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如太阳一般照耀他,将他从泥潭中拖出, 也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
裴景瑶摇了摇头, 那早被水雾氤氲的眸子染湿睫毛,他抓着云肆的衣襟, 语气十分不安。
“我没有,没有被别人看过, 我是干净的。”
云肆眼中的心疼更甚,那般折辱对于裴景瑶来说,比直接杀了他更难以忍受。他又是经历了什么,才狠下心搬进那条满是肮脏污垢的暗娼巷的。
“我都知道, 我的景瑶是最干净的。”
云肆紧紧把他搂在怀里,任由他在自己肩膀处抽泣,他行过这京中最肮脏污垢之处,却依旧如雪般纯净清澈。
等裴景瑶止住哭泣,他红着眼眶犹豫了良久才道:“是不是映儿告诉你的。”
云肆沉默半响,点了点头。
裴景瑶的心似被扎了般缩了缩,他喉结滚动一下,尽量平静道:“当年映儿高烧不退,我带着他躲在一处庙宇内,有人告诉我,外面有家李氏药铺或许能治映儿的眼疾。但我身上没钱,只好去祈求她让我赊账一次,我可以做工还她银两。”
见裴景瑶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云肆蹙起眉头眼中担忧更甚,男人却对她笑笑示意自己无事,随后继续努力克制着情绪讲下去。
“我跪了三日,可她却说……说我愿意委身于她的话,她便免费为映儿治病,我说我不愿,她竟当街妄图对我行苟且之事。”
裴景瑶抓住云肆的手忽而一紧,声音隐隐发颤,“我挣扎了许久,才有几个好心之人将她拉走送去官府,映儿的眼睛那夜后便烧坏了,是我耽误了他。”
见裴景瑶抬头看来,云肆垂眸掩住眼中情绪,再抬头时眼中的骇人的阴鸷已然消失。
李二癞死的还是太过轻松,应是将她凌迟的。
云肆指腹轻轻擦过他濡湿的睫毛,口中轻哄道:“与你无关,你已经做的够好了,等回到北疆,映儿的眼睛便能好起来。”
裴景瑶因她的动作闭上双眼,睫毛一颤一颤的,再睁眼时心中竟有种轻松的情绪,那深埋于心的压抑也少了一丝,原来将深埋于心的事倾诉出口,竟真能令人松懈几分。
“都过去了。”
裴景瑶跟着小声重复了一句,“都过去了……”
他抬头凝视着云肆,表情似悲又似喜。
但真的会过去了吗,裴景瑶抬手抚上自己脸颊的疤,这疤早晚会消失,可有一处却将终身印刻在他身上。
那是烙于他后腰处的奴印,云肆还从未见过,大梁奴籍之人与牲口差不多,都要用滚烫的铁烙印上个烙印。
裴景瑶的手被云肆握在怀里,他心神被唤回,只勾起一丝安慰般的浅笑。
他问云肆是如何寻到李氏药铺的,云肆只好将自己那日上午的行踪细细告知于他,待她讲到一个男乞儿告知她具体地点时,裴景瑶神色惊讶一瞬,显然有些难以置信。
他声音提高几分:“他还活着?”
见云肆神色讶异,裴景瑶沉默片刻,他将当年所有细节都告知于云肆。
…………
那年是个寒冬,在裴晓映被他费力从冰湖中捞上来后便高烧不止,他被湖水浸湿的鞋袜早已结冰,可裴景瑶一步都未曾停下。
他抱着弟弟四处求医被拒,冬日夜间寒凉,他怕裴晓映熬不过这凛冽风雪夜,便带他去了一处早没了供奉的庙内躲避。
那处有许多流浪乞丐都盘踞此躲避风雪,裴景瑶将自己与幼弟的脸涂的脏兮兮,进去后便安静的缩在庙宇最深处。
夜中他尚能照顾好映儿,但在白日时却犯了难。
他要出去为弟弟求医,去那李氏药铺试试最后的机会,可映儿到底是个男孩,他独身一人落在女子居多的乞丐堆中,裴景瑶不敢细想象那后果如何。
他正缩在角落忧心忡忡,只见一抹阴影投在地上,裴景瑶转过头便瞧见一个男子站在他身旁,手上拿着一个早已冻硬的馒头。
他穿的破破烂烂,一张还算清俊的脸却是干净,他也确实是靠这张脸才在这里活下来的。
许寻把馒头递给他,裴景瑶却不敢接过来,甚至看向男人的眸中有抗拒与警惕。
他整个身子拦在裴晓映身前,生怕这男子有何意图,裴景瑶昨晚一夜未睡,曾看见这男子先后陪了四个女人出门,至于出去是做什么,裴景瑶心中大约也有猜想。
一个年轻男子是如何能在女人扎堆的乞丐堆里活下来,甚至称得上衣食无忧,那唯有出卖自己的身子。
许寻轻嗤一声,对裴景瑶眼中的怀疑与警惕毫不意外,他将馒头轻轻放在地上。
“我脏,馒头是干净的,这孩子再不吃饭,就是没烧死也要被饿死了。”
被当众戳破心思的裴景瑶面容颇为无措,却仍旧挡在尚在沉睡的映儿身前,许寻什么话都没再说,转身便离开了。
裴景瑶看着那块馒头沉默许久,周围还有其他乞丐贪婪的望着馒头,冬日寻些吃食不易,许寻肯分一个馒头给他已是十分大方。
裴景瑶在馒头被其他人抢走前一把拿起,他将馒头捂在怀中,等捂软些再喂给裴晓映,可男孩烧的厉害,竟是一口也吃不下。
他终还是去寻了方才那男人,他正靠在佛像旁阖着眼打盹,裴景瑶蹲在男人身边,对要不要叫醒他十分犹豫,可转身看向烧的满脸通红的映儿,心中便已下定决心。
这男人是庙宇中唯一肯施舍善意给他的人,自裴府灭门后,流浪的这一年来,他早被迫学会了如何自保。扮丑装傻之事他都做过,可惜前些日子乞讨时腿被打断,虽有好心的赤脚大夫替他接上,但走的每一步都钻心一般的疼。
他怕自己会变成残废,不能行动,所以要在尚能活动之际抓紧每分每秒。
他在下定决心后便轻轻开口,语气卑微又带着祈求之意,“您能不能替我照顾映儿半日。”
许言眼皮一动,但并未睁眼,他能给这兄弟俩一个馒头已是仁至义尽,裴景瑶的模样稚嫩异常,许是刚及笄的年纪,看着便是未经人事的样子。
许是出于同为男子的同情,许言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心中并不希望看到他同自己一般,以色侍人混得一口吃食。
但并不代表他愿意揽上这个烂摊子。
见面前男人未动,裴景瑶咬了咬牙,径直跪在许寻面前。
他的左腿钻心的疼,但他似没有感受到一般,只低头祈求道:“求您了,只这半日,我会寻机会报答您。”
裴景瑶跪了近一炷香,许寻终于忍不住睁开眼,他站起身子看着面前小他许多的男孩,冷漠道:“别跪了,我怕我折寿。”
说罢他轻嗤一声,语调有几分怪异,“你能报答我什么,小小年纪就不要学别人夸下海口。”
裴景瑶闻言费力的从地上撑起身子,他的腿又麻又疼,光是起身这个动作就耗费了许久,待起身以后才发觉那男子早已坐到裴晓映身旁接着打盹。
见他一瘸一拐走来,许寻幽幽道:“要去快去,我只待半日,下午还有事。”
裴景瑶感激道:“多谢您。”
裴景瑶在李氏药铺求了三日,最终只落得个当街被欺/辱的下场,那日本没有一人肯对他出手相助。但却在不知何时忽而冒出两个女人带头将李二癞按在地上,在她们的呼唤之下,有人避之不及,也有几人犹豫着上前帮忙。
李二癞被扭送官府,而躺着地上衣衫不正的裴景瑶则如死去一般,眼泪染湿的睫毛都被冻僵。
街上发生的热闹很快便被三言两语传播开,连庙宇内也偶有说笑之声,许寻等了许久都没看见那造成热闹的事主回来。他怕裴景瑶想不开去寻死,死前还要扔个小累赘给自己。
于是叹了口气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他寻了一个昨夜刚在自己身上发泄过的乞丐,那女人年纪颇大,胆子却小,只敢与他这般共用之人发生关系,对于一个小男孩是碰都不敢碰的。
他走前撇了眼眼神空洞茫然的裴晓映,嘴上道:“我怎么这么倒霉碰上你们俩,你哥可别想不开去寻死。”
人有很多种活法,他虽活的肮脏卑贱,但却觉得比死了值。
许寻在大雪天把裴景瑶找回来,裴景瑶就跟丢了魂一样,双手死死抓着衣服不肯松开,一瘸一拐的跟在许寻身旁。
许寻好心劝了一句,“李二癞人虽丑些混些,但还算有些家产,你又生的稚嫩秀气,听我的要不嫁了得了,还能带着你弟吃上口热乎饭。”
裴景瑶本垂眸跟着他身后,闻言却露出一个异常惊惧的表情。
“命都要没了,在意清白做什么呢。”许寻轻声嘀咕一句,也不知晓身后人听没听。
裴晓映的病还没好,裴景瑶回去后竟也大病一场,整个人瘦了一圈,看着便可怜的紧。
在他清醒过后,裴景瑶向许寻要了把小刀,顶着许寻不解的眼光,裴景瑶持刀在脸颊处猛然划下,嫩肉被小刀割破,鲜血顺着刀刃淌在手上,他却恍惚如毫无知觉般垂下手腕。
许寻被他动作惊到,他来不及出手阻止,只默然的寻了块还算干净的布递给裴景瑶,他不太能理解对方这般行为,但大家都是苟且偷生,又有什么资格评论对方的活法。
李二癞从牢中出来以后,许寻看着如行尸走肉般的兄弟俩,私下悄悄去了李氏药铺一趟。
不就是图个男欢女乐,他早就不在意这种事,若是能帮上对方,也算为自己下辈子积德。
许寻不知自己的出行被庙中出名的一个流浪地痞盯上,她见许寻离去,便对往日由许寻护着的兄弟俩动了歪心思。
其中一个看着模样便嫩的出水,虽脸颊有道疤,不过她也不嫌弃。在那天夜晚,她准备好了浸满水的帕子,在即将得逞之际,却被裴景瑶的拼命挣扎吸引了许多人注意。
裴晓映感受到自己哥哥的异常,他闭着眼寻找着裴景瑶的身影,却只被一个女人一巴掌推出几米远。
裴景瑶那般瘦弱的一个男子,挣扎起来竟让她一个女人也招架不住,那受许寻之托照顾二人的老乞丐不敢惹那年轻女人,只趁机偷偷溜出去寻仍未归来的许寻。
庙中对裴景瑶有心思的不止一个两个,但她们却不太敢上去帮那女人,只因她们知道这俩兄弟这几日一起同许寻在一起。
许寻能在这里混下来的原因,除了他的模样与身体,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因素,那便是疯起来不要命。
没人想惹一个疯男人,况且她们还想在许寻身上获得慰藉,几道贪婪的目光不断从裴景瑶身上扫过。
窒息感逐渐加重,裴景瑶颤着手伸进衣袖中,握住刀的瞬间,他闭着眼颤抖着手腕猛然朝那人脖颈处刺去。那是许寻给他的小刀,他还未来得及还给他。
温热的血滴到裴景瑶脸上,浸湿帕子错开半分,他张着嘴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受了伤的女人被激怒,在她把裴景瑶重新掐到窒息前,衣衫凌乱的许寻匆匆忙忙赶回来。
他手中拿着一块尖锐的石头,进庙后便砸向骑在裴景瑶身上的女人后脑勺。
涓涓血流淌在庙内,许寻冷眼看着瘫在裴景瑶身侧的女人,拿着石头的力道也控制不住的发抖。
许寻杀了人,庙中的乞丐被他吓到,当夜便有人偷偷去报了官。
官府来人之际,他把这几日给自己攒的口粮递给了裴景瑶,他没有钱,也没有身后之物。
“人是我杀的,你带着他快走吧,我不在庙里,她们不会放过你。”
许寻冷眼望着他,目光却像透过他看向许多年前的自己,“其实我以前也和你一样倔,总觉得有人会救我,但我等了很多年都没有人拉我出这泥潭,这日子我也活够了。”
在许寻被压走前,他看着裴景瑶又说了句,“祝你能逃离这里。”
许寻入狱后,裴景瑶带着映儿在荒野躲了三日,直到庙内的乞丐们不再寻他了才敢出去。
他去衙门为许寻求情,衙役只不耐烦的赶他走,许寻是为救他而入狱,可裴景瑶不过一介无权无势的的孤身男子,他带着幼弟存活都是个问题,又何谈去救许寻。
终有一日,衙役看不过去他日日都来跪着,好心的劝他走。
“别跪了,他昨日就问斩了,这种人拉到菜市口都是晦气,你且快些离去。”
裴景瑶染上风雪的睫毛颤了颤,他就连替许寻收尸都成了奢望,只摇摇欲晃的站起身,牵着弟弟的手一步步走远。
余下的两年里,他带着弟弟几乎将这京城流浪遍,他身无凭证,便是想离京也离不了。
云肆听罢沉默了许久,她看着面前陷入沉默的男人,无言将手覆在他的单薄的背上。
“莫想了,他既帮过你,你再帮回去便好了。我会派人将他带出来,再给他些银两安置余生。”
裴景瑶的睫毛一颤,心中说不上是何滋味,云肆的所说的确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他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极小声道了句,“谢谢你。”
云肆呼吸顿了半瞬,无奈的揉了揉男人的发丝,裴景瑶早上精心绾好的发瞬间变得凌乱,她无奈道:“什么时候改了天天说谢这个毛病。”
裴景瑶闻言只把头乖乖垂下,任由云肆的手在他头上乱揉。
“往后有事就问,莫再压在心里,知晓了吗?”
见裴景瑶点头后,云肆才饶过他摇摇欲坠的发饰。
由于这个插曲,两人从马车出来时已过午时,云肆看了眼天色,随后眸中神色一沉。
她本想趁午时皇宫禁卫轮换时带裴景瑶入宫,可如今错过了时辰,带毫无武功的裴景瑶进入怕是有被发觉的风险。
未防止意外,云肆此行并未按照原定般带上裴景瑶,而是拿了一封他亲手写的信,看着男人有些紧张的模样,她还是把那封信装于袖口处。
“我与君后幼年时也有书信来往,他应认得我的字。”
多年过去,他早不知自己与洛禾那点幼年情意算不算数,但裴景瑶也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云肆肯将他与映儿从泥潭中救出,他也想倾尽所有来报答云肆。
再入坤宁宫的路比上次难走,门口的守卫也只多不减。云肆冷眼望着拦住她的女人,同上回是一个人,云肆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把刀插入她的身后的。
她手中匕首一转,再看向女人眸色中带上些嘲讽,“别自不量力。”
女人眼中染上怒色,但未有主子命令,她也不敢贸然动身,直到贵妃榻侧的声音传来,她才领命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