你皇兄的下落,还有我们许多冤屈卫人的性命,你都可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