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长得与我太相似,该不会是我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姐妹,或爹在外的私生女吧?”
“就算有渊源,又怎比得过你尊贵?”
雨天柔光映在他浅铜色的侧面,显衬浓眉墨眸阴晴难定。
“心软了?阿微,咱们没回头路可走,随我回棠族,你能活下去,能健全地活下去。棠族虽为小国,却绝不输于相邻的赤月族和雁族,你无后顾之忧,仍可安享富贵。”
阿微不语,脑海中盘旋去年深秋的所见所闻。
她获悉宋思勉截肢,痛苦难当,偏生林家落难,她立心装扮成侍婢偷偷探望,看能否求得晋王父子网开一面。
岂料,晋王府外来来往往的人全在讨论一件事——世子恨极了林千金,连睡梦中都不忘嚷着砍断她的腿,等他病好了,必然血债血还。
她毛骨悚然,转身就逃,彻底放弃向宋思勉暗示坠崖真相。
天之骄子,何曾心高气傲!
即便霍七并非有意针对,她的任性娇纵也非十恶不赦,但这事造成的严重后果不是他们能承担的。
她没胆量与霍七同归于尽。
正巧申屠阳不知从何处捡了个昏迷的姑娘,与她身量容颜达九分相似……
她一咬牙,留下最信赖的老嬷嬷和笙茹助那人瞒天过海,密切监视,如有必要,来个死无对证,自己则火速踏上逃亡之路。
她要好好活着,平安活着。
至于其他无关重要的人,草芥而已,何必为此伤神?
【章和十七年夏】
夜静无声,阿微靠在窗前,抬头望向笼罩于棠族王宫上方的星辰。
总觉得,贺兰莺在天上盯着她。
那姑娘出身娇贵,因父亲战死、母亲病逝,被收入王宫,封了郡主。
平素柔柔弱弱,单纯话少,长相尚可,除去没什么主见、过分喜爱模仿阿微的打扮以外,并没什么招人嫌的。
可申屠阳因为一点小龃龉,怒而掐死了她,还使用巫医族的秘术,保存其脸皮。
七日后,阿微成了贺兰莺。
最初,她内疚、畏惧,时时刻刻想作呕。
可如不以“小郡主”的身份示人,她只能冒充侍婢,躲藏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里,苟活。
是夜,阿微沐浴更衣完毕,屏退下人,摘下面具。
脸需要透透气,心亦如是。
不知祸从何起,再回首已罪孽深重。
进退两难,如履薄冰。
“阿微。”
申屠阳无声无息出现在窗外。
凝望她侧颜时的眼光,燃着随时窜起的火苗。
阿微不自觉拢好纱衣。
然则夏裳虽宽大,却薄如蝉翼,无从遮掩内里的冰肌玉骨。
素手纤纤,如雕如琢。
她分明感受到那人的眼睛不经意半眯,似猛兽隐匿黑暗中搜到猎物后的得逞。
阿微禁不住一颤。
申屠阳只停留须臾,眼中炽烈更甚,突然一跃而入,将她捞入怀内。
阿微尚未反应过来,已被随他倾覆在柔软榻上。
“你、你做什么!”
她惊怒交集,拚死推他。
“阿微,你终究是我的人。”他哑嗓如醉,垂首去寻她的唇。
她扭头而避。
他的吻落在腮边,引起她全身战栗。
虽答应以“贺兰莺”之名嫁给他,但婚礼距今还有半年,岂能容他随意羞辱?
偏偏他打小习武,她手无缚鸡之力,再多抗拒,亦徒劳无功。
薄纱撕裂声轻且刺耳。
纤长颈脖、堆雪肩头散发少女馨香,激发申屠阳的得寸进尺。
“别……”
情急之下,她伸手一晃床边木几。
花瓶摔落,发出响脆之声,回荡殿阁。
廊外侍婢用棠族问道:“郡主?”
阿微趁申屠阳动作有所迟缓,抢过几上的薄皮面具,盖住脸面。
星月弱光中的脸皮雪白如玉,眉毛疏淡,鼻头略大。
非但无娇媚之色,更透着瘆人寒意。
申屠阳渐露嫌恶,试图伸手去揭。
阿微死死捂住:“不能被瞧见,不能!”
他体内腾起的火焰瞬即熄了一半,忿然从她身上滚落。
闷哼一声,他飞身掠出窗,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阿微余悸未消,慌忙掩牢门窗,捂住被撕裂的衣裳,蜷缩入被窝,掩面偷泣。
她半点不期待他的亲近,甚至发自内心感到厌恶。
这男人,要不得。
【章和二十年仲夏】
日影斜斜透入晋王府北面的一座阁子,映出案头飘渺的一拢幽香。
阿微伫立亭阁围廊边,云鬟雾鬓,柳眉如烟,淡妆浅抹,靡颜腻理。
一袭素白滚雪轻纱拖裙,更显冰姿雅逸。
垂目望向楼下,蔷薇争艳,掩映中的软榻上卷着两只胖嘟嘟的猫咪,相互依偎晒着太阳,慵懒得连亭角扑腾的鸟雀亦勾不起兴致。
安逸至无欲无求的境地。
远眺密密层层的竹林,隐有影子晃动。
她禁不住再一次幻想,宋思勉那座精雕黑檀木轮椅会出现在竹丛拐角处,可定睛一看,却是两个孩子。
“弟弟,你跑慢点!”
“嘻嘻!姐姐追不到!”
嬉笑声奶声奶气,打破静谧。
在前的小男孩约莫两岁出头,脸蛋肉嘟嘟,眼睛又大又圆。
衣饰精致讲究,神采奕奕。
其后尾随的小丫头约莫五岁左右,总角缠了红绳,悬着一对小金铃,一身绫罗,非富则贵。
阿微心头似被某物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咦?你是谁呀?”小丫头忽见阁楼上有人,急忙拉住小男孩。
阿微浅浅一笑:“你猜?”
两个孩子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均自茫然。
“我倒能猜到你们是谁。男娃娃是世子的元子,而小丫头……是赵王府上的姑娘吧?”阿微根据年龄、着装,以及晋王府的人脉圈子,大致推断二人身份。
果不其然,小丫头因她一语中的而愣住。
小男孩则懵懵懂懂,目不转睛盯着她。
“所以,你是谁呀?”小丫头甚是拘谨,“怎么和三堂婶长得一个模样?”
阿微笑泛涩意:“你和她……很熟悉?”
小丫头骄傲地挺直小身板:“是啊!她以前救过我!过年时还特意给我带了一个这么大的海螺!五彩斑斓,漂亮极了!”
她边说边比划,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也是……你的堂婶。”
小丫头将信将疑:“可你不是她。”
“嗯,我不是她。”
她该如何解释?
若非久困于此,那小男孩大抵该尊她为嫡母。
眼见两个孩子怯怯的,她乍然生出利用之心,寻思是否该让嬷嬷开门迎进院落。
等到宋思勉派人来寻,没准会想起她,愿意见上一面。
可那两双明澈如清溪的眸子,纯净,天真,烂漫,不可欺,不可骗。
她于心不忍,低笑道:“可惜我没有大海螺可送你们,不如……弹一首曲子,让你们一听?”
“好呀!堂叔很会弹琴,可好听了!”小丫头兴奋拍着小手。
阿微回身入阁,理裙坐在筝前,十指撩弦。
筝声似珠落玉盘,婉约含混凄楚,伴送长空雁鸣,缭绕游荡。
辽远之音引来一群仆役,见了堂姐弟俩并立听筝,惊得赶紧冲上前抱了就跑。
阿微指尖微凝,终是弹完了一首《长相依》。
余音绕梁,无人鼓掌,无人喝彩。
檀唇扬起惨淡笑意,起身斟了杯茶。
冷凉茶水入腹,却不比心凉。
目视主仆远去身影,阿微自我解嘲:“想当年,我常来府上玩耍,同样是这般大,同样有这么多人簇拥着呢!”
兜兜转转,她成了曾暗自期盼的“晋王世子夫人”。
遗憾……物是,人非。
就连有过的真心,也面目全非。
当初罔顾良知,妄图用年少承诺绑住那个男人。
最后,遭束缚的,只有她。
无妨,锦衣玉食,清静无忧,她亦美丽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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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微番外,写了两个不同的版本,最后都删了,留下这个全是小片段的,囊括她和追求者们的互动,补充正文外的小事件。
她虽然是个反派,但也算是主角之一哈!
“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河水欲清,沙石涔之……”出自刘安《淮南子·齐俗训》。
第八十八章 番外五
#88
章和二十年初秋,东海七十二岛刚从纷飞战火中平定。
众岛民忙于安葬战死英雄、照料伤员、抚恤未亡人及战后重建,悲壮哭声日渐转化为复兴之音。
林昀熹端坐于望海楼,蹙眉翻阅各人上呈之清单,捕获不远处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真不敢相信,咱们以少胜多,赢了相当漂亮的一仗!”
“是啊……那海盗头子王续,可不是什么善茬!为报旧怨,联合南洋七个小岛国,收纳一群红毛鬼,三万精锐倾巢而出,先声夺人攻向东南两座大岛……幸好宋统领决断英明,诱敌深入,和萧大人、六爷分成三路夹击……”
林昀熹闻言,拿捏纸张的素手微凝,心间浮起万千思绪。
战时,她把岛上要务托付给爷爷和傅千凝,秘密混于随行队伍。
一为护宋思锐周全,二为见识父亲秘密督造的战船之惊人威力。
连天炮火与厮杀声中,她目睹战船交错,目睹尸首、破船板和断桨遍布海域,也目睹了丈夫身披铠甲、仗剑高挺立船首、昂然鼓舞士气的壮怀激烈。
那一刻,将士们一声声“血战到底”的回应,声势浩大,响彻云霄。
林昀熹清晰看到宋思锐转头北望,坚定眸光不失温柔期许。
那是长陵岛的方向。
她知道,他在想她。
她对他的眷恋与爱意,亦在一瞬间达到前所未有的浓烈。
可当宋思锐带领大伙儿从滚滚硝烟中杀出一条血路,她却狠下心,选择孤注一掷……
楼外断断续续的低议将林昀熹从沉重思忆中拽回。
“……据说此次施予援手的,是镇守江南十八郡的东平郡王。”
“他老人家近两年高价购买南岛海产、佳果、珍珠,又替咱们寻了大批羽箭硬弓材料,更有草药、硫磺、硝石等物,解了燃眉之急。宋统领的皇亲国戚,当真够义气!”
傅千凝见林昀熹手中册页久久未翻动,侧耳倾听,问道:“东平郡王这回及时施予援手,是女帝授意?冲我哥的面子?抑或想巴结七十二岛?”
林昀熹失笑:“如今七十二岛百孔千疮,有何值得东平郡王拉拢巴结?”
“不晓得他是我哥什么人?”傅千凝狐疑,“问他,他说不清楚。”
“你哥常年在七十二岛,跟自家族亲并不相熟。对方既为郡王之尊,八成是堂叔。”
“等一切稳妥,咱们同去大宣,拜谢他老人家。”
林昀眉正欲接话,忽闻楼下招呼声起。
不多时,两个昂藏身影现于楼梯口。
正是宋思锐和萧一鸣。
二人均穿青灰长袍,因持续激战、疲于奔命,俊朗容颜略显憔悴。
“大岛主,”宋思锐向林昀熹执礼拱手,“东西南三面已排查清楚,伤者亦安置妥当,特来回禀。”
林昀熹淡淡应声:“二位一路辛苦。”
萧一鸣与傅千凝震惊对望——小两口脑子抽了?
宋思锐维持恭敬状:“此外,敌方主力被歼,左翼二十六艘船落荒而逃。属下请命领兵追击海盗残部,恳请大岛主允准。”
“战船焚毁过半,幸存者刚忙完丧事,还没喘上一口气,”林昀熹平静目视丈夫,“大统领有把握将贼人一网打尽?”
“此时士气旧恨未去,新仇又增,实为激励人心的好时机。”
“何时出发?”
“明日辰时。”
林昀熹心底腾涌的怜、爱、怨、屈交替反复,柔柔启唇:“既有决断,那便去吧,请务必小心谨慎。”
“是。”宋思锐垂下眉眼,应声而退。
萧一鸣轻拽傅千凝衣角,做了个口型:怎么回事?
傅千凝眼神古怪,同样以嘴形回应:吵架?
林昀熹虽垂下眉眼,仍可轻松捕捉他们的小动作:“你俩劳累多日,该好好陪陪红虾丫头了。”
傅千凝觉察她心绪不宁,原想安抚几句,见她下逐客令,未再多言,携同夫婿告退。
林昀熹目送一双俪影离去,苦笑。
她和宋思锐从小相伴,他对她唯命是从、千依百顺,但凡意见相左,必然是他先服的软。
即便她蛮横无理,他也会先把她哄好,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未冷言相向。
这一回,她所行之事,怕是真触碰到他的底线。
她深知,宋思锐态度冷淡的原因在于,自己不曾依照他的计划,与爷爷、父母坚守长陵岛,安抚民众,而是偷偷藏于船内,悄悄杀了不少海盗,更伺机跳入海中,深潜至敌船,取敌首级,折返而回。
当时,眼看她浑身湿透,海水混着血水,宋思锐错愕震悚不已,慌忙检查她是否有伤,又除下衣袍将她裹在怀里。
她甚至能感觉他在发抖。
没想到,平乱过后,二人因“刺杀敌首”一事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