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单腿曲起坐在干草垛上,背靠冰凉的石墙,隔着黑铁栅栏看,向长廊尽头。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微垂,压住眼中情绪。
来人步履轻巧,明显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身前还有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 提着一盏灯笼为她引路。
一身纯白锦缎披风,兜帽上的兔毛宛如初冬的新雪,堆砌在小姑娘比冰雪更干净透白的脸庞边,整个人都与阴暗肮脏的地牢格格不入。
阿树提着裙摆,匆匆跑到谢琅面前, 也顾不上地牢的泥灰沾染她的衣衫, 脸上露出难以理解的神色, “谢叔叔竟然将你关在这么恶劣的地方。”
她仔细打量着谢琅, 见他虽然衣服破损,但脸色尚好,看起来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松了一口气。
谢琅从昏迷中醒来时,就已经在这间地牢里了。之前有守卫悄悄给他透露了正堂中南清风对他的指证,武林正派现在都认为他是魔教叛徒。
“你还记得重燕山发生的事情吗?”时间紧迫,阿树抱怨了一句后,就赶紧回归正题。
谢琅回想起他昏迷前的那一幕。
刀剑乱舞,恣意厮杀。
冷刃划开皮肤深入肺腑的触感,滚烫的血液随之喷洒出来,鼻尖似乎还残存当时的血腥味……
他闭了闭眼,沉声道:“人的确是我杀的。”
阿树惊讶:“什么?!”
又连忙压低声音,怕惊动到地牢外的人。她挤在牢房门口,紧紧抓着冰冷的铁柱子,一脸焦急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
阿树晶亮透彻的双眼似是藏有星光,在这昏黑脏乱的地牢里,灿若繁星。她的眼神坚定不移,到现在这种证据确凿的时候,仍然愿意相信谢琅。
谢琅双眼赤红,醒来之后一直头痛欲裂,自责和愧疚带来巨大的痛苦,几乎将他整个人撕裂。
他甚至还记得最后一个同伴倒下时,眼中不可置信的神色,像是熊熊燃烧的怒火,狂怒斥责他:“叛徒!”
“谢琅,你枉为谢家人!”
“……”
谢琅思绪陷入回忆,一脸痛苦难忍。
阿树试着宽慰他,让他冷静下来:“就算人真的是你杀的,那也一定有理由的。琅哥哥,你要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才能为你洗清罪名。”
谢琅在阿树关怀的眼神下,沉默半晌,最终试图着开始回忆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可脑海中像是有一柄刀在搅动,将他的神经割的支离破碎,只记得几个零碎的片段,七拼八凑在一起。
谢琅强行按捺住头中剧痛,从牙缝中挤出几句话:“大家被浓雾分散后……我们四人找不到其他队友,只能独自上山。然而大家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歌声,似远似近……下一秒,我就失去了意识,身体变得不受控制。”
他喘息片刻,抬头对上阿树的目光,眼里几乎溢出血泪:“等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已经用纯钧剑杀了其他三人。”
在种情况下,阿树显得格外冷静,甚至有几分冷酷,与她平日里娇气单纯的模样截然不同,反而像她的哥哥君景逢平日里的模样。
她敏锐地抓住重点,冷静地问:“你还记得是什么歌声吗?”
“听不清内容,但我隐约记得……像是大海在唱歌。”
阿树微微一怔。
风雨楼给阿树的小册子里将魔教众人介绍的都十分详细,其中并未有任何人擅长用音律控制其他人。
然而阿树却知道一个人,他的确可以通过声音控制其他人。
但是时间快来不及了,阿树只能将这一个疑点压在心里,连忙又问另一个问题:“这次重燕山营救行动,有多少人知道你们具体的计划安排?”
谢琅深吸一口气,也冷静下来,定定地看着阿树:“严格来说,在到达重燕山之前,知道这次任务的人只有你和我。”
谢家的叛徒一直没来及找出来,谢琅也担心消息走漏,因此在招募集齐此次任务的队友之后,并未提前说明他们要去做什么,而是假装当做和往常一样,只是简单地去排查魔教匿藏的地点。
阿树闻言,猛地睁大眼睛,“这说不通啊……”
南清风在正堂的意思很明显,魔教是知晓他们此次行动,才会让八位护法全部在重燕山等他们,俨然是一个请君入瓮之计。阿树也以为是他们一行人之中,有人故意暴露或者泄密给魔教,才让魔教提前有了准备。
可谢琅的话,让阿树之前的推测产生了矛盾。
难道消息是从她这里泄露出去的?
阿树每次思考问题的时候,都会随手拿一张宣纸写写画画,因此书房桌上有很多她在考虑魔教的事情时记下的笔记。而且还有谢琅之前给她画的重燕山地图,都夹在那一堆纸张中。
她忽然扭头问身边始终沉默的君一:“之前有谁进过我的书房?”
这些日子君一与阿树寸步不离,任何人进入她的院子,他都能知晓。
“顾公子去过,给你留下一张纸条。”
顾临川?
难道是他跟魔教告密?
可是没有道理啊。
他一个鲛人,常年独居隐岛。
来到杭州以后,阿树也能很明显地看出,他对魔教和正道之间的斗争不感兴趣,反而更喜欢拉着她大街小巷的乱串,一串糖葫芦都比这些江湖事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再加上,阿树在和谢琅在商量对付魔教的计谋时,一直都是主动避开顾临川的。
因此,他不可能在从那一堆七零八落的消息碎片里,准确无误的拼凑出最重要的那条消息。
阿树握住牢房栏杆的手紧了紧,还想再和谢琅多说几句,长廊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翠鸟的叫声,清脆急促,一声比一声明亮。
一炷香时间快要到了,守卫在催促阿树离开。
君一提醒道:“小姐,该走了。”
“阿树,走吧。”谢琅也催促她赶紧离开:“我现在是武林罪人,不能让其他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
“可是……”
阿树咬咬牙,迟疑着不想离开。
“回去吧,”谢琅温和地弯了弯眉眼,又劝道:“此事牵扯颇深,碧隐岛从不插手江湖事,别叫这些纷争扰了你。”
阿树固执地摇摇头:“那你怎么办?我不相信你是叛徒。”
谢琅知道小姑娘脾气倔强,他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进老房门口。微微弯腰靠近阿树耳边,语气平淡而冷静,像是早就料到了现在的场景:“就算这件事另有隐情——”
“阿树,我知道你一直不肯怀疑我。但是风雨楼给你的魔教卧底的名单里,一早也就记录了我的名字,对不对?”
谢琅原先以为,阿树未将风雨楼得到的全部消息告诉他,是顾忌着谢府中叛徒也知道这些消息。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所谓“叛徒”,竟然是他自己。
阿树一惊,还没来得及辩解,谢琅伸出食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柔软的触感让他险些晃神。
好在他知道正事要紧,稳住心神,继续劝小姑娘离开:“你今晚愿意来看我,我知道你一定是信任我的。但是阿树,从风雨楼的名单来看,魔教或许早就盯上我,设局坐实了我的叛徒身份,让我在正道中众叛亲离。在这种情况下,你更要早些撇清和我的关系,将自己保护好。”
阿树沉默。
谢琅说的没错,他也点醒了她,
如果武林其他门派此时有人看到她与谢琅在一起,那么以后她想再凭借君家的身份,出面保住谢琅为他证明清白,很有可能会被那些人倒打一耙,污蔑她和谢琅同流合污,早就商量好了。
“琅哥哥,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说完,阿树匆匆戴上兜帽,又由君一给她戴上黑色的帷幕。
两人折返回到地牢长廊,赶在守卫们全部回来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
出了地牢,阿树抬头看了眼天色。
夜色昏黑压抑,天上的积云厚重沉闷,遮天蔽日地挤压在一起。狂风大作,吹得府里各处的灯笼都在半空中飘摇,零星的烛火几乎全部熄灭,
君一重新隐藏到黑暗中。
阿树提着灯笼,独自回到院子。
在门口,遇到好久没见的顾临川。
顾临川站在阿树门前,抬头看见来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晚晚,我回来了。”
阿树一路上都在思考谢琅刚才说的话,乍一看到顾临川,停顿了一下,像是才反应过来,一副神色不定的样子。
“啊,小川……”你怎么在这里。
阿树方才一直在努力回忆,前段时间顾临川在她面前的种种细节,是否有露出她当时没有注意到的异样。
但这种凭空揣测,压根毫无依据可言。就算阿树真的怀疑他,也不能光凭直觉,就给顾临川定罪。
结果正当阿树无比纠结的时候,猛地看到顾临川本人出现在她面前。
笑容干净真诚,像是冬日朝阳初升时洒在雪地里的第一抹阳光。少年漂亮精致的脸庞,没有一丝阴霾。
阿树莫名感到有点心虚。
赶紧闭上嘴,将即将脱口而出的废话咽回去。
还好阿树带着帷幕,没让顾临川看到她的表情。
她干巴巴地笑了笑,补救道:“你急着回隐岛,事情都解决完了吗?”
“差不多了。”顾临川看着很开心,唇角始终勾着一抹笑容,看起来并没有发觉阿树神色的生硬。
他抬眼看了下天色,主动邀请道:“明天天气会很好,要一起出去走走吗?”
阿树也跟着看了眼天空。
乌黑的云层遮天蔽日,一丝星光也看不见。
也不知道顾临川是怎么觉得,明天的天气会很好。
可能鲛人对天气的敏感程度不一样吧。
鲛人啊……
阿树踌躇片刻,帷幕下的眼睛仔细从顾临川的五官上扫过,似是在隐隐对比着些什么。
她几番欲言又止,思考了片刻,委婉地问道:“你认识其他鲛人吗?”
顾临川是阿树的朋友,她知道自己对他总是怀有猜测怀疑的偏见,这种行为很不好。
但事关谢琅的安危,她不得不尽量缓和着语气,努力摆出随意闲聊的样子,状似无意地解释道:“我之前听说,鲛人的歌声可以迷惑人类,使其失去理智,变成只听鲛人操控的傀儡……”
顾临川没有刻意遮掩或者否认,而是非常坦诚地为阿树解释:“有记忆以来,我从未遇到过其他族人。而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我发出的声音,的确可以影响人类。”
阿树听着,心里一紧。
难道……?
顾临川又笑了笑,“不过倒没有你们人类形容的那么夸张。”
他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如果我的声音真的可以控制人心,那我一定会忍不住想要控制住晚晚的心。希望晚晚不要总忽略我,多在心里想想我。”
说着,故作伤心脆弱地垂下头,学着话本里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语气不重不轻地抱怨道:“我们是好朋友,但你总是忽视我。”
“……哦。”
情绪大起大落,不过与此。
阿树自责垂头,老老实实道歉:“对不起,小川。我最近太忙了。”
顾临川今天的心情看起来异常的不错,哪怕阿树言语中暴露出,她这半个月真的没有想念过他,他也没有露出生气的表情。
而是大方地接受她的道歉:“傻丫头,我开玩笑的。”
他走到阿树身前,垂眼笑吟吟地注视着帷幕下的小姑娘,眼神里缱绻温柔:“你能允许我一直待在身边,我就非常满足了。”
阿树低下头,没说话。
她再次在心里感谢,自己半路上嫌麻烦没有摘下帷幕。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顾临川。
这条鱼自从在西山府失控过一次后,最近每次见面,情绪愈发外露。就连她想装作不知道他的感情,也都快要装不下去了。
但阿树真的不知道,她该怎么回应顾临川。
就简简单单的当朋友不好吗?
一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不去考虑其他更复杂的关系。
阿树扪心自问,之前在隐岛的时候,她的确很喜欢和顾临川相处的感觉。他长得比话本里描述的神仙还要精致,而且对她也一直特别好。
她有时候看着顾临川的脸,甚至会不自觉的发呆。
但是这种喜欢,是不具有唯一性的。
顾临川之前情绪失控时候,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占有欲和侵略性,让阿树感觉得不自在。或许是她对他真的不是那种喜欢,因此无法理解他的想法。
甚至,还不由自主的想要后退。
阿树目光盯着地面,岔开话题,含糊不清地说:“我最近可能会比较忙,谢琅出了点意外,我得想办法帮他。”
顾临川目光一冷,方才的好心情瞬间消失殆尽。
“你要帮一个叛徒?”
阿树忽然一愣。
顾临川为什么知道谢琅是叛徒?
谢琅被指认为魔教卧底,不过是今天下午才发生在正堂的事情。
阿树是碧隐岛岛主的嫡亲妹妹,风雨楼之事上她立了大功,谢家主才默许她探听正堂发生的各种大事。
虽然顾临川随着阿树一块儿借住在谢府,但他毕竟无名无分,正堂附近全部是武林高手,他不可能通过正常途径知道这件事。
阿树用力掐住掌心,压下心中千丝万绪的猜测,维持着正常的语调和顾临川继续说话:“谢琅是我朋友,我相信他不会做出这种败坏武林的事情的。”
顾临川沉默不语。
他也发现自己方才说错了话,眼里闪过一丝懊悔。
然而当他听到阿树所谓朋友的言论,更是差点嗤笑出声。目光阴晴不定,在阿树看不到的角落,更是露出一丝冷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