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药膏,将沈破的衣襟扯开了些,以便观察。
沈破吓得倒退一步,手足无措,“你又要干什么。”
叶恭说,“别动。”
沈破不明所以,当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胸前的箭伤已经痊愈,痂皮脱落,留下一个指甲大小的圆形疤痕。就在这个疤痕旁边,有一道暗红色的竖条,长约一寸八分。
叶恭将他上衣又扯开一些,绕到他的背后。
在后背同样的位置,也有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暗红色竖条。
摸上去,微微凸起于肌肤表面,像是伤疤,又像是胎记。
叶恭问道,“这是什么?”
沈破回答说,“胎记,自出生便有。”
胎记……
叶恭陷入沉思,手中不自觉松开了他的衣襟。
不知是多少年前,她曾经听过一个说法,一个人出生时的胎记,是他上一辈子的致命伤。
沈破身上的两处胎记连在一起,正好是一把剑贯胸而入,位置、大小、角度,都与那人临终前受的一剑分毫不差。
如果那个说法是真的,沈破是那人转世的可能性极大。
可是,叶恭分明亲眼看到,那人在她面前灰飞烟灭,不可能有来世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恭攥起拳头,用力敲击自己的头,试图理清眼前发生的事。
她努力去想,越想头越是痛。但她不甘心就此放弃,哪怕是头痛到裂开,也一定要找到答案。
眼前的画面渐渐变得模糊,屋里的陈设忽近忽远,上下左右开始颠倒,一切乱成一团。
一旁的沈破,正在系着衣带,忽然看到叶恭目光迷离,瞳子失了神采,双腿发虚、站立不稳,身子晃了一晃。
糟了!沈破暗道一声不好,果断飞奔过去伸出双臂,抱住了叶恭。
叶恭在混乱中,隐约看见光影陆离,古今交错,一个人影冲她过来。
烈火炙炙,热浪炎炎,身体的每一寸,仿佛都在燃烧。
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醒一醒,不要睡,千万不要睡啊!”
是他,亦或是那人,她分不清楚。
她觉得好累,只想闭上眼睛,暂且休息片刻。
昏睡前的最后一瞬,她倏地记起一幅画像上面的题字。那是她多年来极力想要忘记,却始终忘不掉的两句话。
粉色无端次第开,红袖策马踏香来。
不与东风争春意,但使卿心入我怀。
叶恭心中暗骂一句。
那人,真的是个混蛋。
第18章 零壹捌
叶恭曾以为,只要她不主动去想,就可以假装没有发生过的事,始终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在那个画面中循环反复,惊悸、挣扎,逃脱不出。
她昏睡了整整一夜。
不论沈破怎么喊她、摇她的肩膀,都没有半点作用。
这一夜,沈破一直守在她身边,为她拭去额头上的冷汗,握紧她的手,安慰她,没有一刻的安稳。
天快亮的时候,叶恭从梦魇中醒来,全身虚脱一般。沈破扶起她,问她要不要喝点水。
叶恭摆摆手,从床上起身,跌跌撞撞去椅子上坐下,双臂撑住身子,伏在桌上休息了一会儿。
沈破关切地问她,“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叶恭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
确实是想起了太多事,可是,她若是承认,少不得沈破会追问。倒不如直接说没想起,干净利落。
即便她否认,沈破也已在心中明了。
待到叶恭情绪稳定下来,她将昨日听到的事,原原本本讲给了沈破听。
沈破听完她的话,没有半点意外。
“谋害我父王母后的凶手究竟是谁,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我觉得,关键点在于,我父王手中那道勒痕。至于,杜平想要杀我,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平静道,“见到此物时,我就知道杜平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置我于死地。”
那是上次,沈乘来的时候,暗中交给他的东西。
一枚可以调动禁卫军的令牌。
沈乘在暗示,像沈破现在这般,一个人守在王陵,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算意外。只有沈破回到王宫,继承王位,杜平才能稍有忌惮,不会太快下手。
叶恭问他,“你怎么打算?”
“我依然是那句话,我对王位没有兴趣。”沈破收起令牌,面上波澜不惊,“不过,王宫还是要回去的。至于什么时候回去,就要看,我的人和杀手,哪一方的人先到这里。”
叶恭从他的话中发现了一个问题,噗的笑了一声,“要是杀手先到,你就回不去了。”
沈破气定神闲,胸有成竹道,“我死不了。”
少年的自信,未免有些盲目啊。
叶恭曾经和沈破约好,无论任何情况,绝对不会互救对方。这约定的时间不久,叶恭可是没忘呢。
虽说不能救人,教他自救,还是不算违约的。
叶恭在房间里翻了一遍,找出几样兵器,试了试,大多太过沉重,不适合沈破用。
就在这时,她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张长弓,旁边箭筒里盛了二十余支箭。
暂时够用了。
叶恭取下弓箭,递给沈破,要教他射箭。
沈破颇有些诧异,“我一个读医书的人,为何要学杀生的本事?”
叶恭在地上的篝火堆里,抽出一根烧得发黑的木柴,在墙面上画了个靶子。她边画边说,“你要是急着去死,大可以不学。”
沈破被她的话噎了一下。
话虽如此,沈破依然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些东西。
他清晰地感觉到,叶恭在昏睡了一宿之后,对他疏离了些。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与她昨夜想起的事情有关,也可能,与他身上的胎记有关。
或许,她是准备,在教会他射箭之后,就离他而去?
沈破不愿继续想下去。
叶恭丢掉手里的木柴,拍拍手,来到沈破身边,“两脚开立,左手持弓,右手拿箭。”
沈破一一照做。
叶恭绕到他身后,手把手教他。一手施力拉开弓身,另外一手握住沈破的右手,搭箭扣弦,“瞄准靶心,松手脱弦。”
因为身高的关系,叶恭需要踮起脚,紧紧贴在沈破的背后,才能使得上力气。
这样,就免不了两人近距离的接触。
从气息、体温,到心跳,都可以彼此感觉到对方。
叶恭说话时,吐出来的气体,扫过沈破的颈间,令他有些心慌。
他偏过头,注视着叶恭近在咫尺的脸庞,一时失了神。而叶恭对他讲述的要点,他一个字都没听进耳中。
叶恭说完之后,要他依样练习练习。
没听到沈破的回应,叶恭定睛一看,看到他心不在焉。
叶恭有些恼,“我认认真真给你讲,你却在开小差。你是不是觉得,这是给我学的?”
沈破迟疑片刻,“我没有。”
说罢,打起精神,举起弓箭,瞄准墙上的靶心,正要放手时,心下一动,故意闭了眼睛,随手射了出去。
如果他一直不会射箭,叶恭会不会永远留在他身边。他承认他有私心,可是,在感情面前,大公无私并不是一种美德。
砰的一声,箭射到了墙面上。
叶恭盯着靶子,倒吸一口冷气。
沈破睁开眼睛,往声音来源处望去。
箭不偏不倚,正中靶心。沈破此时的心情,与叶恭一般诧异。他分明故意偏移方向,怎么可能射中。
这一定是巧合,就像是新赌徒,前几场总是运气特别好。
叶恭抽出第二支箭,递给沈破。
沈破搭弓上箭,随手一射。第二支箭破空而去,从第一支箭的箭尾刺入,劈开箭身,箭头直指靶心。
叶恭愣了一下,问道,“你以前学过?”
沈破说,“从未碰过,更不曾学过。”
他说的话,叶恭是相信的。他一直在陈国为质子,不可能有人教他这些东西。
如果第一次射中是巧合,那第二次还能射中,并且能够如此精准,就肯定不是巧合。
甚至,连天分都不能算,只能说是本能。
生在元神之中,锁于灵魂之内,不管历经几世,都能信手拈来。哪怕,他这一世,远离枪刀剑戟,只对治病救人感兴趣,依然阻挡不了骨子里透出来的本能。
不可否认,沈破,本就是天生的将相之才。
叶恭曾以为,沈破与那人一文一武,除了容貌酷似,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事实证明,她错了。
如果沈破没有早早离开齐国王宫,能够一直留在齐王身边,恐怕现在早已手握重兵,足以稳固半壁江山。
从沈破的眼神、言语,甚至是举手投足,她都感觉到,他今时今日的隐忍,不过是权宜之计。他日,待到时机成熟,定会一飞冲天。
这样的少年,似糖似蜜,如蛊如毒,曾经令叶恭着迷,痴缠半生。
即便,沈破不是那人,叶恭也不能肯定,自己会不会再次深陷其中。
有些事,经历过一次就够了,该长长记性。
叶恭揉了揉太阳穴,眉头拧在一起,“既然你有能力自保,我就可以放心……”
“我不想听!”沈破快速打断了她的话,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沈破撇过头,四下里寻找着什么,最后,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短刀。
他拔刀出鞘,望向叶恭,“是不是因为我身上的胎记,让你觉得难过?既然如此,我剜了它便是。”
说罢,撕开自己的衣襟,就要动手。
就在刀触到肌肤的一刻,他的手一麻,失了知觉,刀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是叶恭的法术,她不许他伤害自己。
“让我难过的,不是你的胎记,而是我自己的记忆。胎记可以剜掉,记忆却抹不掉。”叶恭将他衣襟拉好,把系带打了个结。
她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满意地笑了笑,“新瓷器,要的就是浑然天成,磕了碰了,总是不美。”
沈破捉住她的手,攥得紧紧的,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被她溜走。他说,“我不是瓷器,没那么易碎。就算我是瓷器,也不是因为没有磕碰而完美。有你在,才完美。”
少年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放肆流露着对她的眷恋。
叶恭苦笑,“我试过,我尽力了。即便你治得了我的心病,我怕我自己也撑不到治愈的时候。”
她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不舍地看了沈破一眼,转身往房门方向走去。
沈破的掌中空了,心似乎也跟着空了。如果她不在,他努力去争取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不,她不能走。
沈破快步追去,从背后,抱住了叶恭。
他要拼尽全力,留下眼前的人。
房门外,响起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沈破和叶恭同时一愣,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撞开,一队人闯了进来。他们进入房间后,从中间一分为二,从沈破和叶恭身侧绕过,将他们包围起来。
领头的人拿出相国府的令牌,喝道,“众人听命,相国大人有令,不论死活,只要抓到你们面前的女子,重重有赏。”
知道叶恭是妖女,还派一些凡夫俗子来送死,不晓得杜平是天真,或是自负。
叶恭暗中运了法力,准备一战。
沈破突然站出来,将她护在身后,对来人道,“我是大齐的长公子,你们未曾禀报,就在我面前抓人,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来人说,“殿下,我们也是奉命捉拿妖女,请您不要为难我们。如果您定要阻拦,刀剑无眼,万一不小心伤了您,可不要怪我们手下不留情。”
杜平这一次,怕是打定主意了。想要借用捉拿妖女的名义,一道将沈破铲除。事后,还可以将责任推给手下,再掉几滴鳄鱼眼泪,既能达到目的,又可以笼络人心。
叶恭最烦这些虚伪的家伙。
若是真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利,就直接摆在明面上,各凭本事去拿。可是,杜平明明心里惦记,还要装作视一切如无物,恶心不恶心。
“你听好了,她不是什么妖女,她是我的人。”沈破手臂上使了力气,将叶恭揽至身前,面无惧色,“除非你先杀了我,否则,别想动她一丝一毫。”
叶恭闻言一愣,未及提防,跌入他的怀里。
他刚刚说什么,她是他的人?少年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都是她惯的。
可是,这个怀抱很有安全感,她不想放开。
叶恭暗自收了法力,双臂环住了沈破的腰,一丝暖暖的笑意,慢慢浮上唇角。
来人自剑鞘中拔出剑,剑尖指向沈破和叶恭,“既然殿下不配合,我们只有来硬的。”
那剑乃精钢制成,剑身光亮如鉴。出鞘时,有嗡鸣之声。
一道刺眼的光划过,剑尖已到面前。
沈破急忙转身,以后背对上剑锋,将叶恭护了个严实。
此剑,叶恭认得,名为七情。她在凡间的一世中,这把剑曾经短暂地属于过她,在那一世终结时,剑失了踪迹,几万年未曾听过它的消息,想不到竟在这里重见。
叶恭隔空打出一掌,将来人连同手里的剑,一起击飞出去。
来人用手撑地,想要再战,不等他起身,再次摔倒。
剑落在地上,颤抖了几下,腾空而起,飞出去十几尺,复归叶恭手中。
在众人的注视中,那把剑的颜色渐渐变淡,凭空消失在视线里。
他们终于意识到,这次要捉拿的妖女,真的不是凡人。一个个吓得面色蜡黄,腿脚发软。
几个脑子转得快的,回过神就想逃,可惜来不及了。他们如同那把剑一般,身体变得透明,从房间里彻底消失掉。
其他人再不敢逃,战战兢兢地等着处置。
叶恭来到领头人的面前,揪住他的衣领,质问道,“那把剑,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没想到,这人看起来跋扈,却十分胆小,叶恭仅仅是问了一句,他已经吓破了胆,昏死了过去。
看来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叶恭直起身子,拍了拍手,那些不速之客,一起消失不见。
她本不想让这些人死得如此痛快,但是,她莫名不想让沈破看到她杀人的样子,这次算是便宜他们了。
收拾完残局,又有一队人来到茅屋前,停住了步子。
叶恭和沈破向外望去,苏横面有急色,带人一路飞奔过来。
苏横迈进房门,发现屋内有打斗的痕迹,看来这里有过一场大战。
所幸沈破和叶恭精神尚好,似乎没有受伤,苏横稍稍安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