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有钱又怎么样,丢尽了她父兄的脸。”
这些闲言碎语入了春花耳中,如同无物。她神情泠然不可侵犯,由严衍搀扶着,一步步来到堂上,梁家老太爷身边。
“五千两,可还有人叫价?”春花面向堂下。
厅中又是一片窸窣议论,却是无人响应。
她点点头:“既如此,来燕楼图就是长孙家的了。”
梁远昌不明就里望着她。
“春花老板,你这是……”
春花不答。
清心丸药力有限,她知道自己支撑不久,低声对小章道:“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当了一天传声筒的小章惊疑不定地点点头。
“诸位东家、老板,远道而来的朋友,若还有不认识我的,此刻认识一下,我便是汴陵长孙家的当家人,长孙春花。”
小章高声跟着重复了一遍。
“今日受邀前来为梁老贺寿,开宴之前,梁家大夫人将我独自唤至房中,请我吃了两片云片糕。糕中放了软筋药物,她将我留在房中,燃放袖中春,又唤来梁家四公子梁昭,将我二人锁在房中。其后……梁昭欲行奸污之事……”
“……”小章复述到一半,险些吞下自己的舌头。
“东家,这……”
“照着说!”
春花身子虚软,向下一垮。严衍一把捞住,不着痕迹地让她半个身子都挂在自己身上。
她停下来,剧烈地喘息了一会儿,继续道:
“我以随身暗器射中梁昭右胸,梁昭未能得逞。暗器为两寸余长的袖箭,验伤皆可为证。幸而,严先生及时赶到相救,梁家大爷梁兴与梁大夫人又率护院阻拦,……更以女子名节、家族名誉要挟,强迫我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诸位中许多与我有生意之交,知晓我为人。长孙春花言行坦荡,从未恐惧过流言。今日索性把话说明,不论失身与否,我都是长孙家的当家人,汴陵商会的会长!”
“自今日起,长孙家与梁家割袍断义,长孙家走通的路,不许你们梁家跟着走,长孙家吃得下肚的,绝不会给梁家留一粒米!”
小章硬着头皮,尽职尽责地传完了话,只觉腿肚子不住发颤。
仿佛有烈火从嗓子眼儿一路往全身蔓延,春花喉咙一紧,声音彻底哑了下来。
“我……说完了么?”她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问严衍。
清心丸的痛意褪去,袖中春带着汹涌的迷乱再次席卷而来。目力所限,严衍眼中的怜惜、震动、乃至激赏,她一丝都没有看见。
严衍叹了声:
“东家做得很好,剩下的交给我吧。”
这一句话仿佛解除封印的咒语,她那军前斗士般紧绷的身躯蓦地松懈下来,轻倚在他臂间。
他环住她纤细的腰肢,朗声对众人道:
“请在场的各位做个旁证,今日之事错在梁家,日后官府追究,自有章程。长孙家不得公道,誓不罢休。”他转向梁远昌,“梁老太爷,好自为之。”
梁远昌面若死灰,枯槁的嘴唇动了动,竟无话可说。
严衍拿起盛放来燕楼图的漆盒,扔给小章抱着。尔后,他裹好春花身上外袍,将她打横抱起,穿过梁家的寿宴,穿过城中一众富商震惊莫名的目光,穿过纷纷的物议,背脊挺直,如沉稳的山。
身下的马车频频晃动,令人烦躁不已。
春花醒了又昏,睡了又醒,浑身热得难受,仿佛一团烈火从脚底板直烧到头顶心,困在她身体里四蹿,却寻不到出路。她发了一身腻汗,似乎骨头被沤成了稀泥,脑子也熬成了一锅浆糊。
忽然有清凉甘泉灌入口中,顺着喉咙下去,所到之处,热意稍稍缓解。她渴求更多凉意,不禁往甘泉的来源凑近了些,伸手抱住。
——触手微凉,仿佛盛夏夜里她戴着贴身入睡的寒青玉石。她颤抖着将脸颊往上贴,却不知为何,身体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
那玉石却成了精一般,生出一双手,将她猛地向外一推。
“你且忍一忍,马上便到了。”
春花勃然大怒,凭什么让她忍?
缘着冰冰凉凉的手又扑了过去,她力大无穷地把那滑不溜手的玉石精往身下一摁:
“嘘,别动!再动,叫严先生把你抓起来。”
“……”玉石精果然僵住不动了。
春花睁开迷蒙双眸,玉石精在她眼前汇聚成一张巧匠雕刻般峻冷的容颜。看着很是眼熟,但泛红的眼尾和微乱的发丝又让她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她双手捧住,仔细端详:“你变的这个长相,我很是喜欢。有没有女子夸你生得很俊呀?”
玉石精默了一会儿,道:“没有。倒是有很多女子……”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怕我。”
他容貌偏冷,又有严苛之名在外,虽然出身显贵,却从无女子敢当面示好,遑论是议论美丑。与韩抉相比,他少了许多无谓的桃花烦扰。
玉石精的唇色很浅,唇线绷直,春花却觉得自己见过那唇角弯弯的模样。
她嘿嘿一笑:“那是她们胆小。”
脑袋一晃,几枝碍事的珠钗叮叮当当坠了下来,乌发如瀑布盖了两人一身。
“我跟她们不一样,我胆子可大了。”
话音未落,她哆哆嗦嗦地冲着那浅润的唇亲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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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雁字回时
这一夜, 对汴陵城中的许多人来说,都极为漫长。
梁昭已被州府收押待审,梁家好说歹说, 总算没有让梁兴与梁大夫人被一齐带走。事关城中两大富商, 曲知府不敢擅自开审,打算先秉明了吴王再做打算。
梁家急找了个大讼师, 给他们支了个招。长孙家财势不弱,与其在公堂缠讼,倒不如在开审前私了。
天刚泛白, 梁远昌携了重礼赶到长孙府。守了半个多时辰, 终于在书房中见到了长孙恕。
长孙恕年纪大了,鲜少起得这样早,神思倦怠, 仿佛随时会打起呼噜,陷入昏睡。
梁远昌先开了口:“老哥哥, 我亲自给您赔罪来了。”
长孙恕沉沉咳了两声, 打起精神:“春花那孩子受了惊吓, 还在房中休息, 老朽也只是粗略听了一耳朵。既然梁老弟亲自来了,不妨打开天窗,咱们两个老东西,仔细说道说道。”
梁远昌见他还算客气,心下一安。于是将昨夜之事委婉地复述了一遍,虽不能将黑的说成白的,但凭着锤炼了数十年的三寸不烂之舌, 也修饰抹平了不少。末了, 他道:
“我老头子管教无方, 家门出此败类,自然难辞其咎,原本是没脸来见老哥哥你的。可是昨夜春花丫头那架势,不光是要和梁家彻底断交,还要逼得梁家在汴陵城混不下去!老哥哥,以咱们两家多年的情谊,何必非要闹得鱼死网破?”
长孙恕一怔:“春花她……果然说得如此严重?”
“老哥哥,我知道这丫头是你心尖上的宝,只要能给春花丫头解气,把昭儿那孽障打断一双腿,我老梁也绝无怨言。可是,这难道就是对春花丫头最好的补偿么?”
梁远昌掏出手巾,擦了擦额上的密汗:
“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春花丫头年轻有本事,但遇事还是容易冲动,老哥哥可千万得替她把把关。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说与你听听?”
他与长孙恕两个相识六十年了,深知这老家伙从年轻的时候就脾气耿直但心慈手软,若不是晚年得了个泼辣果断的孙女儿,长孙家早被寻家吞吃的渣都不剩了。长孙春花嚣张跋扈,就算吴王爷亲自发话,也未必压得住她。世上唯一能让她改变主意的,也只有这老家伙了。
果然,长孙恕掀起满是褶皱的眼皮:“梁老弟请说。”
梁远昌掏出两张刚拟好的庚贴,递到长孙恕面前。
“老哥哥,春花这个当家人做得有多难,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一个女娃娃,非要学男人做生意,那还能有不吃亏的?这事真闹开,她的名声可就彻底坏了,你给她踅摸的那几个身家清白的入赘郎君,恐怕一个也不敢上门了。依我看,索性还是让春花和昭儿配了一对,对他们俩都好。我们梁家甘愿入赘,奉上三倍赘礼。”
他仔细端详长孙恕脸色,又补道:“当然,到此处,你们长孙家还是吃了大亏的。”他抬抬手上庚贴:
“这是我家三房小孙女儿满儿的庚贴,我已连夜差人与石渠的合过了,那真是天作之合。”
长孙恕:“梁老弟这意思,不仅要让梁昭入赘我家,还要把你最宠爱的嫡孙女儿嫁给石渠那个浪荡子?”
梁远昌:“不错!”
“石渠和春花两个的婚事,一直是老哥哥你的心病,我哪有不知道的?这事儿过后,咱们两家就是双重的亲家,今后和睦如一家,汴陵商界,岂不都是咱们说了算么?”他咬了咬牙:“老哥哥若还不顺心,我把梁家的整个药材生意给满儿当陪嫁,送给长孙家。”
这本钱,确实下得十分重了。
长孙恕沉默了一阵,命人请石渠过来。
石渠一进门,看见梁远昌就要发飙,幸好长孙恕抬了抬手,示意他安静。
长孙恕慢条斯理地将梁远昌开出来的条件说了,向石渠微一颔首:
“你梁家祖父开出来的条件,对你,对长孙家的前程都十分有利,哪怕是将来科举不中,有这样一个岳家,也不怕被你妹子撵出门。石渠,你如何说?”
长孙恕很少用这样庄重严肃的语气同他商量事情。石渠愕然了半晌,青白二色在他脸上交替变幻了几次,终于甩头大怒:
“爷爷你老糊涂了吧?”
“……”梁远昌目瞪口呆。长孙家的二世祖果然名不虚传,这傻子若是梁家的孙子,早被打死了。
长孙恕竟然并不恼怒,只是沉声道:“好好说话。”
石渠愤愤不平,嗓门儿大得能掀翻屋顶:
“长孙家是块多了不起的牌子?我长孙石渠是个多了不起的人?凭什么要用我妹子给我和长孙家换个前程?自家的姑娘受了委屈,长孙家不能拼上阖家之力给她出气,那要这破家还有何用,我看散了也就散了吧!娶老婆生孩子,也只能生一窝孬种!”
他手指着梁远昌:“你拿自家的姑娘不当人,我管不了。我妹子可比一百个姓梁的捆在一起还要金贵!”
梁远昌气得浑身发抖:“老哥哥,你这孙子,也太不像话了!你可得好好管教!”
长孙恕扶住靠在一旁的龙头拐杖,颤颤巍巍站起来,向梁远昌拱了拱手:
“石渠方才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不论我家春花丫头想做什么事,我老头子和她这不成器的哥哥全力支持!你说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我以为最深远的,就是让她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凭自己的本事,走自己想走的路。”
他深深叹了一声:“梁家老弟,我长孙恕是老糊涂了,却还没糊涂到你想的那个地步。五年前的事,我老头子还没忘呢。从今往后,你我也不必再来往了,咱们就各凭本事,各行其路吧。”
梁远昌脸色红了又紫,难看至极。以他的身份地位,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他冷冷哼了声,再无敷衍,说了声“告辞”便拂袖而去。
石渠眼见这峰回路转,虽觉畅快,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长孙恕望着梁远昌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你妹妹想和梁家掰腕子,这事不那么容易。这几日让她好好在家歇息,你跟着我,把城中几个老兄弟都拜访拜访。”
石渠终于会意,狠狠给爷爷竖了根大拇指。
“爷爷,刚才我要是答应了那老匹夫的条件,你该不会把我撵出去吧?”
长孙恕瞟他一眼,不答反问:
“你刚才……说谁是老糊涂?”
“……”
严衍在书房门外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他听李俏儿说梁远昌上门,怕长孙家祖孙应付不了,才特意赶过来,现下看来,倒是多余了。
不过,这倒让他明白了,长孙春花是如何养成这样的心性。
外人羡慕长孙家男人躺着吃香喝辣的福分,却看不见长孙家相依为命的义气决心。
他转身离开。穿过层层回廊,路过庭园,府中三步一布甸,五步一茶亭,厚席铺地不硬,石径深雕不滑,处处无华而讲究。每一处景观,每一块地砖,都彰显着春花对祖父兄长的拳拳爱护。
实在很难不叫人羡慕呢。
严衍推开春花闺房的门,愣了一愣。
方才离去之前,那姑娘还在床榻上沉睡,身边有许大夫照看,此刻却是人去榻空。
严衍深深地皱起眉,转脸看见许大夫端了汤药走过来。
“严先生!”
他以下颌指指屋内:“她人呢?”
许大夫笑呵呵道:“东家已醒了,精神还不错,俏儿扶她去看衡小少爷了。”
“胡闹!”严衍面现薄怒。
许大夫望着他的背影,感叹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气性都这么大!”
马不停蹄地来到长孙衡的居所之外,果见那女子斜倚在门廊下的躺椅上,披了件毛边大氅,手里笼着个小暖炉。
奶娘抱着长孙衡,仙姿立在身后,李俏儿拿了个金光闪闪的拨浪鼓,一下一下地逗着娃娃,娃娃便不经撩地发出一串又一串铃铛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