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温驯道:“凌姨有吩咐,我哪有不从的。”她迎面见了秦晓月,先是一怔,随后微笑着颔首。
王妃却并未正眼看秦晓月一眼,而是皱眉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和春花有些私密的话说。”
秦晓月脸色一白,看了看榻上的蔺长思,咬住下唇,终是乖顺地领着侍女们出去了。
王妃偏头,看了看春花身后的仙姿,客气笑道:“仙姿姑娘,也避一避?”
谈东樵心中一动,正想以什么法子予以提醒,便听春花道:
“凌姨,还是让仙姿留下吧。上次在梁家,春花受了惊吓,落下个毛病。身边若无仙姿陪着,就浑身发抖,盗汗眩晕。唉……这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幸好仙姿不是外人,凌姨有什么话,当着她说,也是无妨。”
谈东樵唇角一勾。真是个机敏的好姑娘。
果然,王妃虽然犹疑,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坐到榻前,唤了几声:
“长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蔺长思悠悠醒来,迷蒙的眼睛盯着王妃看了一会儿,眸中尽是陌生。
王妃立刻便受不住了,凄然落泪:“他发病以后,总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我,好像……好像根本不认识我这个娘亲一般!”
春花也愣住了,怔怔地说了声:“长思哥哥?”
蔺长思缓慢地将眸光转向她,似乎极力思索她的身份。
王妃的神情渐渐失望。
“看来,他连你也不记得了。”
蔺长思却倏然出声:“我认得你。”
王妃和春花俱是一愣。
“很久以前我生病的时候,你也来看过我。我记得你。”
王妃大惊,正欲叫人,被春花一个眼色止住。
“你记得我……”春花声音有些发颤,“那你记得你自己吗?你叫什么名字?”
蔺长思痛苦地锁起眉,良久,抱头痛呼出声,那呼声如一颗高抛的石子,到了最高处,蓦地直线下跌,堕入无声。
王妃高呼起来:“道……”她猛地停住,看了看春花,转而向外叫道:“大夫!快叫大夫!”
秦晓月领着侍女、大夫涌了进来,推推攘攘地挤了一屋子,梁家药铺的刘大夫冲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药汤,好歹是把人抢救回来了。
谈东樵冷眼望着这一切,眼角余光扫到内间的霍善道尊无声无息地起了身,从后门出了风麟轩。他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霍善道尊双目既盲,脚步缓慢,却走得十分笃定,仿佛这条路已经闭眼走了无数次一般。他穿过曲折的花园小径,步过小池上的拱桥,一直来到吴王的书房门口。
他站住了,仿佛在等候什么。
谈东樵知道,他在静听,试探周遭是否有人。他维持着一个不易被察觉的距离,极为耐心地等着。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霍善终于又动了。
但他并未进入吴王的书房,而是转身绕过书房,向偏僻的后园走去。
谈东樵继续跟着,直到霍善来到后园假山背后,轻轻扣响石壁。
他目力极佳,迅速记下了霍善开启机关的手势。也许是为了照顾吴王是个凡人,这手势并不复杂。
假山壁上豁然而开,现出一个拱形门洞。谈东樵跟着霍善从门洞进去,拾阶而下,经过一段长长的黑暗阶梯,终于到了地底。
地底的洞府十分开阔,周遭灯火通明,但这对霍善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神情木然地穿过冰冷的石洞,来到尽头,恭敬拜倒:
“神尊。”
谈东樵隐在灯火的阴影中,举目望着霍善拜倒的方向。
但见一座十余丈高的财神像矗立在洞壁之前,顶天立地,塑像衣袂袖端绘着金色线绣,眉目清亮,依稀正是在澄心观的财神殿中见过的模样。
那神像开口了,声音如桀桀飞过的老鸹。
“如何?”
“长孙春花带了那……那凶兽,我们未能得手。”
“长孙府呢?”
“那天官在长孙府周遭设了禁制,咱们的人进不去。”
神像沉默了。
霍善道:
“唯今之计,只有用凡人的法子了。”
作者有话说:
拖了一拖,下章再抽时间谈会儿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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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钩金舆羽
韩抉调动三寸不烂之舌, 将吴王府花厅中的鸡翅木紫铜花格猛虎下山腾蛟归海八扇大屏风来回夸了三遍,终于瞥见谈东樵不动声色地归了位。
他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嘴唇:
“王爷,时候不早了, 小侄就不便多扰, 这就先告退了。”
走出王府大门的时候,正遇上一行人姗姗从侧面行来。
韩抉眼尖, 望见领头的是个黛青斗篷的女子,一双星眸湛湛有光,颊若海棠, 步子迈得很急, 神情却颇沉稳。
他自问阅美人无数,连京城第一美人——宁妃娘娘也能常常见到。眼前这女子虽非绝色,却让人一眼不忘, 情不自禁地生出亲切好感。
那女子也看见了他们,脚下一顿, 便转向过来行礼问安。
吴王神情似乎不大好:“长思他……”
女子道:“世子吉人自有天相, 定能早日康复。”
“王爷, 这是……”韩抉抢前一步。
吴王的目光在他脸上溜出一抹油, 咳了一声:“这位是汴陵商会会长,长孙家的春花老板。”
又向春花道:“春花,这位是霖国公家的韩小公爷,此来游玩,若有机缘,你可要好好招待。”
“谨遵王爷吩咐。”
韩抉大惊:“莫非……那个春花酒楼,就是姑娘您开的?你们家的四色团子可太好吃啦!”
“谢韩小公爷捧场。”
春花微笑, 余光扫见韩抉身后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 笑容一顿。
吴王道:“春花酒楼的四色团子, 往年都是春分之后才上市,今年怎么如此早?”
“回王爷,还未上市呢。大师傅先做了最早的一批,送给几位故旧亲朋,昨日也送了几盒到王府。也许是哪位故旧借花献佛,送了给韩小公爷尝鲜呢。”
春花转开眸子,敛去异色,如常笑道:
“韩小公爷若得空,欢迎随时来春花酒楼用膳。”
辞别吴王,走出王府大门,韩抉低声对谈东樵道:
“老谈,你看那姑娘,脚下这么快,好像后头有登徒子在追她。”
谈东樵:“……”
“如此佳人,不能结识实在可惜。老谈你先回去,我去找她聊一聊,最好能一同用个晚膳嘿嘿。”
他跃跃欲试,就要冲上前,蓦地被谈东樵从后头拽住腰带,拉了个趔趄。
“我还有事要找她。你且先回去。”
韩抉一愣,对着谈东樵大步流星的背影盯了一瞬,蓦地醒悟,连忙追上去:
“老谈你这孔屠,可别吓着姑娘家!”
春花一步踏上马车,刚放下帘幔,车外传来熟悉的嗓音:
“春花老板,可否拨冗一谈?”
“……”
春花深吸了口气,咧出个得体的笑,掀开车帘:
“谈大人,真是不好意思,酒楼有些事务急需处理,不能陪大人畅谈了。”
谈东樵微微挑眉:“那,可否允谈某同乘一车,车上详谈?”
“……”
春花回身看了看逼仄的马车,清咳了一声:
“这怕是……不太方便吧?男女大防……”
“春花老板说过,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何况,谈某在钱庄任职之时,不是常与东家同乘一车么?”
“……”他如今已不是她的账房先生了,不知为何,“东家”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别有一番回味,直接令她想到那晚在马车上,他唇间的触感。
春花瞬间脸上滚烫,僵在当下。
这……躲得过初一,确实也躲不过十五。
幸好韩抉已马不停蹄赶了过来,见此情形,立时起了打抱不平之心。
“春花姑娘,这人可是为难你了?唉,他这个人,脸难看、话难听,又不懂何为怜香惜玉。若是惊吓到你,我替他赔罪了。”
春花闻言一愣,一时摸不清谈东樵和韩抉的关系,倒不知如何应对。
谈东樵看出她的疑惑,道:“韩小公爷是断妄司同僚,亦是谈某师弟。”
如此,便是可信之人了,难怪谈东樵能伪装成他的护卫混进王府。
春花向韩抉微微一笑,他大受鼓舞:
“老谈,你有什么案情不明,我替你问罢。你且忙你的去,我请春花姑娘吃个便饭,咱们饭桌上详谈。”
谈东樵被他的理所当然震住,居然错愕了一瞬,片刻才道:
“你何时问过案?知道怎么问案么?”
“啊哈哈哈看你说的,问着问着不就知道了么。”韩抉甚是雀跃,居然胆大包天地推了谈东樵一把:“老谈你快走,别在这碍事。”
春花见谈东樵面上已不太好看,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
“不如,由我做东,一同做个小席面,可好?”
立春刚过,汴陵盛产的毛竹正是可挖笋的时候,春花吩咐酒楼大师傅置了一桌全笋宴,款待谈、韩二人。四宝春笋、笋干蒸鱼、麻油芥菜拌笋尖、竹笋酿肉、笋耳汤,七色俱全,笋香盈室。
韩抉就着菖蒲酒,吃得身心意通体畅快,连连拍案称妙:“春花姑娘,你这酒楼真该开去京城,我保你日日座无虚席!”
春花笑道:“春花确有此意。来日若真在京城开个分号,就要靠韩小公爷多多抬举了。”
谈东樵此前已将查得的线索告知韩抉,但并未详细说明查访的过程,也未提起与春花的渊源。此时便借着酒席,将他如何化名入春花钱庄做了账房,如何查访得知苏玠的死因,如何与春花一同在澄心观底历险,遭遇妖尊,简要说了一遍。韩抉听得目瞪口呆,连连竖起大拇指:
“没想到春花姑娘如此智勇双全,义薄云天!”
谈东樵又将妖尊座下老五盗取尸首枕骨之事,对春花讲了。提及死者身份乃是当年祝般大师之子,春花殊为震动,轻轻“啊”了一声。
“这个祝家阿九,我原是认识的。”
祝般其实只有一子,从小爱若珠宝,因是老来得子,怕养不活,便特地取名祝九,以喻上面还有八位兄长,若要降灾也最后一个降到他身上。
五年前,正是这祝家阿九生了场大病,急需何首乌医治,祝般才松口与梁家合作建了来燕楼。那时春花与祝般颇有来往,还曾前往祝府探病,依稀只记得是个病恹恹的少年。
后来祝般身死,祝家败落,都传祝家孤儿寡母远走了他乡投亲,竟没料到是一直住在方家巷子,还过得如此凄惨。
春花神情黯然:“若我能早些知道他们还在汴陵,或许不至于……”
谈东樵看出她眉宇间亏欠之意,柔声道:“天道无常,人各有命,你岂能人人都照顾得到?不必如此自责。”
春花明了他意思,沮丧的心情略略提振,轻声道:“多谢。”
谈东樵于是从怀中拿出一颗小小碎银:“这银子,你可认得?”
春花取过仔细辨认:“这是长孙家的银子。是除夜前夜,‘散金银’所用。”
“如何能肯定?”
春花将其中一角指给他看,角上一个小小的刻痕“一”字。
“这银子是自家钱庄切割,每颗一钱,故此在一角划了一字。别家一钱碎银多有磨损,实称不足量,但我用去散金银的这一批都是现切,重量成色都统一,绝无少两。”她命人取了小秤一秤,果然整整一钱,不多不少。
谈东樵点头,道:“这银子,是在祝九的尸身上找到的。”
春花一怔:“你怀疑,我和祝九的死有关?”
“我自然信你不会作恶。”谈东樵皱眉:“但这碎银怕不仅仅是巧合,只是目下我还未想通其中关联。”
专心啃笋的韩抉蓦地停住筷子,有些疑惑地望着谈东樵。
他刚才说什么?铁面无私只看证据的断妄司天官,说他信谁不会作恶?
想必是他听错了。韩抉埋头,继续撕扯一片里脊。
春花见谈东樵如此笃定信任,心中一暖。乍又想到一事,微微一愣。
祝九死于南门外乱葬岗上,而长孙家老宅离乱葬岗并不远。
她思索片刻,不着头绪,撞上谈东樵探询的目光,蓦地心中一虚。犹豫了一瞬,还是道:
“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未同你说。”
谈东樵似乎并不意外:“你现下愿意说了?”
春花摇摇头:“此事……未必与你要查的案情相关。可否暂时守密?若有一日发觉这秘密真与案情相关,我绝不隐瞒。”
谈东樵微一思忖:“倒也合理。人各有其私,若为查案,强行剖开别人所有阴私,并不公平。”
春花怎么也没料到他这样好说话,不由得大喜,倒了一杯冰过的菖蒲酒:“多谢包涵,和谈大人说话真是太畅快了。”
不必精心算计,察言观色,旁敲侧击,只要以诚相待,他便以诚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