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树本来身体就比寻常人差,稍不留意就会生病发热。因此,当气温突然转变,她也毫不意外的生病了。
当晚高烧不退, 夜里守夜丫鬟发现她脸色不对, 赶紧去禀报谢家主。
由于阿树身份特殊, 谢家不仅给她请了杭州城最好的大夫, 还叫正好在谢府商议魔教事宜的南安医谷的谷主来给她看诊。
然而君一却拦在阿树门前, 没有允许两位医者进去为阿树看诊。
他戴了副铜质面具, 遮住面容,一身漆黑劲装, 腰上挂着雕刻君家印记的纹饰。
沉默寡言地站在阿树房门外,简言意骇说:“劳烦谢盟主和谷主大人, 我家小姐只是寻常风寒,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谢家主认出他的身份,却不明白他为何阻拦大夫给阿树看诊。
两方人在门口僵持了快一炷香时间。
最后还是阿树扶着疼到爆炸的额头,将房门拉开一丝缝隙,对在外面的谢家主说她真的不需要看大夫,才客气地将他们请走。
一行人离开后, 君一闪身进屋,将走路都费力的阿树抱回床上。
此时小姑娘浑身滚烫发红,像是一块炙烤的火石,可过了一会儿体温又迅速降下来,然后又缓缓恢复高温, 间歇往复, 一刻钟内就能体验一次冰火两重天。
这是因为阿树特殊的玉人体质, 她体温一直低于正常人。
没有生病的时候, 寻常大夫可能只会以为她体虚内寒。但如果像现在这样生病发热,这种忽高忽低的体温会显得非常异类。而谢家主请来的那位南安医谷的谷主,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神医,他必定能猜到阿树玉人的身份。
君一才强硬地阻拦着,不让他们进屋。
还好只是寻常的受凉发热,阿树安静地睡了个天昏地暗,两天之后也就恢复了。
而日子也进入了十二月,杭州城整日阴雨绵绵。
寒湿的冷风似是无孔不入,阿树就算时刻揣着暖炉,也觉得骨子里发凉,暖和不起来。
今日午后难得出了太阳,阿树便匆匆来到书房,从桌案上自己胡乱堆的一叠纸张书本里,找出想要的东西。
这间书房是谢琅专门为阿树准备的。她前两日生了场小病,一直没空来书房。因此房间里连炭火都没烧,桌上的玉石砚台比冰块还冷,阿树不小心碰到了,打了个冷颤。
桌上有张叠好的小纸条,是顾临川留下来的。
从那天月圆夜晚上,两人小吵一架又勉强和好之后,阿树有些不想见到顾临川,就一直拖着没去找他。没想到顾临川像是变了个性格,好几天也没主动来和她说话。
阿树觉得奇怪,这不像顾临川的性格。正准备去找顾临川的时候,恰好她又突然发了高烧,在床上躺着休息了好久,也就暂时又将他给忘了。
因此直到如今小半个月后,阿树才看到顾临川的纸条。
上面说他必须要回大海一趟,让阿树不用担心。
阿树嘟囔了一句:“我有什么好担心他的……”
说着裹紧了身上的白狐披风,将整张脸埋在围脖里,想赶紧找好她需要的东西,离开这个冷得像冰窖似的地方。
忽然鼻尖一痒,打了个小喷嚏。吸了吸鼻子,嗓音里明显带着感冒后的沙哑,似是被这场病折磨的不轻:“我连自己都操心不过来呢。”
君一从房檐上翻下来,给她袖笼里换了个新暖炉,无奈地说:“小姐,你不能再着凉了,不然我就要告诉家主你前几日发高烧的事情。”
“你要是跟哥哥打小报告,我就不理你了。”阿树瞪了君一一眼,手上也加快翻找东西的速度,终于从一叠之中抽出了她想要的那一张。
“找到了!”
阿树看着手上的地图,是之前谢琅画给她的重燕山的路线图。
得意地在君一面前扬了扬,一副“你现在拿我没办法了吧”的神色。
前几日,谢琅从阿树这里确认了魔教在中原的位置后,带着一批武林高手,偷偷潜入重燕山,企图营救先前被魔教掳走的一批正道子弟。然而好几天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传回来。
阿树一直暗自担心,打算让君一去找谢琅。
结果被君一面无表情拒绝了。
“我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小姐。如今家主还未回来,我不可能再离开你半步。”
前两天阿树发烧,君一自责坏了。他觉得就是因为他外出去帮谢琅调查魔教,而没有时刻在自家小姐身边照料她,才让她染上风寒。
阿树知道君一性子固执,干脆道“那我自己去!”
君一无法左右阿树的想法,她想去哪里他都只能跟随,而不能阻拦。
他只能尝试拖延时间,承诺等阿树感冒痊愈就随她去重燕山。顺便在内心祈祷,希望谢琅他们赶紧回来,省得小姐担惊受怕,甚至还要跟着去折腾。
结果还真让他等到了谢琅回来。
只不过——
当丫鬟来书房找到阿树,通知她公子回来了时,她脸色奇差,眼睛里是明显的惊慌,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对。
阿树和君一对视一眼。
难道是营救任务失败了?
“怎么回事?”君一冷声问。
“武林各派此时都聚在正堂,奴婢只敢在外面打听了一下,因此知道的消息也不多。但是听说……”丫鬟迟疑片刻,似是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接下来的话:
“听门外侍卫说,此次任务有诈,前去重燕山的各派高手全部被魔教捉住,只有公子和一位南安医谷的弟子逃脱追杀,回到杭州。可刚刚一进正堂,这位医谷弟子就当着所有掌门和各家家主的面,高声指责公子,说他是魔教叛徒。”
魔教叛徒?
听到这个消息,连君一都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去看阿树的表情,却见阿树虽然面露惊讶,但又有种意料之中的矛盾感,像是之前就有猜到谢琅是叛徒这件事。
丫鬟说着,跪在两人面前,苦苦恳求道:“君小姐,求您救救公子吧,公子肯定是被冤枉的。”
“往日公子经常来找您商议魔教之事,您是知道他有多么认真负责,为了追杀魔教贼人几乎废寝忘食。他肯定不会是叛徒的,还请您帮公子证明清白。”
阿树让丫鬟起身,像是还没从这则消息中冷静下来,没有应下她的恳求,只是问她:“谢叔叔怎么说的?”
丫鬟摇摇头:“那个医谷弟子似乎真的掌握不少证据。奴婢不清楚他胡编乱造了些什么谣言,肯定都不是真的。但是家主大人迫于各方压力,只能先将公子关入地牢。”
“知道了,你先别急。我现在去找谢叔叔。”阿树知道从丫鬟这里无法了解到更多情况,便匆匆离开书房,去前院找谢家主,打算问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正堂的会议还没结束。
君景逢不在身边,纵然阿树身为碧隐岛君家这一代的嫡系,但她毕竟在武林中毫无威信地位,不能莽莽撞撞地闯入各位掌门家主的会议。
只能在侧间耐心等候,两个时辰后才见到谢家主。
往日一直意气风发的中年男子,此时满脸疲惫沧桑,似是还未从自己的嫡子是叛徒这件事中回过神来。
阿树心里一沉。
难道风雨楼给她的消息没有冤枉人,谢琅真的有问题?
谢家主看见阿树,知道她这些日子和谢琅交好,现在得知正堂里发生的事情,向他来询问消息。他强打着精神,也没藏着掖着,简洁明了地复述了那个南安医谷弟子列举的种种证据。
“你们一行人从西山府回来时,琅儿就同我说过,西山府谢家分支的掌柜的是叛徒,而且本家也有魔教卧底。但当时我忙于武林大会和对抗魔教,一时间疲于分身去处理这件事。”
谢家主面露几分复杂,看了眼阿树,缓缓继续道:“我身为武林盟主,要主持江湖武林正道的大局,若是在此刻告诉大家‘谢家出了魔教叛徒’,从此很难在江湖上树立威信,无法维持武林大会的秩序。也就一直压着未公开,只在暗中处理了西山府那位掌柜的。”
“今天正堂的医谷弟子是南清风?他将此事爆了出来?”
阿树想起想起西山府之行时,一直跟着他们身边的南安医谷大弟子南清风。医谷弟子大都不擅长武功内力,他也一样。然而他轻功极佳,甚至能在江湖上排的上名号。
此次魔教几乎全军覆没,如果南安医谷的人能逃脱,那只能是他。
谢家主点点头。
谢琅当时并未告知任何同行人,掌柜的是叛徒,南清风如何得知的?
阿树蹙眉,暗自压下这个疑点,继续听谢家主说今天的事。
“至于今日之事——”谢家主沉眉冷目,神色凝重:“琅儿在回到谢府时,已经陷入昏迷。因此近日重燕山发生的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是南清风一人之言。”
“他说,他们一行人跟着琅儿潜入重燕山之后,陷入浓雾迷阵,一时找不到出路。等雾散之后,队伍里已经有四五个人失散,而琅儿也不见踪影。剩下的人在山中找了两天,才找到魔教暗藏在深林中的据点。但还未等他们走进查看,便发现自己被敌人包围了。”
“南清风还说,册子上记载的八位护法全部出现在当场。他见情况不对,当即转身就跑,才没有被魔教之人追上。”
阿树诧异:“这等临阵脱逃之人,也配为一派首席弟子?”
谢家主知道阿树不了解江湖各派的情况,他对南清风的行为不置可否:“医谷弟子素来不参与正面战斗,这次也是考虑到魔教俘虏中会有伤员,南清风才一同前往的。”
他继续说:“南清风为了躲开魔教追查,又在山中藏了两天,直到十二月山上降雪,浓雾消散,才悄悄下山。正好撞见琅儿昏迷在树下,身边有三具同行之人的尸体,看着像是已经死了五日了。”
“人是谁杀的?”
谢家主没有直说,只是提了南清风的证词:“身体上致命伤都来自于我谢家的传家之剑,纯钧剑。”
阿树当然知道纯钧剑,谢琅每天从不离身,甚至连她都只能站在一旁观摩。
要是有谁能偷走谢琅的剑,那他必定与其拼杀到鱼死网破。
同行之人中,谢琅武功属最高,没有人能从他手中夺走纯钧剑,再假借他的名义杀人。因此,除非魔教刻意以谢琅为桩子,演了一场借刀杀人、栽赃陷害的把戏,否则这三人只能是谢琅所杀。
“但是——”阿树看着谢家主,仍有一些不解:“这一切都是南清风一人之言,并无其他直接证据指明,琅哥哥就是叛徒呀?”
谢家主摇头,沉声道:“南清风一口咬定,此次计划失败一定是中了魔教陷阱,里外串通分别瓦解了他们的武力。”
“更何况,三名弟子死于纯钧剑的伤痕,再加上先前我谢家对卧底之事密不告知,而琅儿总能在数条可疑线索中选出正确的答案。这些事加总在一起,任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阿树张了张嘴,慌忙说:“我可以出面解释,琅哥哥的很多消息都是我给他的。叔叔您知道的,之前风雨楼曾与我做过一笔交易,我得到了很多魔教的信息。”
谢家主拦住欲冲出去与众人解释的阿树,负手而立,那双锐利狭长的鹰眼,依稀能看出当年的风华。
然而多年岁月的沧桑残酷,早就将他曾经意气风发的朝气消磨没了。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世人宁可相信吾儿是叛徒,追责诘难于他,也不愿相信所谓风雨楼提供的信息。毕竟,风雨楼的存在,已经是只存在于老一代口中,数十年前的传奇故事了。”
谢家主眼中透露出难忍的伤痛,看向阿树时,又多了几分柔情和慈祥。
他还依稀记得,十年前小姑娘寄养在他家中时,跌跌撞撞连路都走不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们也都长大成人,也要逐渐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
“我为了稳住武林各派,自证谢家清白,如今已经将盟主令归还于武林盟。因此,琅儿今夜还能关押在谢家地牢,但明后天的事情,或许要诸位掌门商议后再做判决了。”
“晚晚,你若还想去看看他,便现在去吧。”
说完,谢家主便离开了偏厅。
阿树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好久才眨了眨眼。
君一沉默地出现在阿树身后,将一件狐皮大衣轻轻披在她的肩膀上。
他不关心武林正邪之争,也不关心谢琅是真的叛徒,还是被冤枉的。他作为君家暗卫,现在只关心阿树的身体。
微微温暖的大衣让阿树回过神,她仰头看向带着铜质面具的君一,眼里是明晃晃的疑惑,希望有人能解答:“谢叔叔难道也觉得谢琅是叛徒,打算就这么把他交出去?”
君一不像阿树这样不通江湖事故。
他知道,世家大族都是这样的。
“他先是谢家家主,才是谢琅的父亲。”
谢家百年大家族,不能为了谢琅一人而背上背叛正道武林的名声。
阿树自幼生活环境单纯,君景逢永远将妹妹视作第一位,自然绝对不可能做出舍弃她的行为。因此她无法理解谢家主的决策。
君一对阿树解释道:“谢家主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小姐说这么多消息。其实也是希望君家能够出面,帮谢琅查明真相。”
“……我明白了。”
第72章 捡来的少年(二十七)
谢府地牢。
牢里光线昏暗, 阴森森的长廊只有零星几盏蜡烛灯。地面潮湿脏乱,角落偶尔有几滩快要干涸的水渍,甚至还有些胡乱堆着的碎屑,残留着黑红的颜色。
阿树匆匆扫了几眼, 不敢细想那都是什么东西。
她在谢府呆了这么几个月, 还是第一次踏入这个地方。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阿树从没来过这种只会与罪恶、阴森挂钩的地方。下楼梯的时候, 甚至连如何迈脚都踟蹰不定, 生怕一不留神踩到一只耗子。
但阿树不敢停留, 谢家主故意找了个借口,将地牢门口的守卫都支开。勉强挤出一炷香的时间, 让她去和谢琅说话。
这是地牢最深的一间牢房,只有角落有一盏快要燃尽的烛灯。
“阿树妹妹, 你不该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