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喝道声、商贩叫卖声、路人欢笑声四起,阔别多时的鲜活气充斥周围,林绍毫无喜意。
每向前踏出一步,皆如履薄冰。
临近晋王府,街道上越发清净,朱色大门敞开,石狮肃穆,守卫森严。
去年秋,林绍曾携同夫人前往晋王府请罪道歉。
但那会儿宋思勉双腿感染,太医均说再不截去膝下部分,只怕连命都保不住。晋王悲愤交加,数度将林家人拒之门外,不肯面见。
其后,林绍数案并发,再无机会致歉。
这一回,他从北域归返,相当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昔日恩恩怨怨,是时候作个了断。
晋王惊闻故人重获自由当日,竟赶至府门外请见,心底的诧异与狐惑不言而喻。
他搁下书册,带领下人径直穿过层层叠叠的园景,步向王府大门。
不知何故,步履竟带着蹒跚之感。
七层高阶之下,一鬓角斑白的灰衣中年人跪于府门外,身后半尺外各跪着两名女子,右侧妇人怀抱一不足百日的婴儿,左侧则是林家千金昀熹。
数十名路人远远驻足围观,交头接耳,悄声议论。
“这……”
晋王一愣,仓皇前行数步,又驻足不前。
清了清喉底,他极力以清朗之音发话:“林公为何跪在阶前?”
“小人感念王爷和世子不计前嫌,对小女施予援手,特来跪谢。”
林绍拜伏在地,林夫人和林昀熹亦随之行礼。
他们固然明了,晋王巴不得阿微远离晋王府,而宋思勉费劲周折将“林千金”送入府上,起初未必安什么好心。
但在宋思锐鼎力相护下,林昀熹非但没受多少苦,还锦衣玉食,与别家千金无异。
可这份功劳,必须硬塞给晋王,以顾全两家颜面。
诚然,林昀熹自始至终都是最无辜的。
可她既然成林家人,担着林千金的罪名已有大半年,不差再多演一出戏。
晋王怔然目视林绍如老了十岁的苍老容颜,不由自主记起他们从幼年伴读,一同弹琴、一同练习骑射的情景。
情同手足的哥们,终有反目成仇之时。
原以为就此天各一方,不料再见,彼此两鬓银发更增,面目沧桑。
正如某些伤痛不会轻易被时光冲刷,亦会有某些情谊难随年月淡忘。
这一刻,晋王终于明晰,当时何以拒见林家夫妇,不单单怒林家女儿因病不出,亦不全因气在头上,实乃担心自己会念旧情而心软。
静然注视阶前三个瘦削身影,曾为王府座上客,今为阶下请罪人。
他左右为难。
若然一笑泯恩仇,那长子所受冤屈该置于何地?接下来,幼子是否会趁机求娶林家女?
他要如何容忍害长子错失美好人生的罪魁祸首嫁入王府,并连幼子的前途亦消耗殆尽?
如拂袖转身离开,意味着两家彻底决裂,没准再见已是黄泉路上。
真要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双方僵持不下,二门处木轮椅碾压石子的声响自远而近。
不多时,宋思勉现身于门内。
他俊容清减,长眉朗目神采未灭,金玉冠与紫袍精细,唯袍摆下方空洞无物。
“世子……老夫领着妻女,正式向您赔罪!”
林绍抬眼望向宋思勉的一瞬,视线因眸里水雾模糊不清。
宋思勉挤出苦涩笑意,命仆从连人带轮椅搬他下台阶。
“世伯,”他左手抓紧轮椅扶手,借力前倾身体,探出右手去拉林绍,“您先请起吧!”
林绍没用动弹,仍俯首而跪。
宋思勉静静凝视他片刻,叹道:“您和父王相熟数十载,若无意外波折,宋林两家或已结亲。或许,是林家女儿连累我失去双腿,但也正是林家女儿……让我重新站起来。我痛过,恨过,怨过,现今已不愿溺于过往。世伯此行立下战功,乃国之功臣,长跪于此,岂不让晋王府上下难堪?请您勿再自责,来日,咱们两家……兴许还要做亲家。”
此言一出,晋王和林绍脸上同时变色。
林绍抬头目视宋思勉温和面容,听懂其言外之意的顷刻,不禁老泪纵横。
作者有话要说: 走一章剧情~毕竟咱们主线是言情,林爹打仗平反的都是简单带过,容我酝酿一下接下来的糖(^_^)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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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61
议论声中, 林绍一家仍跪在王府门前的青条石上。
宋思勉之所以当众说出那番话,绝非无怨无憾, 而是要尽一府世子之责,替父亲和弟弟填补与林家之间的裂痕。
他没有忘记那个寡情薄义的阿微。
尤其看见与之容貌一致的林昀熹,他的心总忍不住隐隐作痛。
但此时此刻的他, 分得清轻重缓急、是非曲直。
跪于面前的一家四口,在他失去双腿的这件事上并无过错。
乃至……阿微本身,也不是存心伤害他,是他没能看透她的虚伪和虚荣, 非要逞强为她摘星辰捧月亮。
蚀骨痛楚一度令他狂妄扭曲, 迷失自我;伤痛缓解后,终于在亲友关爱和琴音抚慰下一点点寻回本心。
——愿赌,就得服输。
只有“站起来”, 他才可扛得了“为人子、为人兄、为人父”的责任。
因宋思勉力气大不如前, 没能将林绍拉起。
周遭仆役们意欲协助, 又恐被冷眼旁观的晋王责罚,均踌躇不前。
所有人都在等待晋王发话,等待他恩断义绝离开,或宽宏大度原谅。
然则晋王既不开口,亦纹丝未动, 如同被施了定身术。
就在场面即将陷入尴尬之际, 一昂藏青影从人堆中掠至林绍身侧,伸出双手,与宋思勉一同搀扶林绍。
见宋思锐抢出, 晋王不好当众发难,遂淡淡出声:“都起来吧!”
林绍这才松了松气,顺着宋思锐的力度缓缓起身,久跪后似有些站不稳,得由林昀熹相扶。
晋王忽而感叹道:“文初兄,咱们都老了。”
听其改口喊回友人别字,宋思锐悄悄勾了勾唇。
大庭广众下,许多言辞不便宣之于口,晋王正欲请他们四人入内,林绍则对他和宋思勉深揖。
“谢王爷和世子宽宏大量,我等不敢叨扰,他日若有差遣,林家愿效犬马之劳。”
他祖辈曾为相,出过不少显赫人物,此际于众人瞩目下将姿态放到极低,反倒让晋王无所适从。
眼看这一路上无马车停靠,晋王哑声道:“事到如今,还说这些虚浮之言,有何益处?”
言语带责怪,语气则漫溢悲凉,乃至痛心。
林绍俯首道:“是,小人失言了。”
晋王别开双眼,以掩藏眼内湿润,摆手道:“思锐,送送你林伯父一家。”
林绍慌忙推辞:“不劳三公子费心。”
双方你推我让好一阵,最终宋思锐命人备车马,亲送林家四口回城西南小宅院。
一路上,林绍夫妇无话,林昀熹容色婉约沉静,亦看不出悲喜,唯宋思锐越发笃定,朗目显露得色。
——这一示弱,充分展示林家诚意,足以让铁石心肠的父亲动容,也能让渐趋平和的兄长更加释然。
林伯父的案子,光靠他和初出茅庐的崔慎之,压根没法扭转乾坤,唯有说服父王出马,才有彻底翻案的可能。
林家夫妇对晋王府的歉疚发自真心,平白受委屈的,大抵仅林昀熹一人。
如有机会,他得好好安抚一番才行。
···
林绍和夫人久别多时,又突然得知“真假女儿”的惊人内情,一家人关起门来,笑中带泪,彻夜促膝详谈,直到四更时分方歇息。
待日上三竿,林昀熹迷迷糊糊醒来,下床洗漱梳妆,忽闻马蹄声自侧门而入。
匆忙更衣,她素面朝天行至前院,见宋思锐眼角眉梢尽是喜色,笑问:“三公子一大早前来……”
“什么‘一大早’?我下朝后回了趟王府才来。眼下巳正已过,都该准备午膳了!”
宋思锐抬手以食指指背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顺手为她捋好鬓角碎发,笑眸难掩柔情。
正逢林绍夫妇迎出,目睹亲昵一幕,均觉这失散多年的乖女儿刚回身边,转眼又要嫁人,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宋思锐被长辈窥见,耳根一热,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打招呼,并汇报早朝进展。
今日,晋王首度在朝堂上开腔,宣称林绍贪污渎职两桩大案皆有纰漏。
紧接着,宋思锐也亮出了皇陵坍塌部分有人为痕迹的证据,并将矛头指向新任工部尚书翟大人。
经查证,此人和曾追求林千金的刘侍郎为舅甥。
依照去年秋,刘侍郎因参与宋思勉、霍书临抢夺崖边沐星花一事,被认定为间接引起事故,从而遭晋王一派弹劾而罢免;但始作俑者林千金却安居家中,除了被晋王府敌视外,林家上下几乎没受任何损失。
翟家看不惯和年轻有为的刘侍郎就此丢了官职,制造出“皇陵塌陷”事件,更买通女帝的内侍官,终日捧出先帝遗物引起追思,以一桩皇陵案将工部进行了大清洗。
宋思锐同样掌握了翟尚书背地里联合被靖国公打压过的同僚、爱慕林千金却被调侃戏谑的青年士子,全力搜刮林绍的不法罪证。
林绍身在高位二十年有余,若在鸡蛋里面挑骨头,非要揪出点莫须有的罪名亦非登天难事。
少了挚友晋王力保,甚至有人揣测晋王的怒意,添油加醋、落井下石的不计其数,最终酿成“罢爵抄家流放、家眷没罪为奴”的重罚。
时隔一年,当林绍将功折罪、获赦归京,晋王父子提出异议,朝臣们念起林绍的好处,舆论便如墙头草般往其方向倾倒。
女帝非执拗之人,见林绍父女吃过苦头,也立下功劳,下令重新核查。
···
林昀熹听闻晋王态度突变,改而为父亲撑腰,又惊又喜。
林绍则强颜欢笑:“王爷终究刀子嘴豆腐心,也是为成全三公子啊!”
宋思锐先是微怔,随即醒悟。
哪怕父亲口头上严辞拒绝他和昀熹的婚事,却明白他性子倔强倨傲,认准了便一往无前——昀熹,他是娶定了的,不管父兄会否制止。
分隔十年后的父子亲缘脆弱易碎,倘若当父亲的执意反对,做儿子的没准真会来个“一怒、二闹、三离家”的把戏。
与其让他独力支撑,不如拉上一把,好让林家平反,一则扶持旧友,二则提携未来亲家,三来攒点“坦荡公正”的美名。
林绍凝视眼前仪表俊雅的青年,心底感慨好比惊涛裂岸。
早在女儿满月宴上,年仅四岁的晋王小公子好奇握了握宝宝小手,晋王借酒开玩笑说定娃娃亲,事后未曾有任何文书信物,但林绍确实往心里去了。
他真真喜爱这个聪明机敏调皮的孩子,闲来授予小思锐学识,教其运笔练字、算术、下棋、花艺、点茶、辩香,也陪着抚琴弄筝。
即使这孩子八岁那年失恃,后受流言所困远离京城,他仍不忘嘱咐南方六道的门生多加照料、保驾护航。
近十年仅凭书系维系情谊,见字如见人,传道授业解惑尽在其中。
当林家险遭灭顶之灾,方体现何谓“患难见真情”。
师生二人感叹际遇,谈及将来时,林绍免不了忧患。
宋思锐淡然一笑:“思锐和昀熹自会守护二位,您何虑之有?”
他始终不曾说起,昀熹实为东海七十二岛的继承人,只等那丫头恢复记忆后再作决定。
毕竟,她寻回真正的家人,反而忘了原来爷爷和玩伴们。
能两全其美自是好事,可谁也说不准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方可唤醒昀熹的记忆。
寻思间,林昀熹隔着一高几,偷偷拽了拽他袍袖,瞄向仆役怀中用油布包裹的事物:“章……三公子,您带的是琴么?”
“鸣幽琴,鸣和瑟。”宋思锐笑得古怪。
林昀熹不明其意:“你好端端拿一琴一瑟,是……?”
话未道尽,已隐约猜出因由——琴瑟和鸣,意指夫妇情笃和好。
外人眼中的林氏夫妇已和离,虽说闻悉林绍喜获麟儿便能猜出个中缘由,但终归需要一个契机以圆“破镜”。
宋思锐此番送来礼物,是为祝贺二人琴瑟重调,鹊桥再架。
林绍和林夫人对视而笑,相互打趣问和离书藏于何处,一曰已烧毁,另一人则笑说离京后便撕了。
林昀熹曾听人言,父亲亦善音律,可见过他老人家粗糙干裂的双手后,不忍惹他伤心,遂命笙茹把琴瑟收好。
不料林绍忽道:“展瑜,可否容老夫一闻雅奏?”
“实不相瞒,自归京后为琐事奔忙,思锐已极少抚琴……还望伯父伯母莫见笑。”
宋思锐原想婉拒,对上林昀熹杏眸亮起的期许,改作谦逊且恭敬地从命了。
他擦拭石桌作琴台,亲手捧过紫椴木鸣幽琴,整顿衣袍,以长指撩动柘丝琴弦,轻试了两下,笑睨林昀熹:“我抚琴,你唱两段,可好?”
林昀熹愕然过后,忸怩道:“无缘无故,为何要我献丑?”
“一家人,算得上‘献丑’么?”
他不等她答应,指下清音流转,如涓涓溪流汇入河道,密密层层涌向江海。
林昀熹依稀记起,往昔确曾有过一弹一唱的时光,如隐藏在迷雾尽头,朦胧幻影时现时灭。
熟悉乐韵带着铮铮之音,徜徉至宅院每个角落,惹得仆役停下手边活儿,挪步倾听。
伴随清迥琴声,林昀熹柔柔启唇:
“千里长河入海澜,
百仞高崖摩天渊。
银汉迢迢浮思涌,
残梦,
一剑挑破万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