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役来报时,宋思锐正在书房执笔作画,此番赤手空拳,院中多半为工匠之流,自是难敌一众武功高强之人。
他在岛上多年,对于众人根底一清二楚,只想乘乱拿下一两人作要挟,再请能掌事者亲见昀熹一面,误会自会化解,总好过当众揭露昀熹的新身份。
眼看为首那人拔刀欺近,他双足轻点,斜斜掠开,探臂抓向文琴。
平心而论,他最不愿向文琴动手。
文琴乃沈家养女,幼时曾随沈星长嘲笑宋思锐,可嘲着笑着,竟于关切中逐渐变为倾慕。
宋思锐为免昀熹误解,极力避嫌。
可目下千钧一发,他必须在一招之间夺取最有利于自己的武器。文琴那把剑锋锐之极,且离他最近,更重要是没来得及出鞘!
果不其然,文琴见他直奔而来,惊羞之下,根本无任何防备和抵抗,腰间长剑已遭他轻轻巧巧夺了去。
利剑在手,宋思锐直往数名武功较弱的师弟疾刺,内力充盈间以奔雷之势连削三把长剑!
场面霎时一片混乱。
刀剑碰击如响彻郊野,不绝于耳,依稀闻远处马蹄声急赶。
激斗间隙间,只见两匹骏马踏雪飞驰,两名面目俊俏的少年郎齐声高呼:“罢手!”
话音刚落,二人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双臂微展,身姿前倾,如翩然惊鸿御风穿林,稳稳当当落入人圈之中。
一左一右,紧护宋思锐身侧。
定睛细看两人玉肤花容,均为妙龄女子。
一人明眸灵动,顽皮娇俏,正是傅家小阿凝。
另一人更显清丽绝俗,潋滟容光,心神可悟,言语不足为道。
她秀眉和长睫染雪,瞳仁如暗夜静潭映月,眼神无波,穿风透雪。
所有人见状一惊,立即停手收刀回剑,面带惶恐、喜悦、羞惭,躬身行礼。
“见过大岛主!见过四岛主!”
林昀熹水眸一转,震惊发现,他们最尊崇的眼神,竟无一例外朝向她!
……嗯?所以她是大岛主?她还有个岛?
她杏眸圆睁,粉唇翕张,一时间无从确认,未知如何应对。
傅千凝扬起柳眉,悄声提醒:“姐,严肃点,神气点!架子摆起来!”
林昀熹一怔,随后身板挺得笔直:“哼!”
作者有话要说: 熹熹:我酷不酷?帅不帅?威不威风?
章鱼与阿凝忍住了想扶额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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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64
山峰呼啸声回旋不止, 品柳园外众人静立无言,垂首等候林昀熹发话。
淡绿或浅青的衣摆随风翻飞, 沙沙作响。
林昀熹细看帮人着装统一、姿态恭敬,猜想是七十二岛的岛民。
可他们缘何要与宋思锐兵刃相见,却对她和傅千凝毕恭毕敬?
唉……失忆真是麻烦啊!
她板着一张俏脸, 越是沉默,气氛越凝重。
僵持不下,傅千凝朗声道:“沈门主不远千里,带人围攻我哥, 所为何事?受何人指使?”
为首者沈鹭起是沈星长的小叔父。他闻言迟疑:“这、这……大抵是误会。”
“误会?”傅千凝一改平素的捣蛋搞怪, 容色严峻,“就算我哥被大岛主剥夺三环岛主之位,可他依旧是她的未婚夫。我倒想听听, 你们奉谁之命, 劳师动众对付他一人!”
沈家门人目目相觑, 有数人陪笑脸道:“大伙儿久未见傅三哥,相互切磋,四岛主莫当真……”
“那你们也久未见大岛主和我,要不咱们也切磋切磋?”
“不敢不敢。”沈家人纷纷低头。
林昀熹眼里渗出一丝茫然。
大岛主、三环岛主、四岛主?她还能剥夺傅章鱼的岛主之位?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可她从未梦见过这些,傅章鱼那家伙亦半字不吐, 瞒得严严实实!
宋思锐唯恐她糊里糊涂露出破绽, 扭头附在她耳边低语:“不管阿凝说什么,你淡淡点头即可,回头我再向你解释。”
林昀熹收拢狐惑, 轻轻“嗯”了一声。
傅千凝续道:“你们不说,我也能猜到。不就以为我哥回京任职,已非七十二岛的人,想藉机报仇雪恨罢了?”
被她一语中的,余人不敢吭声。
“你们自认为大师兄冤屈,依我看,那是他咎由自取!“傅千凝声线陡然冷洌。
林昀熹知“大师兄”指沈星长,可那人有何冤屈,她不得而知。
脑海中闪过之前的梦境,沈星长身躯凛凛如松,执单刀与“傅小哥哥”相对而立,形成剑拔弩张之态……
只是那个梦刚开始,她因侍婢进院而惊醒,随即抛诸脑后。
想来,她没回忆起的部分……真不少!
当下,傅千凝环视众人,淡声道:“不错,我哥确实藏匿了真实身份,可他再深藏不露、再狡猾多诡,可曾做过不利于七十二岛之事?他对大伙儿赤心相待、尽力相护,对大岛主更是一往情深、依依俯首……你们凭什么向他下手?”
宋思锐无比汗颜——这丫头会不会说话?“狡猾多诡”?“依依俯首”?是形容他的?
偏生林昀熹只负责“淡淡点头”,让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早给老爷子捎了书信,让大家稍安勿躁。他俩成婚后自会回岛,你们且先回去待命,不得再生事端!”
傅千凝确有写信给秦老岛主,说昀熹在京找到生父生母。兴许秦老岛主语焉不详,以致于不明真相的沈家人愤而前来闹事。
“大岛主……此话当真?”沈鹭起见林昀熹一直没作声,不禁狐惑。
林昀熹继续点头。
宋思锐将长剑递还给文琴,向众人抱拳道:“诸位远道清顾,奈何敝园正修葺整顿,不好让诸位枉步。欠大家的喜酒,待年后回长陵岛,定当宴请。”
文琴讪讪还剑入鞘,清亮眼眸偷瞄林昀熹,目光隐含讶异。
林昀熹对她毫无印象,略一颔首,顺宋思锐话锋,淡然道:“回去吧!”
余人暗松一口气,道了几句恭贺之言,火速遁去。
···
对于林昀熹和傅千凝的及时抵达,宋思锐不晓得该喜该悲。
喜的是无须伤人,便可化解一场纷争;悲的是……他向未婚妻隐瞒的诸多细节,终究被掀出。
“你俩怎么跑来了?”
傅千凝笑哼哼答道:“还不是因为姐姐想你想得快疯了……”
林昀熹伸手在她臂上掐了一把:“又乱嚼舌根!看我不收拾你!”
宋思锐打量林昀熹临时添置的单薄男服,忙除下披风将她裹牢:“想得要疯的人,是我。”
傅千凝只想把头埋进雪地,以免看到这两人肆无忌惮展露恩爱的场景。
林昀熹嘴里嘀咕:“我是岛主?以前你俩半句不提?”
宋思锐轻笑:“你满十五岁时,老爷子传位于你,自个儿逍遥快活去了。他老人家说,当腻了岛主,打算当岛主的爷爷。依我看,定是因我太爷爷是无上皇,他想当个‘无上岛主’。”
“那……我的岛,大不大?漂亮吗?”
“有大,也有小,风光自是无限好。”
林昀熹眸子一亮:“不止一个?两个?三个?”
宋思锐笑得更欢:“东海七十二岛,全归你管。”
“……!”
林昀熹瞠目结舌,全然没记起有这回事。
她听闻东海诸岛既不属大宣,也不归五族管辖,近乎于独立小国。
得悉秦老岛主是她爷爷时,她只当自己也算是千金之流,万万没想到,连海岛都归她管辖。
仔细回想,不论梦境之中,或宋思锐、傅千凝的闲谈里,均不曾提到她的兄弟姐妹。
“可我是捡来的!秦家……没其他人?”
“秦家后人有的身在五族之境,有的返回仙霞岭隐居,留你接管,自有原因。即便他没明说你是领养的,但我猜得出来。”
“为何?”林昀熹不解。
“秦家实乃我宋氏皇族旁枝,老爷子是我太爷爷的堂侄。我当初求娶你时,曾担忧你我同宗同源,又恰恰处在五服的界限上。老爷叫我安心提亲,语气十分笃定,我便明白其中含义。”
宋思锐唤仆役安置二人骑来的马匹,牵着林昀熹跨入品柳园,聊起旧事,隐有得意之色。
林昀熹脑子全是疑问:“那你不早说?还有……岛上的人为何要和你争斗?我剥夺你的三环岛主,又是何意?”
“跟你讲,你又想不起!我生怕你胡思乱想,自己捏造一个版本,到头来越搅越乱。至于争斗,是……误会所致,”宋思锐答得模棱两可,“我以傅家人身份在岛上生活多年,仅有太爷爷、太奶奶、老爷子知悉;后来他们仨离岛,我被揭发是晋王的小儿子,你一生气,把我赶走了……”
“啊?我这么凶吗?”林昀熹眨着无辜的杏眸。
“凶!你一向很凶!”
傅千凝听表兄说一半留一半,暗骂他狡诈,插言问:“姐姐没想起别的?”
林昀熹幽幽的道:“关于岛上一切,我并非‘想起’,是断断续续梦到,且只梦见过和你哥在一起的琐事,旁的真没记忆。”
随口一句“只梦见你哥”,让宋思锐笑如蜜甜。
傅千凝悲壮怒吼:“够了!我受够了!我上辈子到底造的什么孽!今生得成天看你俩卿卿我我!”
林昀熹没觉得自己正和宋思锐“卿卿我我”,闷笑道:“你大可回去和‘你的老萧’耍猴呀!”
宋思锐斜睨表妹,笑容诡秘:“……‘你的老萧’?哈!”
傅千凝两颊微红,怒而跺脚:“姐!我真后悔把你送来!走!立马!跟我!回林家!”
眼见她伸手来拉,宋思锐陡然弯腰,强行将林昀熹横抱在怀:“既已落入我手,哪由得你说了算?”
话未说完,撒腿就跑。
“她还没当你媳妇儿!”傅千凝气极,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表兄妹二人绕品柳园的假山一顿乱转,险些把林昀熹晃晕。
恍恍惚惚间,那个让她不安的梦中场景再度闪现。
她只觉胸臆填满烦躁,堵得她难吞难吐,忍不住发问:“章鱼……沈星长,他怎么了?”
宋思锐心猛地一抽搐,脚步骤停。
傅千凝收势不及,“砰”地撞上他的背。
林昀熹挣扎下地,双目注视宋思锐欲言又止的面容:“你俩瞒我的事儿还有很多,对吗?”
傅千凝揉了揉鼻头:“姐,我哥绝非故意……”
宋思锐沉声接话:“大师兄邀我决斗,要争抢你授予我的兵卫总指挥一职,被我削去右臂。”
“啊……?”
“哥!明明是他以虚招引你,想断你命根子……”傅千凝忿忿不平。
“你一个姑娘家!说、说这种话!”宋思锐不知该怒还是该赧然,咬牙坦言,“我避过他那一记狠招后,心有余悸,怒火中烧,反手给他来了一剑。没料他一计不成,想施苦肉计,被我刺中。
“平日,每一次打斗,我给足颜面谦让他,可偏偏那日,我头一回用上太爷爷赐予的断鸿剑。起初,我只想顺势给他添道口子,以偿还他打压我十年的辛酸。
“未曾想到,那剑其貌不扬,却是削铁如泥的天家利器,我甚至没使上内力,他右臂已连着刀,掉落在地,血溅当场。”
林昀熹倒抽了口凉气。
难怪!她隐隐约约觉着,在劝导宋思勉前,她似乎曾逼迫过某个断肢者照镜子!
“所以……我因你下了狠手,又查出你隐藏身世来历,不要你?”
林昀熹秀眉颦蹙。
“没!你没有不要我!”宋思锐语带委屈,“你就是……把我驱逐到七十二岛之外,说要容你冷静三个月。”
林昀熹恍然回忆起初入晋王府那夜,宋思锐紧紧抱住她,说了句“约定的三个月期限已到”;而他向萧一鸣介绍她是未婚妻时,傅千凝也多嘴提到是“甩了他的未婚妻”。
“哼!你这死章鱼!臭章鱼!坏章鱼!”她磨了磨牙,“怪不得你总是知而不言,言而不尽!趁我失忆,欺负我?哄骗我嫁给你?我真该扭断你的章鱼腿!”
“昀熹,”宋思锐直觉她并未因这件事而动真怒,连忙挽住她双手,“我是真冤死了!再说,你确实只把我赶出海岛,从没说不嫁。我乖乖听话,没回岛上;你巴巴追着我来京城,咱俩履行婚约,有何不对?”
“是这样的吗?”林昀熹挠了挠头。
“况且,你梦里只有我,还不能说明心中惦记我、挂念我么?”
“说得……也是。”
“无论如何,你只能是我的妻。”
某人大言不惭,死话说成了活的。
天知道,傅千凝要多努力才憋得住笑。
···
夜幕降临,京城以东三十里外的小村落里,处处柴扉紧闭。
欢声笑语从一家门如败寺、颓墙漏瓦的陋屋中传出。
窗鬲离披,涌进来的风吹得孤灯闪烁不定,如人心跌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