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破在身上摸索一会儿,没有找到火折子。大抵是路上跑得太急,不知道丢在哪里了。
叶恭想了想,从袖子里拿出了那颗星星,用来照亮。
昏暗中,陡然间出现一点光,颇有些刺眼。
沈破稍微用手挡了一下眼睛,片刻后,方才适应过来。
他看清楚那颗星星以后,明显愣了一下,双唇无声地动了动,欲言又止。
纠结了好半天,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在星光的照亮下,一步步向前走。
途中有几道机关门,但是对他来说,没有阻挡住半分。看起来,他不知来过多少次,早已熟门熟路。
沈破走到一扇玄色龙纹大门前,收住了脚步,回过身,对叶恭道,“这条密道直通王陵,打开这扇门,就是我父王母后长眠的墓室。如果你不想进去,可以一个人先回茅屋。”
带她来这里,再赶她一个人回去,没有这样的道理。
叶恭向前迈了一步,手放在大门上,用力一推。
大门开了,随着吱呀一声门响,扑面而来的寒气,冲得两人的衣袖微微飘起。
紧接着,墓室里的光闪烁了一下。
墓室里照明用的长明灯,是用人鱼膏制成,可燃烧千年不灭。
叶恭收起星星,四下打量着。
沈破径直走到室中的两副棺椁前,双膝着地跪了下来,阖目叩了一头,“儿臣不孝,叨扰父王母后清净。”
起身后,走进棺椁,伸手便要去掀棺盖。
叶恭一惊,问道,“沈破,你要干什么。”
沈破说,“你不会以为,我来王陵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守孝吧。”
“你是以守孝为名,借机调查二老的真实死因?”
“不错。我在陈国听闻噩耗,心中便有了怀疑。见到乘儿之后,更印证了我的猜测。我本想着,若是纤云能和乘儿结为连理,我可以假装毫不知情,在此安心守孝三年。偏偏事与愿违。前些日子,乘儿到茅屋,给我送来一样东西,我便知道,有些事装不得糊涂,早晚会有揭开真相的一天。”
“他们毕竟已经……你就不怕忌讳?”
“他们是我的父王母后,生我养我的人,有什么好忌讳。在他们生前,我不能长奉膝下,已是人生憾事。若是连他们死后,都不能为他们讨个公道,才是大不孝。”
齐王夫妇下葬匆忙,料想来不及销毁证据,定会留下线索。
沈破不再多说,使上周身力气,推开棺盖。
棺椁之中,齐王与王后并排仰卧,面色略有些泛白。虽然距离去世时,已两月有余,由于墓室封闭,室温极低,遗体腐坏并不严重,若不仔细看,还会以为,他们只是睡着了。
沈破查验了遗体。
两人腹部各有一处剑伤,伤口外翻,深约三寸有余;周身肤色苍白;口鼻中没有泥污。
果不其然,他们是被人用剑刺伤,失血过多而亡,并非传说中的失足落水。
在查验过程中,沈破留意到一处细节。
齐王的右手虎口处,有一道细微的勒痕,想来,应该是抓住了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抽走了。
会是什么呢?
叶恭忽然喊了他一声,“我们在这里待太久了,怕是回去晚了会惹人怀疑。”
一句话点醒了沈破。
他合上棺盖,在棺椁前拜了三拜,“儿臣叩别,他日定将手刃真凶,为父王母后报仇。”
就在他准备抬起头的时候,目光落在了墙面的一个角落处。
那里的砖缝似乎比其他地方宽了不少。
沈破走过去,试探着活动一下缝隙,少时,那块砖被他抽了出来。
墙壁的孔洞中,放着一个青瓷小碗。碗中有几块切成片的草根,看起来年岁久远,少说也有七八年了。
那草根,沈破和叶恭都认得,是一种草药,名为独活。
两人忽视一眼,沈破说,“儿时,父王曾带我来这里多次,那条密道,就是他告诉我的。他一定早就知道,未来可能发生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提前在这里留下东西,等我来发现。”
叶恭道,“他是不是怕你会受到牵连,让你远走天涯,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沈破若有所思,“也许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活的位置,十分隐蔽,如果不是沈破心细如发,大抵不会发现。
既然齐王会带沈破来此处,说不定,也曾带别人来过。
有没有一种可能,齐王藏在这里的东西,除了独活以外,还有别的物件。只是,被别人赶在沈破来这里之前,提前取走了?
照此看来,齐国的形势,比预想的复杂许多。
沈破,一个眉宇间隐约透着几分稚气的凡人,能够应付眼前的局面吗。
叶恭眸色渐渐沉了。
这里不是思考的地方,沈破将东西放回墙里,将砖块塞回原处,恢复原本的样子,和叶恭尽快离开了王陵。
回到茅屋,沈破满怀心事,实在无心入眠,便坐在篝火堆旁,闷头想事情。
叶恭在旁边陪他,时不时往火里添几根柴。
火烧得旺,烤得浑身暖煦煦的,叶恭低头打了个哈欠。
沈破愣了一下,不敢置信道,“你刚刚是,困了?”
叶恭揉了揉眼睛,眼皮有些沉,“可能是太暖和了,有点发懒。”
自从沈破初次见她到现在,还是头一回看见她这般模样。看来,连日的针灸和汤药起效了。
沈破不由分说,将她带到床边,要她赶紧躺下试试。
反正他是没心思睡了,以前都是叶恭守着他睡,这次换他守着。
叶恭拗不过他,依言躺了下来,阖上眼睛,尽量不去想任何事,保持心情平和。
想不到,她竟然真的睡着了一小会儿。
可惜时间不长,不过一刻钟功夫,叶恭的脑海里,再次浮现血色的画面。
她倒在地上,烈火焚身。
奄奄一息之际,她看到那人冲进火海,来到她的身边。
那人抱起她,大声喊她的名字。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质问,“你既然决定背叛我,又何必出现在我面前。”
血一滴滴落下来,滴在她的脸上,流进眼睛里。
视线渐渐模糊,看不清那人的眼睛,更看不清这个世界。
直到,鲜血与烈火,燃尽了她最后一丝气力。
叶恭骤然坐起身,额头冷汗滚滚而下,胸口不住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失魂一般呆坐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从噩梦一般的记忆中逃离出来。
眼前,是沈破焦急的神色,和与那人生得几乎无二的好看的面容。
一阵委屈,突然涌上叶恭的心头。
叶恭扑进沈破怀里,紧紧抱住,在最亲密无间的时刻,她猛地张口咬在沈破的肩头。
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齿间晕开,又咸又涩。
为什么他们要生得一模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
第17章 零壹柒
血,沿着沈破的肩头,紧紧贴着叶恭的唇角流下,一滴一滴,落在白衣上面,落梅般的红。
沈破的身子僵了一下,隐忍着没有动。
不知过了多久,叶恭从梦魇中清醒。
等她察觉到自己咬伤沈破的时候,内心十分自责。沈破本来身体就弱,上次的箭伤还不知道有没有痊愈,她怎么能……
“伤得怎样,痛吗?”叶恭一边询问,一边手忙脚乱地查看他的伤口。
沈破按住她的手,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只要是你给的,痛也欢喜。”
叶恭嗔道,“这个时候,你跟我逞什么能。沈破,你给我记着,以后你不许忍。不管是谁,胆敢伤你,你定要百倍千倍地索回来。哪怕是我,也不行。”
沈破抬起手,小心翼翼替她拭去唇上的血迹,怜惜道,“我怕我做不到。”
“我不许任何人欺负你。”
沈破迟疑,“你当真要我索回来?”
叶恭坚定地点点头,闭上眼睛,偏开头,将自己一侧的肩膀暴露出来。
等了一会儿,沈破没有动作,就在叶恭准备睁开眼睛的时候,靠近沈破一侧的脸颊上微微一热,有什么东西覆了上来,蜻蜓点水一般,碰触之后迅速离开。
沈破轻描淡写地说,“好了,我们现在两清了。”
等到叶恭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双颊登时染上一抹粉色。
沈破拥她入怀,双臂紧紧护住她。
叶恭感受着他的体温,嗅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慢慢靠在他怀里。
眼前的少年,没有司寝女官教导,已经如此撩人,若是点拨一二,谁能把持得住。
在沈破的安抚下,叶恭情绪趋于稳定。
不寐本是心病,当以心药医。只有搞清楚她心结的来龙去脉,才能对症下药。
沈破试探着问,“刚刚,你在睡梦中看到了什么?”
怀里的人,身体瞬间紧绷起来,呼吸声越来越重,像是惊弓之鸟,受不得更多刺激。
沈破轻轻拍着她的背,在耳畔轻声说,“不要再想了,别勉强自己。”
叶恭咬着下唇,沉默了半晌儿,突然恨恨道,“我不想提他。”
在她的心里,那人是一个令她爱入骨、恨入骨的人。
时至今日,她仍分辨不清,对那人的感情,究竟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让她无法安枕,夜夜不得眠。
时光流转,斗转星移。
接下来,一连几天,沈破一个人埋头想事情,时不时用树枝在地上画些什么,不等画完,就迅速抹掉。叶恭劝他去休息,他总是不肯。他说时间太少,怕赶不及。
他到底是在赶什么,叶恭问他,他也不说。
不过,他终究是肉骨凡胎,坚持了几天,就撑不住,倒在那里睡着了。
叶恭侧耳倾听,除了他均匀的呼吸声,似乎在远处还有别的声音。
她想找去看看情形,又怕她离开后,沈破会有危险。于是,她将沈破扶到床上休息,在茅屋外面设了个结界,隐了身形,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
走出去没多远,她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几个官兵模样的人,躲在一处隐蔽的地方,监视着茅屋的一举一动。
叶恭在他们旁边等了半天,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有人来替班,他们之间聊了几句。
其中一个说,“都俩月了,人家躲在茅屋里头,足不出户,门窗关得严实,咱们啥都看不到。我就不懂了,上头要我们天天盯着这里,有啥意思。”
另外一个训斥道,“莫非你是忘了前几天,他们两人甩掉我们出去私会的事儿了?为此,相国大人可是大发雷霆,差点要了头头的命。现在,又加派了人手,准备找个机会……”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其余几个人面色大变,有些胆小的,控制不住打了个哆嗦。
有人心有忧虑,“他可是公子,就算不是下一任君主,也会封王拜相。万一,事情没做成,败露了,相国大人肯定会把我们推出去做挡箭牌,到时候,怕是要株连九族的。”
“你要是不干,相国大人现在就灭你九族。”
众人大骇,面有忌色。
旁边一个矮些的人说,“怕什么,天子都死在他手里,何况一个刚刚成年的公子。”
对面的人,一个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蠢东西,谁说天子是他杀的?要是他想杀天子,早就动手了,用得着等到今天?”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的意思是,天子真的是溺水而亡。”
“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们别乱猜。”
众人继续追问,那人自知说多了话,当时就噤了声,再不多说一个字,生怕祸从口出。
叶恭一直在等他们继续,可是,他们换班之后,再也没人闲谈,专注监视茅屋。
想来,再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线索。先回去,将听到的事情,告诉沈破,看看对他有没有帮助。
叶恭悄悄返回,来到茅屋门前。
她推了一下房门,门没有开,从里面反锁了。她记得清楚,当时临走时,只是将门虚掩,怎么会反锁呢。
该不会是,在她离开的时候,有人破了她的结界,闯进屋里了。
不可能,叶恭的法力之强,三界之中概无敌手,不可能有人能破她的结界。那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叶恭越想越担心,一边喊沈破的名字,一边敲门。
茅屋里有金属落地的声音,那声音传进叶恭耳朵里,清晰无比。
莫不是,杜平的人,已经对沈破下手了?
叶恭不敢继续想下去,顾不得会不会被杜平的眼线发现她的身份,当机立断,直接施法术穿墙而入。
进了屋子,叶恭四下巡视,寻找沈破的踪迹。
房间里的陈设,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陌生的气息,应该没有人进来过,叶恭稍稍安心了些。
窗帘突然动了一下,一个人影飞快地闪了进去。
想跳窗逃?在叶恭面前,任谁能逃得掉?
叶恭大步走过去,抓住窗帘的一角,用力一扯。
窗帘自眼前飘落而下,现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未着上衣,身形看上去有些单薄,墨发垂至腰间,肩头有一处结了血痂的伤。
是沈破。
根本没有外人闯入,是叶恭情急之下乱了分寸。
眼前的景象,令叶恭尴尬不已,“大冷天,你没事脱什么衣服!”
沈破脸红得像是染了晚霞一般,双臂交叉抱在身前,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我见你不、不在,正好、好、好给伤、伤、伤口换药、药啊。谁曾想、想、想到,你会闯进、进、进来。”
难怪要反锁门,难怪敲门也没人应声。
叶恭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快步去床边拿起他的衣服,冲他丢了过去,“我出去等着,你赶紧的,一会儿有事告诉你。”
沈破接过衣服,手忙脚乱地披在肩上,情绪稍稍安稳些。
他见叶恭要出去,急忙喊住她,忐忑地说,“肩膀上的伤,我看不见,不方便上药。你能不能……”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忽的改口道,“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叶恭闻言折返回来,站在他面前,从他手上接过药膏,打开了药盒的盖子,“是我咬伤的你,自然由我来为你上药。”
沈破深吸了口气,将墨色的长发往另外一侧拢了拢,松开衣领,露出肩膀的伤来。
叶恭蘸了药膏,在他伤口上,轻轻涂抹。
快要上完药的时候,叶恭的余光里,扫到他胸前的箭伤处,似乎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