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望着他们,眉眼弯弯,带些恬静的笑意,双唇有些苍白,乌发编成简单的双麻花辫,一看就是李俏儿随手绑的,额边碎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全然没有了呼风唤雨的大当家气度,像个宠在谁膝下的小姑娘。
严衍远远地看了一会儿,举步上前。
“东家该在房中歇息,不该在此吹风。”
春花的目光与他触了一触,居然微微有些躲闪。但她自制力极强,仿佛脑仁里有只手摁着眼珠子不要拼命转动,面上看来仍然十分端庄沉稳。
严衍想到了这一层,心里已有了数,不知为何有些愉悦。
春花咳了一声:“许大夫说我身子无碍,若体力允许,就可以出来逛逛。”
严衍看她一眼,摸摸她手里的暖炉,已不大热了。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刚烧好的小暖炉,塞进她手里,将原来的替换下来。
春花瞠目结舌地看看他背后:“你是变戏法儿的么?”
严衍沉沉地笑了起来。
李俏儿见状大吃一惊:“东家,严先生原来会笑唉。”
春花也笑起来。眸子又与严衍对了一对,不着痕迹地垂了下来。
“严先生,陪我去园中走走?”
严衍瞥见她淡红的耳根,点点头:“东家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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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燕约莺期
严衍自幼随断妄司老天官修行, 修的是个无心道,讲究一个“定”字,自在八风吹不动, 敌不动, 我自然不动。
前方,披大氅的女子已经绕着长孙府乏善可陈的小园子走了两圈, 两根乌油油的麻花辫在肩上滑来滑去,偏是不转过头来,也不说话。严衍跟在后头, 初时还有些守株待兔的从容, 渐渐地也觉得不太像话。
春花耷拉着脑袋自顾自往前走,走到第三圈,蓦地眼前出现一双黑靴。
“诶?”她刹住步子, 抬眸看是严衍,不禁一怔, 又看看身后。这才醒悟, 他在原地等了她一圈儿。
“要是还没想好说什么, 我帮你起个头?”
他双臂环抱, 好整以暇地睨着她。
“寻常女子经过这一场折腾,多半会哭个三五天。你……若是想哭,哭一会儿也无妨,我不告诉别人便是。”
“……”这人,不一本正经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
春花咳了一声:“严先生,你我……已不是东家和账房的关系, 但你昨夜还是仗义援手, 春花感激不尽。”
严衍因她的官样轱辘话皱起眉, 静了一瞬,问:“五年前,你与梁家究竟有何过节?”
春花苦笑一声。
“此事,还要从祝般说起。”
五年前,城中营造大师祝般正是风头无两,兴建的几座楼台宅院都成了名士云集之地,也积攒了不少身家,开始筹划兴建来燕楼。
那时春花旗下尚无营造行,正想招揽祝般与她合伙,但祝般孤傲,看不上那时的她。春花不惜三顾茅庐,示以诚意。也是在那时,祝般向她展示了自己亲手绘制的来燕楼图。
其后,祝般的幼子生了一场大病,需千年何首乌做药引方能根治。那时全城只有春花药铺存有一株千年何首乌,她正欲以此为礼,打开祝般的信任,梁大夫人却在这关头亲自上门来求取。
“梁大夫人于我有恩,她前来哭求,说梁昭也生了重病,还是急病,若无我那株何首乌,活不过三天。”
“所以……你把何首乌让了给她?”
春花叹了口气:“祝家少爷的病是慢病,我想着先救了梁昭的命,再差人去寻一株给祝家。”
没过几日,消息便传出来,祝般带着自家营造行,并入了梁家版图。祝般手书一封向她致歉,言明梁家为其子寻得了救命的药材,他无以为报,只得和梁家合股。
“如果只是如此,倒也没有什么。商场上原本勾心斗角,一时心软被人钻了空子,也是常有。”春花道,“梁家可恨,在于得到了祝般这样的营造大师,却不珍惜。”
祝般为了修建来燕楼,投入了大量财力心力,在别的工事上,渐渐便有些捉襟见肘。梁家拍胸脯保证,若遇难处,梁家必定出资支持,还怂恿祝般以家产抵押,从寻记钱庄借了十万两银子。
来燕楼塌那一日,祝般身败名裂,所有在建工事全遭毁约,积压账款没有一笔收得回来。寻记钱庄便在这时上门收账,清算了祝家所有的资产,仍不足以抵那十万两本息。祝般苦苦哀求寻记钱庄宽限些时日,寻仁瑞不为所动。
再后来,祝般气得大病而亡,孤儿寡母无力支撑,寻梁两家瓜分了祝家。寻家得了祝家的老宅和几栋兴建过半的楼宇,梁家则成功将祝家营造行彻底据为己有,并将来燕楼图收入囊中。
春花神情中带着淡淡愧意:“我自幼受爷爷教导,以为从商是为了人、财、物皆能尽其所用,为百姓谋便利。从未想过,世间还有如此买椟还珠之人,为了贪图财物,害死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大师。也是那时我才明白,若让寻、梁两家继续在汴陵只手遮天,祝般就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祝般。”
严衍沉默良久,深深看她一眼,半晌移开目光:
“梁家近来抢了你许多药材生意,主要是靠着一批北地的珍稀药材。我观梁家近年来亏空不少,不该有此财力,恐怕他们药材的来路有些不明。你若想对付梁家,或可由此入手。”
春花回神,讶然道:“我还以为,你们公门中人不赞成私斗。”
“君子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世俗幽昏,往往令无辜女子受负俗之累,正该以铁腕破除。何况……商场争斗,不生伤亡,不破法度,不算私斗。”
“我昨夜承诺要帮你,必不会失信。”
严衍转过头来,眼睛里难得带着点温柔,仿佛洒金的月夜。
春花有一瞬间的失神。
初识之时,她自觉看破了严衍冷峻面具背后的正直,费尽心思网罗。其后是屡屡受助于他,却从未见他以恩相挟。
他看似克己复礼如腐儒,却对他人、尤其是弱者极为公正耐心,语出苛责,也多半是因为有更高的期望。
他也是除了爷爷和哥哥以外,唯一从未对她指指点点、或居高临下地怜悯的男子。
虽然一句话就能气死一池子入定的万年龟,他却是最令她安心信赖,最可以以背相对的伙伴。
从前说要招赘他,还是有些玩笑,如今倒是……确实不想放他走了呢。
只可惜……
她踟蹰了片刻,终是从袖中掏出一方寸余金印,捧在面前:
“春花何德何能,竟能得断妄司谈天官一诺。”
严衍——不,此时应当改称为谈东樵——目光下移,落在她手中金印上,目光中的温柔渐渐褪去,转为泠然。
金印上以紫火小篆符文刻着四个字:天官断妄。但凡是对断妄司略有所知的人,都晓得这是断妄司天官随身携带的火符印玺,只此一座,无法造假。
他昨夜将外袍披在她身上,一直未曾取回。情况紧急,竟连火符印玺藏在外袍里的事,都忘了。
又或许,并不真正想要瞒她。
谈东樵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声。每每对她多一分欣赏,便忍不住放低一分防备,于是立刻被她抓住痛脚。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他们两人,究竟谁修的是无心道?
“谈某公门中人,迫不得已隐匿身份,失礼了。”他诚心诚意地向她一揖。
春花见他承认得爽快,倒是微微一愣。
苏玠说过,他生平服气的人不多,谈东樵算一个。
“他们老谈家,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恨不得拽到天上去。”
“尤其是那个谈东樵,据说三岁会背论语,八岁进了断妄司给前任天官当关门弟子,也不知修了多少年,照样修成个八风吹不动的老神仙。”
这误事的苏玠,害她一直觉得谈东樵是个仙风道骨的老爷子。
“不过呢……”苏玠眸中笑意倏尔收敛,“倘若有一天我被害死了,我希望是谈东樵来查我的案子。”
那时,春花以为苏玠只是开玩笑,没有想到有一天,真的落到要拼尽全力兑现承诺的境地。
她来回思忖了片刻,终是深深地福了一礼下去:
“此前不识得天官,多有得罪。既然是天官亲自到此,春花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力配合天官大人查明案情。”
她将金印交回谈东樵手中,又从怀中抽出一封薄薄的信笺,双手奉上。
“这便是当初苏玠留给天官大人的书信。他曾说过,这信如非天官大人亲自来取,不可示人。”
谈东樵接过信笺,展开细细读过,眸中微震。
春花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天官大人的疑惑,应当解得差不多了吧?其余的,小女子所知也有限,恐怕帮不了天官大人其他的忙了。”
她转过身去,倏地微风吹拂而来,片片雪色随风而落。本以为是乍暖还寒,又下起了细雪,定睛一看,却是白色腊梅落了一地。
明明就要入春,恁地突然萧瑟起来了?
春花抿了抿唇,决意接受这次眼拙脑抽,招赘不成的失败,不再自寻烦恼,下次再接再厉。
蓦地,身后有人淡淡出声:
“公事的疑惑,确实解得差不多了。私事的疑惑,却还未解。”
“……”
春花声音有些颤抖:
“……天官大人还有何疑惑未解?”
谈东樵静了一瞬,道:“那日澄心观不度阁中,春花老板曾言道,看上了一位身材高大,体格壮健的大账房,想要招赘为夫婿,还要用‘袖中春’增进一下彼此之间的感情。”
“……”
“不知这位大账房,指的可是谈某?”
走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身影霎时晃了一晃。
春花清了清嗓子,头也不回:
“天官大人误会了……我给盘棘看的,其实是一份返魂袖中春的香方,之所以同霍善道尊说那样的话,不过是托辞……”
“全是托辞?”
“绝无一句真话。”
谈东樵在她背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许久的担忧。
春花在心里默默撇了撇嘴。他是怕她这地头蛇强娶了他不成?
正要前行,那糟心的孔夫子和血手人屠又叫住她:
“那昨夜,春花老板在马车中将谈某按住,强行非礼,又是为何?”
冷静持重的长孙家当家人在自家花园里绊了一脚,若非修无心道的天官大人眼疾手快,一把捞住,险些栽了个屁股墩儿。
作者有话说:
谈天官的大型掉马现场,和长孙当家的大型社死现场。嗯,你们看这个更新的点儿就知道我尽力了~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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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蚕头燕尾
春花居然忘了, 这位天官大人是个认死理儿的主儿。
揽住她腰身的坚实手臂透过层层深衣传递着热度,兵荒马乱中,春花抓着一根腊梅树枝, 连忙站起, 背过身来,如临大敌地瞪着谈东樵。
“……”
谈东樵疑心自己再靠近一步, 这平日气定神闲的姑娘就要拿出破灵箭来对付他了。
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网开三面。他后退两步, 给她留了些腾挪的空间。果然, 她神情镇定下来,悄没声儿地长出了口气。
谈东樵勾了勾唇,发觉自己近来笑得有点多。
“春花老板, 还未回答本官的问题。”
这还摆出官威来了。春花没好气地想。
“捉贼拿赃,捉……”察觉比喻的不妥当, 她咳了一声, “春花不明白天官大人在说什么。”
这回答似乎并不令谈东樵意外。他挑眉看了她一会儿, 徐徐道:
“春花老板否认亦是无益, 本官留存了证据。”
……这活阎王,据说夜审阴,日断阳,该不会真有什么秘法重现罪案现场吧?
春花口舌干涩,声音也哆嗦起来:
“……什么证据?”
他凑近一步,低下头,将那浅润的唇凑到她眼前:
“或许要传仵作来验了伤, 春花老板才肯认?”
她定睛一看, 这才望见他唇上两个淡淡血点, 间距与她的两个小虎牙距离恰恰相当。
手指猛一蜷缩,她生生地在腊梅树上抠下块树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