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昀熹料想余人想歪了,奈何她和他的暧昧名声早在初遇那夜便传得有声有色,眼下又添了新牵扯,再无解释的必要。
宋思锐清俊容颜难掩蜜甜,趁着她没推拒,改作十指相扣。
指缝交错,手心贴合,令他滋生失而复得的拘谨。
林昀熹只觉掌中一团热暖濡湿,无从辨认到底谁比谁更紧张。
积玉亭离听荷苑仅有二十丈之遥,他们默契放慢步伐,仿佛不忍踩碎此刻的馨悦。
抵达院门,婢女迅速隐匿在门后,仆从则驻足不前,给这对年轻男女话别空间。
“昀熹,”宋思锐温声道,“往后我要忙活的事不少,如你不介意,让傅四丫头多与你作伴,可好?”
“只要她不嫌我笨拙,自是无妨。”
“她敢?”
宋思锐笑容温雅中不乏狂肆。
这一刻,他静然立在她跟前,昂藏身姿自带出尘意韵,贵气如松竹清劲,风度如芝兰载华。
若只专注于五官时,他的轮廓与梦中人几乎全然重叠。
林昀熹似乎没法抗拒这张脸。
——尊贵俊朗如他,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她得有抱负,将此人收入囊中!
宋思锐从她明净眼眸中寻获瞬间灼然,奇道:“怎么了?”
“嘘……”她偷偷抿起唇角,“站着别动,闭上眼睛。”
宋思锐如遭雷击,浑身一僵,半晌后依言照做。
连呼吸都没了声息,心跳如凝。
他甚至能从风向与靠近的柔弱气息判断,她踮起脚尖,一点点靠近。
只差一寸,即可燃点他内心漫天飞舞的烟火。
然而那傻姑娘有贼心无贼胆,在他闭眼静悄俯首的一刹那,忽地怂如脱兔蹦走,飞快藏回院门之内。
宋思锐试图伸手抓她、揉入怀中,终究没来得及揪上她半片衣角。
薄唇绸缪浅笑。
——虽未遂愿,亦不失为良好开端。
···
翌日下午,获晋王许可,林昀熹领着笙茹离府,前往城南崔家宅院探视小姨。
据老嬷嬷和笙茹所称,崔家十五年前遭南贬,其后崔将军病故,崔夫人本可选择回棠族,碍于和父母闹僵,是以长年留守京城,在姐姐和姐夫庇护下度日。
兴许感念林家十年来的恩德,当靖国公一案爆发,林家朝不保夕,崔夫人反倒不似林夫人那般果断舍弃亲人,而是变卖大宅、所营商铺、置办的良田。
她四处奔波求情,力求让林昀熹留在林家祖宅养病,好让靖国公刑部牢狱中免受折磨,北行时亦有盘缠打点。
林昀熹每每忆及小姨在教坊外院以重金相赎未果、当众昏倒的那一幕,心上总有暖流涌动。
所幸,她在王府过得尚可,而表弟也如愿进入翰林院,想来小姨应觉欣慰。
马车停在巷道口,林昀熹由仆役引领,抵达崔宅。
门墙简朴,妖娆妍丽的蔷薇攀垂在外,成为沉寂冷巷中最华丽的艳彩。
崔夫人显然对她的到访深表意外,仓促出迎时,笑颜尽是惊讶。
“小姨,前些天听闻您身体不适,回了趟棠族,现下可好些了?”
林昀熹热切搀扶崔夫人,却觉对方墨紫衣袍内的手臂暗藏颤抖。
“说来可笑,那时慎之应考,我过于紧张,长期难眠,才折返回族寻求良方。”崔夫人苍白面容愈显虚弱,“现今他既已高中,我心结解开,已然无碍。”
“那便好。”
林昀熹随之入内,复问:“此次回族,您……是否见着我母亲了?”
崔夫人黯然摇头:“你娘她终日躲在大郡主府,说是无颜面对外人,连我这个妹妹都拒之门外。”
“这……”林昀熹心下彷徨,“如何是好?”
“唉,她性子一贯固执,除了你爹,谁的劝也听不进。等她想明白便好。”
崔夫人将林昀熹引至偏厅,厅中陈设雅致,檀香混着新茶香,清芬四溢。
由此可见,崔家人日子过得还算不赖。
林昀熹端起茶碗,浅啜一小口,于闲谈间细察小姨仪表举止,总想着从中窥探母亲的影子。
她没敢坦诚告知,自己连父母的模样都记不起。
闲谈中,她向小姨表达迟来的致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崔夫人语带自责:“你这话说得我好生惭愧。我们母子受林家照料日久,关键时刻没及时劝阻你娘,也没能救你们父女于火坑,纵然数尽卖掉身外物,亦于事无补。”
林昀熹一直记不起小姨缘何与族人闹翻,问笙茹又问不出所以然。
此番到访,若特意关注此等陈年旧事,稍显突兀,唯有摁下狐疑,详细询问关于父亲的案子。
崔夫人告知,自从晋王世子不慎从树上跌下,滚落山崖,伤了腿骨,晋王和林家人从至交一夜间变为仇敌。
随后没多久,朝臣告发靖国公滥用职权、贪污受贿。
正逢先帝托梦,女帝下令将几件皇家珍物送去皇陵献祭,岂料皇陵渗出积水,撬开石门方知内里有两处墓室坍塌。
昔年参与建造的工部大臣、工匠等纷纷获罪;曾负责督造的靖国公数罪并罚,即便早年劳苦功高,死罪可免,却逃不过抄家罢爵流放。
外界有传言,此案乃晋王背后操纵报复所为。
崔夫人也称自己一度怀疑晋王,尤其世子宋思勉病中日夜哀嚎“踹死你”,大伙儿皆称,世子恨透了林家千金,欲杀之而后快,导致晋王怒而泄愤。
林昀熹恍然大悟——难怪小姨得悉晋王府“聘”她为乐师时,悲愤至斯。
然而事实上,除却巧媛自把自为“教训”了她一回、宴席上她因唱词触怒宋思勉以外,倒没遭其他刁难。
或许……晋王府那对父子对她的恨意,远不如外人推测的深重浓烈?
···
品茶吃点心至申正时分,林昀熹正打算辞别,忽闻院外有人来报,“夫人!公子回来了!还、还请来了晋王府的三公子!”
林昀熹顿时心慌意乱,蜜颊红透。
这人专程来逮她的?
毕竟她昨夜鬼迷心窍,突发奇想。试图效仿梦中场景,勒令宋思锐闭目……结果她一溜烟跑了。
依照那家伙的敏锐,定然已看透她的小伎俩!
此时骤然于崔家相遇,她要如何自处?
崔夫人起身整顿衣裳,见她小脸绯霞弥漫,笑道:“孩子,有何害羞的?京中早有传闻……”
“小姨,我、我不要见他。”
“你敢跟三公子闹别扭,小姨可不能怠慢贵客。”崔夫人莞尔一笑,率先出迎。
林昀熹勉为其难随她走出偏厅,听得院前马儿嘶鸣,莫名慌张,不及细想,匆忙躲到假山后的回廊里。
崔夫人没再勉强,碎步行至二门外,礼貌招呼。
“三公子大驾光临,敝府蓬荜生辉。”
“在下路过,巧遇慎之,顺道拜访,不请自来,崔夫人切莫见怪。”宋思锐信步而入,一袭灰青色长衫素净儒雅。
乍见听荷苑的侍婢立在庭院中,他面带狐惑:“昀熹她……也在?”
林昀熹自知躲不过,硬着头皮行出,盈盈施礼。
“这下是真的巧了。”宋思锐缓步挪向她,含笑端量的眸光如有温度,烫得她羞态毕露,无地自容。
一旁昂然而立的崔慎之淡淡发声:“表姐来取姨父存在此处的书册?”
林昀熹茫然:“我……我无此意。既是父亲所赠,你好生保管,到我手上怕是浪费了。”
崔慎之一怔,没再多言,恭请客人入正厅。
一番寒暄后,宋思锐只和崔慎之探讨学术,偶尔说起靖国公的教诲,各自感慨。
崔夫人如常维持端雅大方的气度,不时劝客人品尝茶点。美眸倾垂处,窜动难以描述的忐忑不安。
林昀熹安静倾听,每回与宋思锐视线相触,便迅即弹开,心下禁不住猜测——如若三公子此行并非存心逮她,会否为她父亲的案子?
崔慎之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成熟,闲聊时有意无意扫向林昀熹,眼神或多或少有些微妙。
显而易见的冷淡清冽,夹在惊色与好奇当中,不光为掩盖久违的拘束,也想将剩余的厌烦藏得更紧些。
一如当年,牢牢锁住心底的小小秘密。
闲坐半个时辰,主宾双方言笑晏晏,看似相谈甚欢。
宋思锐留下两套文房四宝赠予崔慎之,携同林昀熹告辞。
察觉她眸带疑问,他低头靠近,几近贴着她的耳廓,淡笑:“你且当作,我是来寻你的。”
当着家人之面如此亲昵,林昀熹神色忸怩到了极致。
崔家母子看在眼里,笑貌各有一丝裂痕。
目送宋思锐亲手将林昀熹扶进马车,而后利落翻身上马在前引路,消失于巷子拐角……崔慎之暗暗松了口气。
谁也看不透,这张老成持重的面容,伪饰了怎样一颗少年心。
“表姐她……算是和晋王三公子一处了?”
崔夫人悲喜难辩:“大概吧?”
“我还道,清贵孤傲如三公子,姨父口中的得意门生,会和旁人不一样……”崔慎之唇边扬起极浅淡的不屑,“表姐真够手段,无论显贵或潦倒,皆有法子让英才权贵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悉心呵护,甘之如饴。这……便是您当初极力阻挠我飞蛾扑火的原因?”
“还说这些,有意义么?”
崔夫人眸色一黯,转身回宅。
却听崔慎之似笑非笑问道:“娘,既然事情没成,咱们是不是该尽早把银两还给霍七爷?”
崔夫人身影微凝,许久才挤出一句。
“这事,我自有分寸。”
第三十九章
#39
回王府后, 宋思锐将晚膳设在风鸣阁,并邀林昀熹同往。
阁子上下两层, 建于回桥之侧,三面环水,精巧雅致, 八窗玲珑,远观即可看到内里场景。
二人分坐楼上铜食案前,待菜品齐全,宋思锐示意侍婢们退至楼下, 请林昀熹逐一品尝萌芽肚胘、鲜虾蹄子脍、南炒鳝、螃蟹清羹等菜式。
他笑着陪她大快朵颐, 总算让她卸下最初的局促不安。
林昀熹尝了口醋汁水母脍,笑问:“三公子去崔家,怕不是单纯跟我表弟联络感情吧?”
“慎之这孩子滴水不漏, 真想要从他嘴里套点话, 起码得等到真正熟识了才可。”
宋思锐一口饮尽醇酒, 补充道:“碰巧今日你和崔夫人在场,许多话不便细述,改日我再看能否问出点什么。”
“如此说来,我不慎坏了你的大计?”她小嘴微嘟。
“那倒不至于。”
宋思锐眼尾弯起舒心笑意。
至少,从这短短的会谈中, 他确认了两件事。
其一, 崔夫人从未主动联系昀熹,一直用慈爱掩饰忐忑,想必已猜出, “姨甥女”被换了人。
其二,崔慎之似乎因“表姐”的变化而震惊,可见尚未看出端倪。
按理说,这对母子相依为命多年,情谊深厚。崔夫人既然早于酒楼相遇那回觉察真相,为何迟迟没和儿子通气?
她托病赶回十余年未归的棠族,目的何在?为核实“阿微”是否随母回族避难?
知情不言,类同帮凶。
见宋思锐笑颜犹在,眸光则陡然阴冷了三分,林昀熹不明其意,只好说明缘由:“其实……我有向小姨打听。”
当下,她悄声讲述崔宅的见闻。
宋思锐听她所述的与自己私下探查的基本相符,反倒觉得,事情并没那么简单。
本是月明风清的良夜,互生情愫的一对年轻男女对坐佳肴美酒前,各怀心事,相顾无言。
缄默一盏茶时分,底下悉悉索索人声渐近。
来者是傅千凝。
她抱着一大叠纸片,“登登登”直冲上楼,边打着巨大的哈欠边抱怨:“哥!你要的鬼要略,可一点不‘略’!抄了我一整日!”
林昀熹偷眼端详她,确实有点“轻浮少年”的轮廓,虽难免不忿,仍起身礼貌招呼道:“傅姑娘。”
“哈?”傅千凝咧嘴而笑,“这称呼可真稀奇!”
林昀熹惶恐,不晓得是否该改口叫“表姑娘”或别的,赶忙以眼神向宋思锐求助。
宋思锐睨了傅千凝一眼,闷声道:“若不喜欢被称为傅姑娘,那便唤你‘小四’、‘阿四’、‘老四’……你自个儿挑!”
傅千凝狡黠一笑:“我觉着,妹子唤我一声‘四姐’,挺合适。”
宋思锐“呵呵”冷笑:“你受得起?”
“现下肯定受得起呀!”她笑如繁花绽放,“小、妹、夫!”
宋思锐只想把那叠纸甩她脸上。
傅千凝大剌剌从宋思锐食案上挑了一碟鸳鸯炸肚、一碟炒白腰子,却挤到林昀熹的食案,拿起备用银筷子,嘴上念叨“饿死我了”,便毫不客气开吃。
对于她这不速之客,宋思锐留也不是,撵也不是,当真伤脑筋。
傅千凝吧唧吧唧吃了几口,忽而对林昀熹道:“那天逗你玩的,是我啦!你若不解气,我让你亲回来!”
林昀熹两靥微烧:“不、不必了。”
“那……你亲我哥泄愤也成!”她哈哈大笑,“他肯定不介意!”
林昀熹绯颜更艳,垂目望向铺地的赤色绣金毯子,只觉蔓藤相缠的刺绣分外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