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蝉衣所说,道路的尽头,笔直地通往一处悬崖峭壁。
缰绳勒紧,马匹猛地停下,前蹄高高扬起,嘶叫一声。
几粒碎石翻滚着掉下崖边,砸在崖壁上,发出清脆声响。
韩素娥小口喘息着,刚要开口,便见身后人翻身下马,寥寥数语顺着风声灌入耳中,轻得几乎不可察觉。
她愣了愣,转头看过去。
在几丈外,刺客围成一圈站开,堵住二人退路。
白袍公子慢慢从黑衣人群走出,站在最前面。
“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景阑悠闲打量她身后一眼,“再往前走,可是万丈深渊。”
“与其落到你手里,倒不如一死了之。”
韩素娥语气平静,脸色丝毫不见畏惧。
她腰脊笔挺站在崖边,青丝随风飞扬,绡裾似薄雾摇曳,如一株幽兰,瑰姿艳逸,却摇摇欲坠,美丽得不堪一击,愈加引人采撷。
景阑盯着她的目光逐渐变深,他想要亲手折断这株花,此时决不能失手。
怕她真的跳下去,他不再步步紧逼,作势让手下收起箭矢,假意同她攀谈起来。
“韩姑娘,其实景某一直有个疑惑,”景阑开口,暗地在背后比了个手势,“我自认从未得罪你,可是韩姑娘每次见了景某,都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敢问是为何?”
听他装腔作势,素娥不由冷笑:“男女有别,我和景公子非亲非故,为什么不避开?”
他自己抱着什么心思,难道不清楚吗,竟还有胆量替自己叫屈。
“是么?”景阑挑了挑眉,目光一转,落在另一人身上,“可你为何不与他避嫌?”
不仅不避嫌,举止间甚至处处透露着亲密。
不等她回答,他又悠悠开口,语气缓缓,但带了些咄咄,“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也不曾与那位黄公子避嫌。”
既然如此,为什么偏偏对他如此冷淡。
想到这里,他眼睛定定地打量起她身后的那个人,眉头轻轻拧起。
是他从未见过的人。
他直觉一向不错,此时看不透对方,可至少也能通过外表知道对方不是寻常之人,不由隐隐生出危机感。
从头到尾,那个人不曾出声,可是对韩素娥维护之意却那么强烈。
两人并肩而立,眼神少有交汇,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好似一对玉人,天造地设,情投意合。
景阑轻飘飘地掠他一眼,蓦地开口挑拨道:“韩姑娘这么快便忘了黄公子?”
“真是无情啊,”他感叹一声,“我记得,那日在南鸣山,韩姑娘同黄公子形影不离,举止亲近,状似……”他停了停,意味深长,嘴边扯开一抹恶意的笑,“如今不及两月,韩姑娘便找到了另一个裙下之臣,景某属实佩服,只可惜——”
他话没说完,突然听见一道风声袭来,忙急急侧头,躲过那粒飞来的石子。
鬓侧的发丝被疾风掀起,荡了荡,景阑慢慢转回头,隽秀如画的侧脸落下一道红痕,隐隐作痛。
他眸光一冷,视线如刀,一寸寸割过那人的脸。
对方俊美无俦的面容毫无波澜,眉眼含霜,不动声色对上他视线。
景阑恼怒混杂着讶异,也生出嗤嘲,他的话果然激怒了对方。
见状,韩素娥轻轻一哂,轻抬下颌,傲慢地扫他一眼,像掸了粒灰尘般,替他说完接下来的话。
“只可惜我找谁,都不会找你。”
听她这样说,景阑抬手轻轻抚过脸上划痕,面上不见怒意,反倒口中调笑,“这么说来,景某在姑娘心中还算特别。”
“不然怎会有独此一份的待遇。”
“没错,”韩素娥微笑,“你确实特别。”
她一字一句,咬字极重,“丑得特别,恕我从未见过你这样丑陋的人,所以自然无法将你同常人般对待。”
闻言,景阑触碰红痕的指尖顿住,然后缓缓抬眸,纤细的睫轻轻抖动,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话一样,双肩抖动着嗤笑起来。
“韩姑娘说得对,”他蔷薇般娇艳的唇轻轻张开,旖旎的眼尾向上挑起,“景某确实丑陋不堪,肮脏如泥。”
“所以才会对姑娘这样的人向往不已。”
他说罢,背在身后的手狠狠挥下。
霎时间,数箭齐发,射向二人。
剑若霜雪,银辉的人影挥剑迎击,挡掉箭矢。
密箭流雨般袭来,谢景淞将韩素娥护在身后,面色不变,手下招式如同神情一样沉稳,几个功夫,便将周围箭矢击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对面黑影很快又搭箭挽弓,趁着谢景淞对付流箭的同时,突然有一道影子从二人背后冲了过去,鹰爪微弓,携凌厉劲风,直直奔向韩素娥而去。
谢景淞余光瞥去,顿时手中动作迟滞一息,眼见那如钩利爪便要挠破她的眸,情急之下,换剑到右手,狠狠劈挡过去。
“雪歌!”
伴随着一道厉声呼唤,巨鹰被砍翻在地,挣扎两番,扑腾着翅膀跌下山崖。
韩素娥松口气,目光一转又陡然停住。
“你受伤了!?”她低低惊呼,抬手伸向谢景淞,他的左肩后侧不知何时被箭矢划破,露出的肌肤上,有一道擦伤。
“小伤,无妨。”谢景淞低睫掩住眸中沉沉。
他牵了牵她伸来的右手,用力捏了捏,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确认。
站在不远处的景阑将二人互动瞧得一清二楚,心中冷笑,转头吩咐手下。
“一起上,活捉两人。”
他突然改了主意,比起杀死那个男人,还不如让他生不如死,倘若把那张皮囊削去,她是否还会那般在意他呢?
这样想着,便忍不住快意得颤抖起来。
他眼前几乎已经出现了那样的画面。
可他还未沉浸在快意太久,突然眼前一闪。
随着一声惊呼,黑衣人纷纷顿住。
景阑看见那道月辉色的身影摇晃两下,然后捂着伤口跌跌撞撞,似体力不支。
正当他疑惑时,对方离悬崖越来越近,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最后,竟然一头往后栽去,直直坠下悬崖。
他刚愣住,没等反应过来,便听韩素娥痛声呼唤,然后恶狠狠瞪来一眼。
景阑心生不妙,眼睁睁见她扑向悬崖,一边抬步,一边高喝。
“拦住——”
话还未说完,见那道倩影已然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第121章 山洞
眨眼的瞬间,悬崖边再无二人踪影。
一道白色人影几乎是冲向翘起的崖头,衣袂翻涌如云卷。
景阑不敢置信地俯身,视线探了下去。
山谷传来阵阵呼啸声,视野中,除了深不见底的谷底,只剩峭壁深渊,和壁上簌簌抖动的杂乱草木。
一截水绿的绸带挂在其中一株枯木上,正是韩素娥身上的。
他脸色铁青,僵硬立在原地。
回想刚才那一幕,仍有种眩晕之感。
韩素娥,她怎能如此果断,如此决绝。
那可是万丈深渊,跳下去,必定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在身后一众屏息中,景阑慢慢屈膝,右掌抓住地面凸起的石块,青筋暴起。
“给我下去搜。”他冷冷道,神色莫测。
闻言,身后那个领头的黑衣人面露难色:“这……”
见他犹豫,景阑猛地回头,视线锋利。
“你有何异议?”
以往看见他这样的脸色,黑衣人总会默默遵从,如今却罕见地反驳:“这渊底至少在百丈以下,没有道路可往下去。”
景阑慢慢转身,横扫他一眼,“你们冥宗不是自称神通广大么,这点阻碍便把你们难住了?”
黑衣头领垂首,掩在面罩下的脸闪过愠怒,但口中仍旧恭谨道:
“大人何苦为难我们,这崖下从来无人踏足,没有下去的道路,且那二人摔下去必死无疑,就算侥幸不死,也撑不了几日。”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景阑眸光沉沉,况且韩素娥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他不能轻易相信,只能眼见为实。
“恕某直言,”黑衣人也不再客气,直接违抗他的命令,“冥宗虽会尽全力协助您,却也不是任由驱策。”
见对方想法坚定,摆明了不愿下崖,景阑捏了捏掌心,压下心中不满。
他不能在此时同对方彻底闹掰,只能耐着性子。
他眺望对面青山半晌,轻抬下颌,语气平静不少:“那座山南面也连着底下的密林,你们从那座山开路,进去搜查。”
这是退了半步。
黑衣人闻言仍然为难,皱眉迟疑:“这……”
那座山山路陡峭崎岖,人迹罕至,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莫非忘了,之前袁姝是怎么坏事的?”
见对方依然不松口,景阑语气不算和善地警告他:“还是小心些为妙,冥宗总该引以为戒。”
听到这话,黑衣头领沉默一瞬,脸色仍不好看,但心中松动,斟酌一番后,终还是咬牙,一挥手,领着手下赶往那座山。
目送着那群人走后,景阑在原地立了会儿,方才提步转身离去。
悬崖边又恢复了寂静,冷清,仿佛从无人来过。
山风呼啸,一股股灌入山间。
当脚步声逐渐远去,头顶不再传来声音时,韩素娥挪开紧贴在石壁上的耳朵,看了谢景淞一眼,松了口气。
她害怕冥宗去而复返,并未着急出声,只是小心转动脖子,环视周遭一圈。
谁也没想到,这翘崖下面约莫一丈的地方,竟然有一个平台。
方才下马时,趁身后追兵还未赶到,谢景淞趁机嘱咐她,一会他会找准时机跳下来,让她之后在三个呼吸后也跟着向下跳。
话刚说完,冥宗的人就追到了。
韩素娥心中惊愕之余,又不好再仔细问他,只能按下疑惑,决定听从他的话。
而后便有了刚才两人先后坠崖的一幕。
说实话,素娥看见他毫无预兆坠下崖时,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所以她的神色并非全然做戏。
他跌落的一瞬间,她当真是脑中一片空白,浑身冰凉,仿佛血液倒流。
但很快她冷静下来,想起他的嘱咐,须臾之间选择坚定地信任他,于是默数三个呼吸,然后跟着跳了下去。
从未体验过的坠落赶一瞬间袭来,她本能地害怕,却在刹那后被人拦腰揽过去,脚落到实地上。
谢景淞一根指轻轻贴上她唇,黑眸沉静如潭,抑住她几欲脱口的惊呼。
直到头顶断断续续传来景阑和冥宗的对话,韩素娥方才缓过神来,也明白了他的用意。
从选择左边的岔道开始,他便想好了这一切,假意坠下悬崖,实则躲在崖下这块方寸之地。
平台刚好短崖头一截,若从山崖上往下看,便会被崖头挡住,根本瞧不出下面还有一处突出的石块,可供人落脚。
所以冥宗自然会认为他二人必定身死无疑。
危机暂时解除。素娥心跳渐渐缓了下来。
只是这平台并不宽敞,勉强够两人并肩站立,也正因如此,方才韩素娥后一个跳下来,便只能站在外侧,往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渊薮。
山风吹在后颈上的冷意,带来一阵战栗,也让她胆战心惊,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失足掉下去。
她暗暗拽住谢景淞的袖口,才能给自己一些底气。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衣料,素娥抬眼望了望他,发现他目光侧落,不知在想什么,眉梢蕴着几分沉思,久久未言。
她正要张口问他接下来怎么办,还未启唇突然一阵急流从侧面旋来,路过这天然风口处,劲风有力,吹得素娥睁不开眼,偏偏一根睫毛落入眼中,痒得她下意识后仰半分,松开他伸手去揩。
等她松开手的瞬间,又突然想起什么,后仰的姿势缓了一刹,慌忙收势,却一个来不及往后倾去,刹那间脸色煞白。
千钧一发之际,被谢景淞眼疾手快地拦住。
他神色变了变,一把揽住她往里侧带,口中低低呵道:“别乱动。”
话刚脱口,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急,又赶忙补了句,“你站在外侧很危险,退半步都可能跌下去,所以别松开我。”
对面的人也似吓住了,垂着头一言不发,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慢慢抬眸看他一眼,湿漉漉的眼睛有些委屈。
谢景淞哑然,摸摸她发顶,跟她解释,“平台太小,无法调换我们两人的位置,委屈你站外面。”
闻言,韩素娥没说什么,倒是老老实实伸手抱住他腰,又干脆将头埋进他怀中。
过了一会儿,又问他,声音闷闷的。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总不能一直在这种地方待着。
她想了想,没等他回答,又问:“白羽他们会回来找我们吗?”
“应该是不会了。”
谢景淞语气平静道,清冷的眼再度掠过崖壁,微微蹙起双眉。
他环顾四周,回想起一件事,又不太确定。
“素娥,”他轻轻拍她,示意她抬起头,“从你的位置,往右下方大约一丈半的地方,能看到一个洞口吗?”
韩素娥照他所说,小心翼翼地偏了偏脖子,视线挪过去。
她上下打量一阵,没看见什么洞口,倒是壁上有一簇簇草木。
难道自己记错了?谢景淞垂下睫毛。
见状,韩素娥迟疑道:“要不……我再往后退半步再看看。”
“不过你可要抓紧我。”她补充一句。
谢景淞考虑一会儿,点点头,“稍微退一点点就好,不用太勉强。”
韩素娥在他的帮助下,往后挪了半步,脚后跟悬在空中,半边儿裙裾荡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