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定她胡闹,胆大妄为,若有闪失,或被自家人误伤,后果不堪设想;她则认为,事先瞒过所有人,方可出其不意,扭转战局。
最后,双双指责对方的不信任,随后宋思锐巡视诸岛,林昀熹诸事繁忙,冷战居然持续整整九天。
方才宋思锐借禀报为名登楼,实际是向她请命兼辞别。
林昀熹历来被万众捧在手心,掌控诸岛后,处事越发雷厉风行。
面对他冷冰冰的神色,让她放下身段、软言哄他?
她也气在头上呢!
···
是夜,岛上各处灯火渐灭,更显苍穹星斗满天,粲然生辉。
林昀熹早将人手全数调去照顾伤员,忙完调度,唯剩她一人独自提灯,沿海滩木栈道回院。
门外悬挂一对灯笼,大抵是巡查守卫替她点的;内里昏暗无光,几只狸猫焦灼地“喵喵”而叫。
她推门而入,点燃石灯,顺手给猫儿喂了点鱼干,自顾烧水沐浴。
刚洗浴完毕,隐约听闻院外传来极轻、极缓的异响,诱发猫们热情迎接。
她慢悠悠从浴池起身,擦干水渍,披衣而出。
宋思锐小声抚慰完大小猫咪,穿过回廊,蹑手蹑脚推开房门。
林昀熹倚在精雕屏风侧,唇角似笑非笑:“我还道大统领今夜不归家。”
——毕竟,战前全心备战,战后领着萧一鸣、老六到处奔忙,他已大半月没回来。
肯回家,想必未到闹翻的地步。
宋思锐脚步一顿,目光不自觉飘向她被轻薄素白纱衣包裹的曲线。
烛火掩映下,她青丝倾泻于香肩,纤颈雪臂如玉琢,柔光焕发,无处不勾惹。
他心头狂跳,喉结轻滚,立马转移视线。
“明儿出远门,需带衣物。如大岛主不喜,属下睡外间或书阁。”
“你睡别处,我不拦,”林昀熹饶有趣味观察他的反应,“可你得给我个准儿,究竟要僵到何年何月?”
“我……”
“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机会耍脾气,我容你耍,可总得有个限度,”她话音陡然凌厉,“若没完没了,还不如散了。”
“你……这什么话!”宋思锐显然被激怒。
“你堂堂大宣皇族,本可减等袭爵、高官厚禄,留在小小海岛当个所谓的统领,很是憋屈吧?”
“在你眼里,我竟是此等贪恋富贵之人?”
他深深吸气,以平复盛怒与悲怆。
“昀熹!我这些年忙进忙出,出生入死,为的是谁?”
林昀熹终于等到他那声“昀熹”,眸底氤氲出一丝得意,一丝讥诮。
“你的意思是,为我忙进忙出、出生入死,就可名正言顺冷落我?”
“我没想冷落你!我……”宋思锐辩解之言未尽,幽然叹了口气。
他对外人或许能唇枪舌剑,对她,终不忍口出恶言。
“没想冷落我,想等我哄你?”
宋思锐一时无话。
“说说看,要我怎么哄?”
她挪步至他跟前,脸上一本正经,张开双臂圈向他,“要不……大岛主抱一抱?”
清澈眼角捎带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潋滟风情。
纵然他心似水,也难免激起阵阵波澜。
宋思锐意欲抬手回抱,又强行忍住。
林昀熹自是能觉察他举起手又收回的小别扭,哼笑道:“没想到,我家章鱼脾气如此之强硬……”
她手缓缓下探,补了句,“一发脾气,哪儿哪儿都硬。”
“说正经事。”宋思锐感受她一如既往的温软与逗引,红着脸往后缩。
“从青梅竹马到老夫老妻,当我不了解你?摆出一副刚烈样子给谁看呢?”她纤指沿他右衽领缘往上滑,“让你再闹半个月?”
“我没闹。”
“那你口口声声喊我‘大岛主’,客套见外做什么?爱理不理,又要做什么?”
她微微昂首,语调由最初的咄咄逼人转为三分抱怨,七分撒娇。
宋思锐对上她娇媚眼光,怒气也好,憋屈也罢,霎时消了大半。
当她指腹熨贴上他的轮廓,柔软、细腻、微暖,足以挑起炽烈。
他磨了磨牙,握住她作乱的手。
林昀熹的挑衅之态因他有所回应而缓和。
“章鱼,你在前线披肝沥胆,我岂可安守后方?我早就不是当年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我是你的妻,又是众岛之主,发自内心愿与你并肩而战,而非长年累月受你庇护。”
她从不曾忘却,他那句“有我”。
可她要的,绝非不劳而获、坐收渔利。
宋思锐凝望她,长眸掺了复杂难言的滋味。
“你可曾想过,若你不在安全之地,我必有后顾之忧。更别提你孤身冒险混入敌船……任何一支冷箭,任何一发炮火,都有可能让你我天人永隔!
“你潜进海或登船以命相博的刹那,可有顾虑我感受?万一……真出了差错,我该如何承受连爱妻因何离岛、去往何处皆一无所知的痛憾?我如何能独活?又如何能自寻死路,弃岛民于不顾?”
话到末尾,他沉嗓带颤,字字句句尽是余悸。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以余生漫长苦痛去扛起和她息息相关的责任。
日转星移,春去秋来,终其一生,魂牵梦绕。
因此,他破天荒动了怒,为她未经商量的贸然行事。
之所以用公事公办的姿态与她相处,一来气恼未消,二来等她自个儿想明白缘由。
然则此际眼见妻子草草裹了件薄纱衫,内里无遮挡,风光若隐若现,宋思锐浮思杂念顿起,暗觉失算。
林昀熹缄默片晌,温言道:“我承认,密谋刺杀一事,确是我欠考虑。可你未免太小瞧我了!觉得我武功不比从前?还是应变能力不行?”
宋思锐闷声道:“我没这意思。”
“若事前告知你,你势必瞻前顾后,无法全力进攻,没准被王续窥破先机。我和大家共同立誓,以热血守卫家园,你们为七十二岛豁出性命,为何我就不能?在你心目中,我便永远长不大,或只配当个指手划脚的‘岛主’,而没能力和你一同披荆斩棘、比翼而飞?”
这番话言辞恳切,令宋思锐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林昀熹早窥见他的心软之兆,奈何面子还挂不住,决意再逗逗他。
她把手从他掌心抽离,倒退半步,故作疑惑:“你坚决不理我,还执意远行,该不会……想着借截杀残部之名回大宣?我险些忘了,你在京城有大批爱慕者……”
“胡说什么!”
“我倒也不怕,”林昀熹清浅一笑,“反正,七十二岛倾慕我的人多得是!若你抛妻,我大可挑几个俊俏郎君来当‘岛主夫人’……”
宋思锐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皱眉道:“闭嘴。”
“成了,拾掇你的私物去!爱睡外间或书房,爱追击海盗或回大宣,都由你!”
她有心激怒他,悠然拢好乍泄光景,与他擦肩而过。
宋思锐好不容易灭了的火气再度腾起,一咬牙,探臂拉住她胳膊,猛力拖回怀内。
林昀熹推搡他,稍稍用上几分内力。
宋思锐霸道之心被激发,手脚并用,越缠越紧,最终以额头相抵。
“昀熹,适才说要哄我,就该好好哄,别半途而废!”
林昀熹轻抿檀唇:“我素来任性。”
宋思锐细嗅她如兰气息,自知拿她没办法,索性不忍了,垂首以唇封缄。
忘情时或舐或吞,都因恼火而彪狠了些。
双唇相触,辗转反复,馥郁三寸扫过牙龈,恣意掠夺。
习惯使然,细长手指徐缓扯松了衣结,白纱披衣落在深灰色地毯。
乍然露于秋凉空气中,惹得她下意识往他热暖怀抱瑟缩。
她气息时缓时促,似被吸出灵魂,吞噬心跳。
从外间跌跌撞撞退回浴室,他将她抵向石壁。
墨眸深邃无垠,映着她薄怒轻羞的脸,仿佛能把人融化。
“昀熹,从今往后,不许瞒着我以身犯险。”
“从今往后,”林昀熹嘟着红润的唇,“你也不许凶我,生我的气。”
“我什么时候凶你了?生气,不光为你,也为我自己。没能让你高枕无忧……是我之过。”
“相比起被你时时刻刻宠着,我更宁愿和你齐头并进,”林昀熹莹莹两臂绕上他脖子:“你若出行,不得撇下我。”
孤灯染出满室嫣然。
杏眸因水雾缭绕而迷离,轻漪潋滟。
宋思锐迟疑半晌,略一颔首,趁浴池热气腾腾,褪下袍裳,如往常那般横抱她入内。
池壁白腻如玉,水上漂浮零星桂花,香气四溢,令人飘飘如登仙。
相拥泡在温热山泉中,堆雪似的肤从他指间漏出,渐染浅桃。
下颌贴着他的肩,颊边染红,恰似芙蓉出水。
他低头覆向她颈后红莲,声线出奇绵柔:“大局已定,蛊毒尽解,你是不是该为我生只小小章鱼或小小螃蟹?”
“我可生不出!”
林昀熹轻啐一句,人已遭他捧起,挪不开半分。
成婚三年,某些事愈发驾轻就熟。
平静水面掀起星星点点灯影,涟漪荡漾,不断扩大,化作层层叠叠的蜜浪。
攫取与施予如滔天蔽日,始于远古洪荒,遍盖天涯海角,无休止,无尽头。
她的名字源自他齿间轻磕,喟音流转,温柔堪比满池水雾,随时将她溺毙。
战后的疲惫,连日的煎熬,在深深浅浅激荡中得以缓释。
···
池水冷却,呼吸平复,心仍炽烈。
林昀熹懒懒挂在他身上,巧指拨弄他的湿发,柔声道:“章鱼,明日我与你同去。待事态平稳,咱们到京城住上些时日,陪陪你父兄……路上或许该绕道去江南,正式拜会那位东平郡王。”
宋思锐身子有顷刻间发僵,沉吟片刻,不置可否。
“你已答应,不会撇下我,自然要带我离岛,岂能反悔?”
林昀熹倦极,音调慵懒且妩媚。
“同去无妨,回京亦无不妥……但没必要特意跑一趟江南。”
林昀熹疑心丈夫和郡王是否有嫌隙,每次谈及此话题,他总是意兴阑珊。
她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近年忙于布防,多地奔走,大概无暇顾及商贸事宜。东平郡王他老人家多次施予恩惠,无论出自圣意或冲晋王府颜面,咱们理当登门致谢才对。”
宋思锐没吭声,抱她离池,扯过一块软巾快速擦净彼此水滴,套上新袍子,挽她回屋。
林昀熹一头雾水,边梳理长发,边随他挪步至外间,驻足于黑漆嵌螺钿花多宝格前。
该处摆放着各式古器、书册、树形红珊瑚、珍稀海螺等,却见他从抽屉中翻出一个四寸大小的匣子。
匣子由天然木材拼成,精美非凡,偏生毫无缝隙。
林昀熹记得,此为无上皇留给他的玩耍之物。
据称是从海外杀手组织中截获的密匣,外观严丝合缝,须按精确步骤才能打开。
她向来没耐性,自是懒得花心思钻研这类稀奇古怪的玩物。
不料此刻,宋思锐推开木匣机关,约莫二三十次来回推移,顺利解开机密匣,取出一枚白玉瓦钮印鉴及一封密函,谨慎放入她掌心。
林昀熹一见玉印篆刻的“东平郡王印”,登时目瞪口呆。
“你无须‘绕道江南’、‘登门拜谢’什么老人家,”宋思锐无奈耸肩,“东平郡王,就是你家章鱼——我,宋思锐。”
“你、你又瞒我!”林昀熹将信物塞还给他,难辨是惊是喜,“可这……不对啊!”
按理说,晋王尚在人世,宋思锐又没立下汗马功劳,怎会如此快身居高爵?
要知道,长兄宋思勉至今还只是王府世子!
宋思锐轻笑道:“前年二月,姑母在镜湖行宫给了我这道封赏密旨,你早获东平郡王妃封号,去年修玉牒已补上。诏册被我藏在书房,我怕你不高兴,没说。”
“敢情我已和一位郡王联姻还不自知?”林昀熹怒目瞋瞪,“你屡次往返,偶作停留,是为处理辖地事务?瞒而不说,打的什么鬼主意!”
“昀熹,你莫多心。正常情况下,我父王百年之后,我哥袭爵,我封侯。姑母念在我尽心竭力辅佐,提前赐爵,还提了两等。她确实暗示过,如你我肯将七十二岛收归大宣,还可封王。我没答应……
“我只打算先尽全力抵挡海盗入侵,待风平浪静,再跟你和老爷子好好讨论这桩事。老爷子本属宋氏皇族血脉,你是我恩师之女,七十二岛子民半数源自大宣,若乐意重归,天家无任欢迎;若不想依附,我便成一道沟通的桥梁……”
林昀熹戳了戳他:“你这只章鱼!不但当了郡王,还能变成桥?”
宋思锐搁下印鉴和密旨,握紧她的手,语气诚恳:“姑母因哮喘之症,意欲提前禅让,已定赵王家的堂兄为储君,年内监国。堂兄曾郑重许下承诺,他在朝堂,我固疆垣,同心携手,共创盛世。我相信他的诚意。有我在,七十二岛必如你所愿,和平、繁荣、安宁。”
林昀熹甩开他,两手同时捏他耳朵:“我管你是晋王三公子还是东平郡王,现下在我地盘,你只能是我的章鱼!你一再欺瞒我,就得罚!重重地罚!”
宋思锐痛得嗷嗷叫:“又捏耳!我躺平,你揍别处,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