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还在打扫战场,李绝跟李重泰站在一块儿,两两对望,小信王的眼中透出难以言喻之色。
他的腿伤已经不能痊愈,威望比不上老信王李益都,甚至比不过在军中厮混了两年的李绝,但已经在尽力。
而李重泰也忘不了,当年那个只带了三个人就敢深入辽人玉城,冒险把自己救了出来的小道士。
李绝对于李重泰的评语还是没什么偏差的。
世子有些肖似李益都,但也不像是老信王那么豪气干云,性子里有些许的沉郁内敛。
但他并不算是个坏人,就连对李绝,他心里也是暗藏着一份愧疚。
那夜,两人在王府说起旧事,李绝终于问起老信王临去时候的情形。
他对此一直有着心结。
李重泰思忖了半晌,道:“你是不是因为父王之死,先前那两年才一直都在盛州军中,也不肯回来的。”
李绝低头:“若不是因为我,他自然不会……”
不等李绝说完,李重泰否认道:“你错了,不是因为你。若说起来,父王是因为我没用,是我一时大意落入辽人手中,还得你去冒险相救,明明知道父王有旧伤,正是用人之际,我的腿偏偏又废了……是我!辜负了父王的期望。”说到最后,声音哽咽。
先前辽人来犯,对于小信王而言,自然是极大的考验,他表面上镇定,其实心里也是没有底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没有李益都,也没有李绝,而是他自己一个人面对这样大的战事。
若不是心里还死撑着,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几乎就要崩溃了。
如今总算顺利过关,原先那些深藏心里重若千钧的话,竟也变轻了好些,不需要再死压着了。
李绝见他伤心,自己也低了头:“父皇临去,有没有……说什么。”
他想问的是,信王临去,有没有提到过自己。
李重泰定了定神,吸吸鼻子:“母妃不让我告诉你的。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他转头看着李绝:“父王提起过你,说是、对不住你。”
“什么?!”
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李绝是有些忐忑的,他很担心,会听说李益都责怪自己之类的。
可竟……“你说什么?”他几乎要怀疑李重泰是在骗自己。
李重泰道:“千真万确,父王最后那一阵,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先是叮嘱了我几句,后来就念叨你……还把栎叶当成了你。”
李绝痴痴地看着李重泰,心神激荡。
李重泰深吸一口气:“后来母妃叫我们到外头等候,她似乎在跟父王说话,然后,父王仿佛恢复了清醒……我听见他、跟母妃说……”
“什么?”李绝不由紧张。
“父王说,——‘稚子何辜’,”李重泰皱皱眉,仿佛也有些不解,低声道:“他把这个词念了好几次,还让母妃,对你好一点。”
好像给人狠狠捶了一下,李绝心头猛地疼了起来。
李重泰恢复了先前沉稳干练的神情,淡淡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之父王是这么说的。”
大概是从那时候起,李绝心里就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不,不止是从那时候,也许是从很久之前他心里就有了怀疑的阴影了。
只是谁愿意去想,自己的母亲,竟然是想处心积虑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呢。
望着面前的冷华枫,李绝的眼睛,已经泛了红。
“那你告诉我,父王临终说……‘稚子何辜’,是什么意思?”
冷华枫一听这个,就知道是李重泰跟他说过了。
缓缓地吁了口气,冷妃的眼睛眯了眯:“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李绝道:“母妃既然不想说,那就当我没问。”
冷华枫胸口微微起伏,过了会儿,却又一笑:“铖御,好好的,何必为些过去的事儿乱了心神?我知道你向来不易,疑神疑鬼也是有的。不过,我到底是你的母亲,你不该疑心到我身上来。”
李绝本是不想再说下去了。听她如此,便又转过头来:“好啊。只要母妃跟我起一个誓,我再也不问这些。”
“起誓?什么誓?”
“我从小到大被人刺杀,这件事跟母妃无关,母妃也不是故意要我去玉城送死,”李绝盯着冷华枫:“就以李重泰的性命起誓。”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落在了李绝的脸上。
他给打的微微歪头。
冷华枫盯着他:“出息了你,如今是名扬天下的成王殿下了,所以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我知道人一旦起疑,便如附骨之疽,你若真疑心我,大可以杀了我,一了百了,也不必说这些话来侮辱我。”
李绝呼了一口气出来,望着冷王妃义正词严的脸,他突然觉着可笑:“你不敢,对不对?”
“啪!”又是一巴掌。
冷华枫的眼里透出几分难以遏制的恨意。
李绝的头更抬了抬,嘴角已经有些血腥气,他在战场上闻到过太多血腥气,却没有一次如此刻一般叫人窒息。
“稚子何辜,”他笑了起来,寒心彻骨:“我为何要问你呢,你若真懂这个,李益都就不用在临死之前还要叮嘱你了。”
说完这句后,李绝大笑两声,迈步往殿外冲去。
青叶观。
庾凤臣看着陆机手中的那柄拂尘:“这个,有些眼熟啊。新换的?”
陆机清了清嗓子,搪塞地:“唔。你今日有空?”
庾约没有追问,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色,细碎的雪花,散散地飘落,远处苍山负雪,古老的道观更透出几分庄严肃穆。
“我今日兴致高,想来找你一同游山赏雪。”
陆机一笑:“你不是向来不爱在这种天气里乱走乱撞的?跟我去后山的暖阁里坐一坐就罢了。”
两个人一路往后,早有小道士过去放置暖炉,茶壶茶盏,垫子,熏香等物。
等两人到了之后,暖阁内东西一应具全了。
庾约望着青釉香炉里冒出来的袅袅的烟气,又看看旁边花架上梅瓶内的一株腊梅,笑道:“这熏香是多此一举了,有这腊梅,已然足够。”
说着走到窗户边上,将一扇窗推开,外间清飒的寒气冲入,跟阁子内的暖香交撞,庾约微微扬首,闭起双眼深深呼吸,又长长地吁了口气出来。
“你这道士倒是受用,我竟也起了要出家修行之意了。”他喃喃地。
陆机正在弄茶,闻言看向他:“你是玩笑还是当真?”
庾凤臣回头,嗤地一笑:“你说呢。”
陆机道:“我看你也舍不得那红尘俗世的热闹。”
庾约回到座上,看着被放在面前的一杯清茶:“前两天你派人去叫我,是有什么事吗?”
陆机刚张了张口,又闭上:“没什么,只是我听说,小绝将要回来了,你可知道吧?”
“哦,别这么没轻没重的了,人家是‘成王殿下’。”庾约捧了茶,慢慢地吃。
“是啊,”陆机唉声,接口道:“盛州的事儿总算平了,燕王这里也算是妥当,我看皇上的意思,只怕……你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庾凤臣的眼底像是染了雪色,有些清清冷冷:“峘州之功,再加上盛州之战,你的那位徒弟,只怕是稳了。”
“你……不太喜欢。”陆机瞅着他。
庾约淡声道:“你的夫人若在青天白日里给他抢走,你会喜欢吗?”
陆机扬了扬眉,苦笑:“不会……”
庾约定睛看他,有点奇怪的:“不会是什么意思?你有夫人吗,就说不会?”
陆机心头一虚:“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所以不可能嘛。”
庾约轻哼了声,又吃了一口茶,那点微微涩意在舌尖散开:“等着看吧,皇上把他当成宝一样,以为这位成王殿下真就比燕王要高明呢,他确实是高明,所以闯祸的手段更加别具一格,等他真的闹了出来,只怕就不会像是燕王峘州的事那样遮掩过去了。”
“你、在说什么?”陆机迟疑地问。
庾约不答。
陆机思忖半晌:“你觉着小绝会闯祸?”
庾约瞥他:“这需要我觉着吗?”
陆机咽了口唾沫,目光游离了片刻:“凤臣,你最近……跟你的夫人,怎么样?”
庾约道:“问这个做什么?”
陆机道:“呃,我最近看你的命盘,你今年的大限宫命犯红鸾,夫妻宫的星曜也不佳……只怕会跟夫人、有变。”
庾凤臣的眉头皱起:“你闲着没事儿,看我的命盘做什么?”
陆机以为他会关心自己的那句话,没想到他竟然一问就问到七寸。
“我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成吗?”他还算镇定,随机应变。
庾凤臣道:“那你给你自个儿看过命盘了?你又如何?”
陆机闭了嘴:“我是好意,你怎么句句质问,你若不信我的话,就算了。”
庾约笑着把杯子向他一晃:“凡人请陆观主批命还不能呢,我不用花钱就得了你的真言,多谢。”
陆机无奈,又给他斟了茶:“凤臣,说真的,你跟容姑娘如何?我前些日子看到了她,觉着她的面相也不甚好啊,眉端透着一股郁郁之气,最近又听说她总住在香叶寺那边的庵堂里,你们两个可别……不成佳偶成怨偶。”
“什么佳偶怨偶,如此严重,”庾凤臣淡淡道:“是只她一时别扭而已。”
“什么别扭?”陆机疑惑。
庾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闺房之乐,我没有必要跟你细说吧。或者你想学?”
陆机一愣,突然没来由地红了脸:“谁……谁想学了?”
庾约意味深长地:“哦是了,你不必跟人学,你们不是也有什么双修的秘本之类么?”
陆机本是要劝他的,反而给他一顿抢白,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少说这些不正经的。”
“你先提的。”庾约淡淡然。
陆机道:“谁提这些了?我是劝你……”
庾约道:“劝我怎么样?我用得着人劝吗?难道我不知我在做什么?”
陆机眉头紧锁:“你当然是个最聪明的人,可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而且我想,对于女子,你的那些心思算计之类,未必能奏效吧?”
“哟,你倒是精通的很啊,我是不是要跟你学啊?”庾凤臣微睁双眼,晃晃地看着陆机。
陆机喉头一动,仿佛怕给他看穿似的后退了一步:“我是在好言好语,你何必夹枪带棒,连嘲带讽的?”
“我有吗?”
陆机哼声,豁出去似的:“总之我是好意。有些事情是勉强不得的,凤臣,别跟自己赌气。”
庾约却盯着他:“谁让你来说这些的。”
香叶寺的庵堂。
天色已暗,佑儿把白天庾清梦教的字临了两张纸,搓着小手依偎在星河怀中撒娇。
“娘亲,咱们什么时候回府呀。”佑儿撅着小嘴问。
星河一怔:“怎么,佑哥儿想回府了?”
“想、想老太君,平儿……也想爹爹啦!”佑哥儿道。
星河对于这种称呼格外敏感,把佑哥儿的身子抱紧了些,勉强笑道:“前些天,娘不是跟你说了要带你去县城的?那会儿就见不着这里的人了,才这几天你就受不了要回去?”
佑哥儿眨了眨眼,好像不是很懂:“佑儿、佑儿……”他心里虽然惦记着府里的人,可却更不想让星河不高兴,支吾了两声,最后竟道:“佑儿都听娘亲的!”
星河的心一软,在他额头上亲了下:“佑哥儿最乖啦。”
佑儿即刻笑了,笑了会儿,突然又道:“佑儿好久没见到舅舅了。还有……叔叔。”最后两个字,放的低低的,他还记得在国公府内的时候,想问“那个叔叔”的事,给平儿暗中叮嘱说不叫他提。
容霄跟着李绝去了盛州,星河也不知如何,听佑儿竟问起来,且还问了李绝……星河沉默片刻,见没人在跟前,便问:“佑哥儿喜欢……那个叔叔吗?”
佑儿立刻叫道:“喜欢的!”
星河微笑:“为什么喜欢呢?”
佑儿仰头,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睛眨了眨:“叔叔很厉害!舅舅说的。”
星河啼笑皆非:“因为这个才喜欢的?”
佑儿知道她不满意这个答案,迟疑着想了会儿:“他对佑儿好!”
“哦?”星河诧异起来:“他哪里对佑哥儿好?”
佑儿小声道:“舅舅说,不能告诉人……”
“你小舅舅说的,什么不能告诉人?”星河垂头,有点不安,容霄那个性子,胡作非为的,别不知道教了佑儿什么:“到底是什么?别人可以不说,怎么能连娘亲也瞒着?”
“佑儿不瞒着娘亲,”佑哥儿急忙声明,又挣扎着从星河怀中下地,他跑到里屋,不多时捧了那把小小地桃木剑出来,做了亏心事般,佑哥儿瞅了星河一眼,小声地:“舅舅说,这是……叔叔给佑儿做的。”
星河震惊地看着小孩儿,又看看那把剑。
当初容霄来送剑的时候,她确实觉着这剑不像是买来的,本以为是容霄心血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