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快朵颐的韩抉蓦然停住了动作。
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么?居然有个姑娘——不,有个活人——说和老谈说话很畅快?
眼前的美食虽然吸引,却再也压不住他疯狂竖起的顺风耳。
春花端起酒杯,诚心诚意道:“春花便以此酒,敬谈一杯吧。”
谈东樵盯着她飞红的脸颊,薄唇勾起一抹浅笑,手中却猝不及防地夺过了酒杯。
“你身子还未好透,喝什么冷酒?”
春花一呆,便听他招呼酒楼小二进来:“取一壶温过的屠苏酒,给你家东家。”
那小二也甚是听话:“是,严先生。”
韩抉正在夺笋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他霍然站起,指着谈东樵大喊:
“老谈!你该不会被夺舍了吧?”
谈东樵皱起眉,冷冷瞪他一眼:“胡说什么?”
韩抉一脸恐慌地奔过来:“你怎么证明你是真的老谈?”
“……你要如何证明”
“我问你,你们谈家的家训是什么?”
谈东樵忍耐地闭一闭眼,仍然答道:“巧伪不如拙诚。”
韩抉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对,这事知道的人也不算少,不能为证。”他想了想:
“你离京时,我给了你一件我新做的顶阶法器,是何物?”
谈东樵叹了口气,扶住额角:“是一件精简过的破灵箭,你将它做成了袖箭。”
“不错。那破灵箭呢?拿出来啊。”韩抉摊开手。
这一问,倒叫谈东樵结结实实愣了一愣。
见他迟迟不语,韩抉大喝一声:“哈!你果然拿不出来吧!”
他功夫稀松,此刻忽然灵巧起来,扯着春花倒退两步,将她护在身后:
“快说,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敢冒充断妄司天官!”
谈东樵:“……”
“那个……韩小公爷……”
“春花姑娘别怕,我豁出性命也会保护你的!”韩抉如临大敌地瞪着谈东樵。
“咳……你的破灵箭在这儿。”
春花撸起袖子,将左腕上套着的箭筒举到韩抉眼前。
作者有话说:
嗯,我这个神秘的作者,好像被你们猜到更新规律了~
昨天网剧《皇后刘黑胖》正式杀青了,非常开心,这是我第一部 作品改编剧,很期待。希望不是最后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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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鸾翔凤集
三人再次坐定时, 韩抉已完全没有了食欲。他毫无感情地往嘴里塞了一根油焖笋,蓦地向一旁同样专心吃饭的仙姿招招手,低语道:
“这位……看起来排行第五的小姑娘, 跟你打听一下, 你们春花老板和我们家老谈……很熟吗?”
“一般熟吧。”
“那……”
仙姿坦然无辜地道:“之前我们小姐想招他倒插门儿来着。”
韩抉:“……”
被编排的两人正沉浸在抽丝剥茧的讨论中,丝毫没有发现, 韩抉的想象力已如爆竹一般冲破了天灵盖。
春花在一旁案上摊开一张大纸,以笔墨将几个线索记下来,各套了个圈圈, 分别是:
祝九、祝般、苏玠、菡萏、霍善道尊。
谈东樵看了一遍, 微微皱眉,从她手中拿过笔,添了几个字:
枕骨、来燕楼图、散金银、方家巷子、吴王、财神像。
他迟疑了一瞬, 又添上一个名字:吴王世子。
春花微微痛缩了一下,想起吴王府中所见:
“谈大人, 世上可有什么病症或邪魔, 可以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么?”
谈东樵自然明白她在问什么。
“吴王世子的病症, 确实奇怪。”他看向韩抉, “师弟。”
韩抉正魂不守舍地入定,蓦地惊醒:“怎么的了?”
“我在吴王府地下看到的财神像,和澄心观被摧毁的那座一模一样。妖尊通过神像,向其信徒发号施令,乃至掌控其心志。以吴王的身份地位,究竟还有什么是他匮乏而苛求的呢?难道只是求财吗?”
韩抉一怔,倏然醒悟。
“吴王世子的病情, 你了解多少?”
韩抉道:“蔺长思在京城出生, 我记得他五六岁上就生了重病, 我爹回来还说,估计活不了了。后来吴王忽然主动请旨就藩,明确向先皇要了汴陵这块地方。先皇正愁没处安放他,便顺水推舟,让他带着一家到了汴陵。说起来,自从到了汴陵,蔺长思的病便一日日好起来了。我爹娘还感叹,都是江南水土养人。”
谈东樵便执笔,将吴王世子、吴王、霍善道尊划线相连。
“吴王所求,为子嗣康健。”
“祝般一生,醉心营造来燕楼,他所求的,是功业。”他又在来燕楼、祝般之间划了一条线。
“而苏玠呢?他一声受制于俗,在汴陵遇上了一个女子,私定了终身,却身份隔重山,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所求的,是自由。”
他从怀中掏出苏玠留下的枕骨,放在纸上:
“断妄司典籍中,有《神相》一篇,言说‘人之骨法,贵者莫出于头额之骨,头骨之贵者,莫出于成枕之骨,凡丰起者富贵,低陷者贫贱。’”
春花点点头:“商人多迷信,枕骨富贵的说法古已有之。传说枕中有财脉,可荫庇后人,其中又以回字枕为上品枕骨,富贵绵延,十代不绝。幼时爷爷带我去商会里玩儿,碰上号称是会摸枕骨的老神棍,还替我看过枕骨。我这枕骨,圆润饱满,如同回字,正是传说中的回字枕。”
她指着自己脑后:“不信,你摸摸看。”
韩抉在旁听得一哆嗦,连忙又埋头吃笋。
谈东樵眉毛一跳,伸出的手在空中悬停了片刻,还是轻轻抚上了她后颈。
果然饱满立体,福气多多。
春花转到他背后,看了看他的后颈,煞有介事道:
“你这枕骨,又平又长,恐怕是个一字枕。”
看她又开始信口胡诌,谈东樵摇头失笑,却仍顺着她话头问:“何为一字枕?”
春花笑嘻嘻道:“只会走直线,从不绕弯,脾气耿直,容易得罪人。故此,不太容易有钱。”
谈东樵淡淡一笑:“那你这回字枕,便是只会绕弯,从不走直线了。你不想答的事,便是神仙堵在面前,也问不出来。”
“……”
春花咳了一声,假作没听懂,撇开视线,道:
“这些都是街谈巷议,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却有人笃信。闻桑说,澄心观中行腊祭,寻仁瑞和梁远昌都是从颈后取了血。也许,他们真的相信枕骨中有财脉。那……他们为何要窃取祝九的枕骨呢?他和所有居住在方家巷子的人一样,始终挣扎于谋生,根本无力攒下丝毫财富。”
谈东樵的目光,投向那颗碎银。
“祝九死的那晚是惊蛰,赶上西门宵禁,只好走乱葬岗,绕行南门。深夜进城,应该是带了这碎银,要去赌坊。若是没有遇上祸事,恐怕会如往日一样,尽输光了。”
“只有祝九求的,是财。也只有祝九,缺的是财。”
春花一愣:“你方才说……祝九死的那晚,是什么日子?”
“惊蛰。”谈东樵望她,“你想起什么了?”
惊蛰。
蔺长思突发疾病昏迷那日,正是惊蛰。
春花蓦地想起病榻上的蔺长思对她说的话。他说:我见过你。我从前生病的时候,你也来看过我。
他不认得吴王妃,为何偏偏认得她?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蔺长思,而是一个认得她长孙春花,却不认得吴王妃的人!
前尘和现世纠缠良久,不知怎地,突然扯出了一根线头,春花霍然立起。她抢过狼毫,在“吴王世子”和“祝九”之间划了一条线:
“他……变成了祝九!”
谈东樵望着她划下的那条线,深思:
“祝九的财脉——或许是祝家的财脉,大概在很多年前,就被取走了。取走财脉的人,在祝九和世子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而祝九死的那晚,因为一些原因,因缘倒置,祝九和世子,交换了人生。”
阿九迷迷糊糊地听见身旁有人在哭。又是那个年长的女人,明明不认识,却日日来哭他。
她穿得是他平生未见的华美,满头金钗耀得他愈发昏头,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长思,你当真不记得母妃了么?”女人哭得好伤心,“道尊说……你是被邪魔迷了心志,只有春花才能救你。母妃……母妃不想害春花,可是母妃更不忍心看你这个样子啊!”
这女人哭得他头痛欲裂,微微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立刻就合上了。
春花……好像有些印象。看到她,嘴里便泛起甜甜的香气。大约是什么时候,她给他送过糖吃吧。
阿九发现,自己不希望春花遇到不好的事情。
然而他很快又昏过去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再醒来时,眼前换了个女人。是更年轻漂亮的那个,她说她叫……对了,晓月。
晓月长得真好看啊。她没有那个老女人爱哭,安安静静地给他喂药,擦脸,擦身。他不吃药,她也不勉强。
有一天,他难得清醒一会儿,又看见晓月在面前忙里忙外,忽然就问了一句:
“晓月,你喜欢我吗?”
晓月愣了一愣,道:“我喜欢的不是你,你只是暂住在这身子里的邪魔罢了。”
“哦。”想了想,又问:“那你喜欢他什么呢?”
此刻恰好四下无人,晓月回身,冷冷地看他一眼:“我喜欢他俊俏,尊贵,儒雅,不同凡响。”
阿九有些黯然:“他真有这么好?”
“那他对你好吗?”
晓月的动作凝住,没有回答。
“我要是娶了你,肯定把你捧在手心儿里,好好干活儿挣钱,给你买好吃的,哄你开心。”
晓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快速低下头,不肯再搭理他。
他迷迷瞪瞪地想了一会儿晓月给他当老婆的日子,也不知是睡了一会儿醒过来,还是只是晃了一下神,忽然又想起春花。
“那个叫春花的姑娘,好像有人要害她。”
晓月原本垂着头,捧了一碗药,正喂给他吃。听了这话,骤然抬起头瞪着他。
“你……记得春花?”
“有那么点印象,她是个好人。”他努力睁圆眼睛,想看清晓月脸上的神情。“晓月,你快去告诉她,有人要害她,让她快跑。”
晓月冷冷地笑了。
“你还真是……无论什么时候,心里都惦记着她。”
阿九茫然,低头看看她手里的碗。
“晓月,你听我的话,我也听你的话,把药都喝光。”
他稀里糊涂地去接那药碗,药碗却蓦地一缩。
晓月神色复杂地望着他,蓦然起身,将药倒进了床边的花盆里。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邪魔……但,我也讨厌这样,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感觉。”她拿着空碗的手抖动得厉害,话语却极为清醒。
“别人问起,你就说,药都喝了。过几天,等你身子能好好走动了,你就跑吧。”
这一夜,对汴陵城中的许多人来说,都极为漫长。而梁府众人,也已经许久没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了。
梁远昌领着梁兴,提着一盏风灯,穿过梁府的重重院落,越过亭台,来到一座假山背后。他轻拍了拍一面墙壁上的第七块砖,蓦地脚边出现了一个黢黑的洞口,昏暗的阶梯深入地下。
梁兴莫名其妙:“父亲,咱们家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暗道?”
梁远昌长叹一声:“兴儿,咱们梁家在汴陵的传承,已有一百多年了。常言道,富不过三代,你就没想过,为何独独寻家和梁家能始终屹立不倒么?”
梁兴大惊:“这……难道不是咱家经营有道,信义传家的缘故?”
梁远昌呸了一声:“你瞅瞅你生的那个儿子,也配谈信义传家?”
“你早晚是要掌家的,今日,未付便把咱们梁家的百年之秘传给你罢。你要牢牢守住,除了下一任家主,对谁都不可泄露。明白了吗?”
梁兴怵然一惊,连忙点头。
梁远昌将风灯提在手中,颤颤巍巍拾阶而下。梁兴欲搀扶,被他一把甩开,只得一脸纳罕地跟在身后。
也不知在黑暗的甬道中走了多久,前方蓦地出现光亮。
梁兴惊恐莫名。
甬道的尽头燃遍长明灯,灯火摇曳中,一个十余丈高的金漆神像凭空而现。神像面容温和宁静,还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只看了一眼,不知怎地,神像的面容忽然现出阴恻恻的冷笑来。
梁兴未及细看,已被梁远昌叱了一声:“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