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那套银针,除了沈破自己,再无沾染他人气息。
叶恭不再逗他,敛去笑意,将衣袖往上提了几分,正色道,“我信你,来吧。”
沈破定了定心神,调整好呼吸,拈起一根银针,对着叶恭虎口处的关谷穴,准确地刺了下去。
在医者的眼中,只有病患,不分男女。
此时的沈破,已经忘却自我,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的事情上。
他聚精会神,按照经脉的走向、穴位的分布,以不同指法下针,动作娴熟,针法精准,不逊于当朝任何一位名医。
待到下针完成,他额上已经是满头汗珠。
叶恭另外一只手空闲着,用衣袖为他拭了拭额,赞许道,“等以后,你厌倦了现在的一切,想要远走江湖的时候,你还可以做个郎中,悬壶济世。”
白色的纱袖遮住沈破的视线,叶恭的面庞在半遮半掩下影影绰绰,看在眼底,映在心里。
片刻,纱袖落下,沈破不能再肆无忌惮地盯着对方看了,从容坐到一旁,往地上的火堆里加了几根柴,“也许吧。”
也许会有以后,也许会厌倦。也许,未来难料。
“再过两刻钟,就可以起针了。你这失眠之症是累积多年的陈疾,一两次针灸恐不能见效,少说也要连续几个疗程。”
沈破拿起方才的烤鱼,多时不吃,已经凉了。
他重新放在火上热了一下,慢慢等时间。
从叶恭的角度看去,在篝火的映照下,他的身影分外清晰,仿佛勾了线的水墨画,举手投足,尽是风情。
叶恭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他道,“你的箭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篝火那边,传来一句简短的回复,“快痊愈了。”
叶恭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他,正好此时此处只有他们两人,倒是适合。
她直截了当地问,“你一早就知道,即便你伤了自己,也瞒不过杜平的眼睛,对不对?”
沈破略一迟疑,没有否认。
“那你为何还要受这无妄之伤?”
沈破望向叶恭,不假思索地说,“是因为你说……”
烤鱼的香味飘了过来,架子上面已是热气腾腾。
沈破取下烤鱼,缓缓改口道,“是我低估了杜平。”
他不再说话,闷头吃鱼。
叶恭听见,他第一次回答,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那时候,叶恭究竟说了什么,让他明知无用,也要自伤其身?
仔细想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叶恭终于记起来了,她当时说,她本来没打算救他。
叶恭又好气又好笑,沈破是小孩子吗,至于为了一句话,置气到这种程度。
尤其是,当时他们相识不久,连朋友都算不上。
不,严格来说,沈破认识她很长时间了。在他每一夜的梦里,每一次深陷于绝望的深渊中,都有她的身影出现。
两刻钟已过,沈破清洁了双手,为叶恭取针。
他低头专注的模样,看起来尤为好看。
叶恭问他,“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沈破的动作停了一下,眼帘垂下。
叶恭说,“我有过。”
沈破沉默,身形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一般。
“几万年前,我曾来过一遭人间,肉身凡胎而生。他是个凡人,弱冠之年与我相遇。后来,他死了,死在我怀里,灰飞烟灭。而我,至今连他的姓名都不曾知晓。”叶恭放下衣袖,用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平静语气说道,“这是我失眠之症的心结所在。沈大夫,我这病,还有没有得医?”
茅草屋内,一声轻响,银针洒落一地。
第14章 零壹肆
一个凡间的男子,能让叶恭牵挂几万年之久,必定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想到这里,沈破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个中滋味不可言喻。
若是能早些出生,先行与她相遇,或许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可惜,时光如水,不可倒流。
沈破眼中的光芒闪烁了一下,轻声道,“‘疾虽久,犹可毕也。言不可治者,未得其术也。’我既然说过要为你解忧,便是有把握能保你无恙。”
他低下身子,从地上一根一根捡起散落的银针,动作极慢。垂下的发梢从肩上滑下,遮住他心事重重的眉眼。
叶恭来到他旁边,和他一起捡。
其中一根,落在两人中间,他们看到后,同时去拾,两只手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起。
沈破如同遭到蜜蜂蛰了一般,迅速收回手去,藏在衣袖之下。
短暂的碰触,依然让叶恭察觉到,他的手凉的吓人。
叶恭不由分说,将拾起的银针搁置一旁,捉住他的双手,放在掌中轻轻揉搓,口中呵了热气,替他取暖。
沈破试图抽回,连着两次都没有成功,索性放弃了方才的念头。
他望着叶恭认真仔细的模样,不禁问道,“你为何对我如此上心?”
叶恭细思之下,竟找不到说服自己的合理理由,或许是因为,“你费神为我诊病,我自然不能薄待于你。”
只是交换罢了,一定是这样。
沈破自嘲似的笑了笑,趁叶恭走神的空档,抽回手,继续捡着地上的银针。
如果只是交换,那便先欠着,一直欠着,最好,能欠到她还不起。
纤细如发丝的银针,一根根收在手里,如同凌乱的思绪,一一理顺,归拢于针包内。
叶恭瞧着他的神色变了几变,似乎有话想说,却没有开口,一时间,却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沈破在行李中取出纸,铺在桌上,待到找笔墨时,发现并未带来。他来到篝火堆前,从里面拿了一根烧黑的树枝,吹熄后,用炭灰在纸上写着什么。
提笔写了几个字后,沈破放下了树枝,眉头微蹙,“此行匆忙,我只带了些医治伤风和创伤的药材,你这症需要的药,怕是要去附近镇子添置。”
叶恭松了口气,说道,“这个不难。八方众神曾贡与我一些药材,你方子里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我顷刻之间便能取来。”
沈破晓得她非常人,不知道的是,她的能力究竟有多大。
他试探地一问,“有人参么?”
叶恭的手拂过桌面,沈破的面前赫然出现了一株上好的千年人参。
沈破又问,“鹿茸?”
他的话音刚落,面前的桌上,又多了一盒鹿茸。
“貂皮?”
叶恭一愣,貂皮也算药材?人参、貂皮、鹿茸,沈破为什么要凑个东北三宝?心下虽是疑惑,仍是取了最好的貂皮呈在他面前。
沈破心中明了,相信她所言非虚。
紧接着,他轻咳一声,心虚地说,“这三样,都用不到。”
叶恭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对他这一番神奇的行为,简直无话可说。
她挥了下手,眼前的东西消失了,桌面上恢复成原本空荡荡的样子。
沈破拿起树枝,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方子。
笔走游龙,巍峨秀丽,大气之余,不拘泥于章法,颇有大家之风。
他写完之后,递给叶恭。
叶恭粗粗扫了一遍,他开出的方子,是在《金匮要略》所记酸枣汤方的基础上,稍加改动,以酸枣仁、甘草、知母、茯苓、穹穷五味药为主,确实是养心安神的良方。
不巧,这五味药,她一样都没有。
沈破从她阅完药方后的反应,猜出几分,“这几味药十分寻常,你那里竟然没有?”
叶恭颇有些尴尬,实言道,“正因为寻常,才没有。”
话说得十分婉转,毕竟,没有人会拿寻常的东西上贡。
沈破梗了一下。
那只能等天亮以后,去附近镇上的药铺看看了。
叶恭将篝火堆拨了拨旺,往床铺方向移了下,在旁边守了一夜。
这一宿,沈破睡得还算安稳,除了偶尔轻微咳两声,并没有太大的不适。
第二天醒来,沈破专门挑选了一个暖和的时间,跟叶恭两人一起去了附近的镇上。
一路上,总感觉有人在监视他们。
叶恭望一眼身后,不悦地皱了皱眉头,“那些人好烦,杀掉算了。”
沈破浑不在意,不曾减缓或是停止,一直维持着稳定的步子,低声地说,“让杜平知晓我的一举一动,不是一件坏事。我初回大齐,手中无一兵一卒,想要活得长久,须得先示弱。等到他放松警惕,觉得我毫无威胁,不值得大费周章的时候,便是我反戈一击的良机。”
机会只有一次,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容不得半点差池。
沈破是长子,肩负重任。若是大齐江山在他手中葬送,他日,在九泉之下,有何脸面去见父王母后,以及为大齐征战牺牲的将士。
他不能输。
叶恭摇了摇头,无法理解沈破的想法。
她掰着手指一条一条数着,“体弱易病,不会武功法术,手中没有兵权,又不肯联姻权臣之女。身为君王的嫡长子,表面上看,是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人,实际上是个活靶子。我倒是好奇,你如何用这一把烂牌,赢个天下回来。”
叶恭身为三界之尊,法力至深,地位崇高,可以一人之力,令万族俯首称臣。若不是她活得太久,早已对天下失去兴趣,天帝之位是轮不到萧诺来坐的。
这样的叶恭,莫说是示弱,即便是要她低一低头,也是万无可能。
沈破收住步子,对上叶恭的眼睛,口中说的是,“那你便留在我身边,且看我如何将这锦绣河山,一步步收入囊中。”
心里想的,却是,“那你,便不要离开我。”
叶恭为他鼓掌,“有志气。虽然听起来特别像空话,但我拭目以待,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药铺近在咫尺,叶恭和沈破走进铺子里,将药方递了出去。
对方接过来,依方子抓药,包好交到他们手上的时候,多打量了他们一眼,叹了一口气,对沈破说,“经年不寐,多因思虑伤脾,以至脾血亏损。夫人生得这般貌美,公子怎舍得让她为七情所伤,忧思至此。”
沈破闻言,双颊微微一红,倒也没有分辩,点头应道,“多谢提醒。先前是我疏忽了,以后,我定会仔细照料,为她好好调养身体。”
叶恭左右看了看,此时铺子里并无旁人,药铺老板说的夫妇,定是她和沈破了。
她已经活了千万年,历经沧海桑田、累世更迭,沈破凡龄不过十八岁,与她相差了一个混沌,怎么看,也不像是两口子吧。
叶恭忍不住端详了沈破一番,想象了一下两人站在一起的画面。
比起夫妇,他们分明更像是摆在一起的古董和新瓷。
那沈破怎么不解释一下,任由药铺老板误会。
叶恭说,“老板,我不是……”
话刚刚说到一半,沈破就牵起她的手,拉她走出了药铺的门。
叶恭面有不悦,“我还没说完,你干嘛拉我走。”
沈破眉眼弯弯,唇角含笑,“他不过是随口一说,不必放在心上。”
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解释太多,毫无必要。
叶恭放弃了刚才的打算,恢复了心平气和。
可是,沈破不是说男女有别,不敢逾矩的吗。他这翘起的嘴角,和紧握着她的手,是怎么个意思。
少年啊,你的名字叫做无常。
一路上,沈破未曾松开叶恭的手,她也不戳穿,任由他握着。
路过集市,叶恭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些过往的画面,在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停住了脚步。
沈破跟着她驻足,见她紧盯着糖人,心中会意,自钱袋中掏出银子,递给摊主,买了两个。
一个交给叶恭,一个自己留着。
叶恭闷着头,一言不发。
沈破没有追问,一路陪她慢慢走着,适时捏了一下她的手,“你的心病,我会为你一并医好。”
“抱歉,是我煞风景了。”叶恭歉意地笑了笑,咬了一口糖人,甘甜入喉。
她晃了晃手中的糖人,“味道很好,我喜欢。”
沈破回以笑意,学她的样子,咬了一口糖人。
果然,味道很好。我也喜欢,不止糖人。
快到晌午时,他们回到了住处。大老远就看到,茅草屋旁边多了一队人,看衣着打扮,像是从相国府而来。
会是杜平派来的吗。按道理说,他现在的重心,应该在沈乘即将登基上面,忙着筹备纤云的婚事才对,怎么可能跑来这里,管一个无权无财的病弱公子的死活。
沈破和叶恭互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的疑惑。
他们一起走近茅屋,推门而入。
房间里站着一个人,粉色的衣衫,纤细的身材,一看便是个女子。
她听到来人的脚步声,欣喜地转过身,喊了一声破哥哥。
当她看清,门口站着两人,除了沈破以外,还有一个叶恭时,脸上的表情顿时凝结。
纤云的目光落在叶恭和沈破紧握的手上面,不敢置信地问沈破,“她不是苏横的……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还跟你……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15章 零壹伍
无处不在的臭丫头。
若是早知道纤云这么没有眼色,当初就应该把她留在云阙宫禁足,派人守在门外好好看着,省得她天天出来作妖,丢一堆烂摊子给叶恭收拾。
叶恭松开沈破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他,“你自己的烂桃花,你自己来解决。”
说完,一个人去旁边坐下,舔着糖人,做好了看戏的准备。
沈破将手里的糖人放到一旁,上前对纤云道,“来之前,怎么不先派人通知一声,我也好出去迎你。”
纤云哪有心思跟他客套,嘴巴撅起,不悦地指着叶恭,“破哥哥,她到底是谁?”
叶恭暗道一句,幸好你现在不认识我,等哪天记起来了,你会懊恼到想要打折自己的腿。
她没说话,当着纤云的面,冲着糖人咬了一大口,嘎嘣嘎嘣地嚼着。
在纤云看来,叶恭的动作,无疑是在挑衅。
纤云气得直跺脚,“破哥哥,你看她!”
吃个糖人有啥好看的。
真是纳了闷了,每次都是这样,叶恭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能招惹一身骚。
她摸不透沈破的心思也就罢了,现在连纤云的想法也理解不了了。
莫不是在云阙宫待太久,人间变化太快,她跟不上节奏了?
正想着,沈破慢慢肃了神色,无形中与纤云疏离了几分,“她从未招惹过你,你最好也不要去招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