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春花——戈鞅
时间:2021-11-27 00:28:50

  一进厢房, 袭来的竟是一股奇异的甜香, 初嗅之下似乎过于甜腻,不过顷刻,那香气却又化入无形,仿佛无香,各人只觉通体酥软松弛,血脉贲张,目之所及的色彩顿时明艳, 他人言语尽是悦耳奉承。
  吴王妃惊呼了一声, 看向寻静宜:“这是什么香?竟如此令人畅怀?”
  众人纷纷附和。
  寻静宜秀眉微蹙, 思忖片刻:“这香药的主香乃是多重沉香,也不算稀罕,但其中有一味香气腻甜霸道,顷刻便能侵入人发肤肌理,实在是奇香,小女平生从未闻见。”
  闺秀之中有秦家香药局的千金,闺名晓月,闻得此话,不以为然道:“这就是寻姐姐孤陋寡闻了。这味香名唤千步香,产自南郡湿地滩涂中的千步草。千步香虽然稀有,却也不是什么旷古绝今的珍品,《述异记》《雅香集录》中都提到过此香。去年我爹爹往南郡买货的时候,在一个小岛上收了许多,姐妹们若是喜欢,尽可来我家香药局采购。”
  她如此说,大家自然都明白这一间燃放的是秦家香药局的香药了,纷纷夸赞附和,就连吴王妃也背过身去,笑意盈盈地问询了几句。
  寻静宜道:“秦家妹妹怕是弄错了。千步香的味道我是识得的,这香丸中除了千步香,还有一味不知名的香料。”
  秦晓月柳眉倒竖:“这香丸是我家出的,里头有哪些香料,难道我还不知道吗?”
  “千步香香气虽甜,却无后香。此香丸中尚有一味,香气沉郁霸道,极尽激扰人心,非是调理情志,却有乱人心魂之意,若是久用,恐怕……”
  她话音未落,秦晓月尖叫起来:“寻静宜,你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家特地拿出有害身心的香药给王妃和世子用吗?”
  寻静宜一愣。她本就不常出门,凭着一时对香药的执着多说了两句,没想到却得罪了人。
  春花听见两人争执,连忙走过来:
  “寻家妹妹不过是随口一说,并非意有所指。何况香道原本多门,各有各的见解,秦家妹妹也不是那小家子气的人,不会得理不饶人吧?”
  秦晓月被她提醒,偷眼看了了吴王妃和世子,便低头不做声了。
  寻静宜咬着下唇,还要说什么,手臂上被春花轻按。她微微一怔,便不再说话了。
  出了厢房,回到席中,早有十七位制香师傅各手捧了自家香丸,候在庭中。众家闺秀纷纷赞赏第十七味香,恨不得当场下单采购。秦晓月得意洋洋,自以为本届斗香大会的魁首非赵家莫属。
  评比揭晓,果然是秦家香药局的盘棘师傅拔得头筹。
  春花格外留意那位盘棘师傅,但见他生得红髯黄眸,一身异域僧人打扮,头顶头陀箍。
  大运皇朝民风开放,尤其汴陵四海通商,常有异域商人往来,如此长相倒也不是第一次见。可是此人神情阴郁,双眼如电,极其慑人,长相又颇丑,怪脸嶙峋,着实扎眼。春花与他对视了一眼,顿觉手臂上爬过千足小虫一般,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偏头低声问熊掌柜:“坊间传闻,徐师傅的疯症与这位盘棘师傅有关?”
  熊掌柜一愣:“东家也听说了?徐师傅和盘棘师傅前阵子确实来往频繁,也交换了不少香药心得。但要说盘棘师傅动了手脚,害了徐师傅,我却不信。盘棘师傅提交的香丸,都是咱们行里的几位香药师傅细细查过的,没有问题。在香里做手脚是香药行的大忌,一旦被察觉,声名尽毁,再无回头。”
  春花眯眼,目光移到寻静宜脸上。众人都围着秦晓月大加赞赏,寻静宜一下子便被孤立了,远远地离群独坐,神情窘迫苍白,目光却紧盯着盘棘师傅,口中低低说着什么。
  这位寻家姑娘,又在“自言自语”了。真教人好奇呢。
  “熊掌柜,您也是香药行里的老人了,当知道香药行最看天赋,年长未必才高。今日若是徐师傅还在,说不定能有个结论,但这么巧,徐师傅又遭了厄运。这一切,难道真是巧合吗?”
  熊掌柜道:“东家想查一查盘棘师傅的底细?”
  “嗯。”春花微微一笑,“这位盘棘师傅,不远重洋来到汴陵,就想扬名立万,却为何不来我春花香药局,却进了秦家香药局?秦炳坤那老头眼光差,脑子蠢,这么好的事情不会凭空砸到他头上,必有猫腻。”
  “……”熊掌柜被她强大的逻辑震撼了,“东家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
  “秦家香药局经了今日,定会客似云来。若赵家香丸里真有问题,扩散出去,岂不是让全城百姓都受害?”
  “东家,要不要请仙姿姑娘过来贴身保护?”
  “仙姿有别的差事,这几日不在城中。裴园是我的地盘,众目睽睽之下,还能出什么事?”
  春花安抚地摆了摆手,余光扫到寻静宜悄悄起身,往后园而去。
  倒是有几分胆色。
  “我瞧那寻家小姐深谙香道,也许她能拿出证据,证明秦家香丸的问题。”
  熊掌柜不以为然:“寻家小姐年纪才多大,她不过闻了一回,哪里就能断定香中有古怪?不过一个小姑娘……”
  “我也只是一个小姑娘呢。”
  熊掌柜知道自己失言,不再多说,领命告退。
  春花的目光扫过席间众人,不意正与蔺长思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甫一对视,他立刻显出愠色,转头与身侧的秦晓月交谈。秦晓月心花怒放,吊着眉梢向他甜笑,恨不得整个人贴过去。
  春花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
  反复鼓起勇气,再抬起头时,终于武装起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得体笑意,起身往蔺长思身边走过去,笑嘻嘻道:
  “世子……”
  “裴园的枫林甚有情致,秦小姐还未赏玩过吧?”蔺长思目光停留在秦晓月脸上,丝毫未移,语气温柔。
  秦晓月两颊晕红,眸如春水:“没有呢。世子可愿作陪?”
  蔺长思微微一笑:“荣幸之至。”
  言罢,两人直接起身离开,竟是把春花当作空气一般。
  春花的笑容僵在脸上,良久,叹了一声,在吴王妃身边坐下。
  吴王妃不知她心中辗转,笑着道:“小春花,你这个斗香大会办得甚妙。我看这寻家和秦家两位千金都很不错,长思都很喜欢。若不是她们二人之间有些龃龉,便一起娶进王府,也是佳话。”
  春花怔了怔,想起秦晓月的嗲声嗲气,婚后定是恃宠而骄,依蔺长思这绵软的性子,怕会被欺负得毫无底线。
  寻静宜倒是个温柔娴静的好性子,只是这“自言自语”的癖好实在诡异,若不知底细,也难为良配。
  她办这斗香大会,确是想为蔺长思张罗一个良缘。若是乱点鸳鸯谱,反坑了他,可就不好了。
  只是在吴王妃面前,总不好口出恶语,坏人前程。她想了想:“凌姨,世子若有了心动的姑娘,当然是极好,不过也不可操之过急,还是要细细考察才是。”
  吴王妃笑容微收,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你说得不错,是要细细考察。”
  十七位制香师傅得了赏赐,逐一向吴王妃拜谢。随后便是点了城中知名的杂剧班子“三生缘”的几出折子戏。蔺长思、寻静宜与秦晓月久久不见回来,众家闺秀和王妃都专注于看戏,看得十分动情。
  这几折都是热门剧目,春花看过不下十遍,倏然觉得索然寡味起来,正想离席去偷个清静,蓦地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春花老板。”
  春花应了一声,左右四顾,身边各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戏子身上,竟无一人像是出声唤她之人。
  她震了一震,一丝不算陌生的冷香闯入她鼻息,脊背上登时有冷汗流了下来。
  一个墨绿襕衫的清秀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恰立在吴王妃的对面。明明该是遮挡了吴王妃看戏的视野,吴王妃却毫无所觉。
  “……”春花张大了嘴。
  男子恳切地望着她:“春花老板,我家小姐有难,请速去搭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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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兰艾同焚
  寻静宜瞅定了制香师傅们都挤到前头看戏, 这才偷偷溜到西南院的制香所。
  循规蹈矩的寻家姑娘,私底下却是个沉迷香道的痴人。今日遇上一门新奇的香,若不能取得一丸秦家香丸仔细研究, 她是不能安心的。可前头已得罪了秦晓月, 不能直接讨要,只好用偷的了。
  “她一进制香房, 就被那叫盘棘的制香师傅制住了。那盘棘……竟然看得到我。只恨我法力低微,打不过他。”
  春花心中一沉:“那盘棘,也是个妖怪?”
  “他身上煞气极重, 即便不是五郎, 也是罪孽深重之人。”
  春花微微蹙眉,这似乎不是她第一次听人提起“五郎”,这个称呼。
  “那……咱们该去请澄心观的道尊前来除妖啊, 你绑了我有什么用呢?”
  墨绿衣衫的男子不答,只引着春花穿过中庭。迎面遇上的家人纷纷行礼, 她强笑应着, 故作无事。她双手与脖颈上都缠着一根长长的细叶, 凡人却是看不见。
  “这位大仙儿, 你是精怪,法力高强,何须我去救人?”
  男子侧身示意她走在前面,行止竟然颇有风骨:“我们这一族是妖中君子,仅有的法力就是隐身在人身边,清谈论道。若是动起手来,连一个未成年的小妖都打不过。”
  小妖是打不过, 勒死她可是易如反掌。春花叹气, 觉得颈子上的叶子愈发紧了。
  什么妖中君子, 莫非是个兰花精?
  “大仙儿,你叫什么名字呀?”
  对方惆怅地看她一眼,不答。
  “就算是死,也得让我知道死在谁手上吧?”
  对方默了默:“我叫兰荪。”
  远远地,两人便看见寻静宜闭目倚坐在一株枫树下,秀眉深锁,仿佛陷入极大的痛苦挣扎,却不得醒来。春花眼尖地发现,她侧脸的一缕乌发短了一截。
  兰荪疾行到树下,伸手欲触碰寻静宜的脸颊,手指却停在离她五寸之处,不能再近前。
  他环视一周:“盘棘,我把长孙春花带来了。”
  红髯的僧人从树后现身,眉目狰狞地冷笑:
  “你倒不完全是个废物啊,兰荪。”
  “我们有言在先,你快放了静宜。”
  盘棘咧开厚重双唇:“且慢,你先割她一缕头发。”
  “……”这是个什么变态?春花又惊又怒。
  兰荪也是意外,皱眉道:“你此前只说将她带来,并未说要割她头发。她是仙胎转世,你我这样的五郎,若出手伤她,会大大有损仙缘。”
  春花听得一头雾水,仙胎是个什么胎?
  盘棘嘿嘿一笑:“正是晓得这个,才让你动手!”
  “你不守信用!”
  “你不动手,我便要对你的小心肝儿动手了。”粗砺的大手捞起寻静宜柔弱的脖颈,抵在树上。寻静宜在他手中无力地挣扎,玉容泛起隐隐青色。
  “住手!”
  兰荪忍无可忍地大呼。
  细叶如绿色电光直射向春花,掠过她脸颊,割破一缕长发,并在她雪颊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发丝缓缓飘落在盘棘掌心。兰荪咬牙道:“现在,你可以放了静宜了吧?”
  盘棘桀桀怪笑:“一个闺阁小姐,原本也没什么用。还给你!”
  仿佛有利刃自天灵盖劈落,硬生生将春花劈成两半。在巨大的疼痛中,她几乎昏死过去。勉强找回意识,只觉一半身体极重,另一半却极轻。重的如铅块铿然倒地,轻的如轻烟冉冉上升,转了个向,落在盘棘的左肩上。
  长孙春花的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露出一贯热情得体的笑,向前庭去了。
  春花坐在盘棘的左肩上,浑浑噩噩地看着自己的背影,再看向身边,并排坐了三个形容同样木然的魂儿。
  寻静宜的魂儿如烟飘起,随即一个倒栽葱,没入树下昏迷的本体之中。羽睫如扇,扇了两扇,寻静宜悠悠醒转,一睁眼便抓住兰荪衣襟,恐慌道:“阿荪,我记起来了。”
  “那香原来唤作:‘裂魂香’。”
  裂魂香,入腠理,割发裂魂,善恶各行。
  淡淡血腥之气散入秋风,顷刻便消失不见了。
  蔺长思伴着秦晓月,在裴园各处游赏。他意在观景,秦晓月却无心赏枫,一双情意炽热的水眸一径盯着他不放,所说尽是奉承倾慕之语。渐渐地,蔺长思也觉得有些寡味。
  “秦小姐,不如现下就回返吧?”
  秦晓月喜悦的娇颜瞬间垮了下来:“世子殿下,不喜晓月陪伴么?”
  蔺长思面皮微微发烫,有些后悔与她两人独处。方才离席,乃是一时激愤,只想在春花面前与旁的女子展现亲昵,未料到秦晓月是这样黏连的性子。
  也是自己鲁莽,招惹了她。
  “你我离席甚久,恐怕母妃惦念。”
  秦晓月失望地垂眸。她本想借此机会与蔺长思耳鬓厮磨,情意相许,却不料他对自己谨守边界,毫无逾矩。难得的独处时光眼看便要结束,错过了这次,吴王府世子妃的位置恐怕再与她无缘。
  四下无人,秦晓月身子晃了一晃,堪堪往蔺长思怀中倒了过去。蔺长思下意识地张臂,抱了个满怀。
  他大惊,低头端详秦晓月面容:“秦小姐,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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