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错。”
谢景淞目视着远处渐渐腾升的红日,水面上金色碎屑落在那双沉静的瞳孔里,像极黑夜空的焰火。
“人被分成三六九等,是件寻常不过的事,你有这样的想法,”他目光辽辽,眉宇悠远,“已是难得。”
“只是求真路上,既要始终本心,不屈于一时的现状,以金石之坚,磨砺砥行,也要清醒地领略到现状,懂得灵活迂回,以求变通,等待时机。”
“就像行军打仗时,不可能一昧从正面对抗,短暂的潜伏是为了更好的蓄力,在敌人不设防时,予以必杀一击,”谢景淞顿了顿,一字一句,“永绝后患。”
他转身,清绝隽永的眉眼映入她眼底,“没有人是一帆风顺,无往不利的。”
“素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第111章 放松
船只在傍晚抵达连州城,连着数日都在水上度过,下了甲板,踩到踏实的陆地,竟有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火光照亮了码头处伫立的两道身影,韩素娥打眼望去,微微惊讶。
是墨一和青渠,二人看起来在此处等候了许久,像是早知他们将会在此处汇合。
除此之外,还有几名仆役。
一行人看着倒像是普通家丁。
趁着暮色,一行人将那些女子搀下了船,引进了早已备好的马车,外人看不出什么异样,只当是一些寻常人家。
韩素娥登上其中一辆马车,抬手掀开车帘一角,厢内微弱的烛火跃动着,将她耳垂上玉珠照得熠熠生辉,在脖侧投下一枚暗影。
“她们都会顺利回家吧。”她看了半晌,开口问。
在她对面坐下的谢景淞闻言,顿了顿倒茶的手,抬眸扫过那道被掀开的缝隙,马车已经走远了,除了两旁街景,什么也看不到。
他垂眸分茶:“我的手下办事还算妥当。”
韩素娥还未回过神来。
蜀中王不知何时会收到消息,届时则有可能派人追来,所以在船上他们便商议好,一下船只,便着人护送那些女子回乡,并分散车辆,避免落入有心人眼中。
“在遗憾没有道别吗?”
谢景淞挑眉问,走得确实匆忙,她还未和那些被救的女子们说上一句话。
道别么。
韩素娥愣了一下,旋即摇摇头,“也许不道别更好吧。”
道别的话,自己能说些什么呢。
重复那些毫无意义的安慰吗?不能感同身受的人,说出来的话也是无关痛痒,倒更像是在显摆自己如何幸运,未曾坠入深渊。
她们又能说些什么呢?感激的言语?卑微的谢意?
她助她们脱身地狱,但不需要她们的感谢,愿她们有朝一日摆脱噩梦,像往常般生活。
当然素娥也不会忘记,她还有一件事要去做。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将赵端芮的罪行昭告天下,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件事,暂且告一段落。
马车很快出城,一路向北飞驰。
连州城虽然昨日的关卡相隔不远,但处在蜀地最北,毗连京西南路,再往上去,便是京兆了。
这座城镇离蜀中王的属地也很近,因此不是久留之地,他们暂且打算行至京兆,再视情况而定。
父亲那里无法去,汴京又不能回,素娥只能跟着谢景淞。
这近似于私奔的举动若是放在往常,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可不知是这一月来经历了足够多的荒谬,她已然麻木,放任自己随波逐流了。
但也因为这人是谢景淞,她才会对他不设防备,若是换做旁人,她定然想法子脱离,宁可自己一人逃亡。
她有些疲倦地抵了抵了眉心,双睫扑扇欲垂,却仍强打起精神同谢景淞说话。
“我父亲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谢景淞敲了敲车厢壁,很快一道暗影无声息浮上车帘。
“平阳那里可有消息?”
那道影子动了动,很快窗外传来墨一的声音:“回公子,昨日收到消息,壶儿关被攻,陈春叛变,投靠夏人。”
闻言,素娥瞬间提起了一颗心,放在膝上的手霎地抓紧了衣裳,揉皱一团。
父亲他……
墨一继续道:“夏人狡诈,声东击西,看似攻向平阳,实则集结兵力,绕过崇云山,向壶儿关去,意图趁关口不备,攻陷平康三县。”
“陈春获取詹魏信任,军中大半兵力遣往平阳。”
“但是——”他话音一转。
车厢内烛火轻轻一炸,噼啪一声。
素娥一扫颓丧,摒住了呼吸,聚精会神。
“——但是大将军识破了陈春等人奸计,”墨一顿了顿,“大将军表面听从陈春指派,带兵前往支援平阳,实则走了另一条道,带着剩余兵力,连夜赶往壶儿关,和拓跋宇的人马对上,及时解了壶儿关的难,总算没让夏人奸计得逞。”
安静的车厢回荡着墨一的声音,韩素娥徐徐吐了口气,紧攥的手松开,绷直的脊渐渐缓了下去,恍然间发现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不知不觉地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幸好,幸好。
倏地又想起什么,急问:“我父亲可有受伤?”
墨一迟疑了一瞬,也就是短短一瞬,短得几乎不被察觉,他轻声否认:“没有。”
素娥没有起疑,得到墨一否定的回答,彻底放下心来,神色松缓。
谢景淞却被另一事引起了注意,眉梢轻轻扬了扬,“剩余的兵力?我不是告诉过钟谢——”
他停住,想起什么似的,不确信地猜测:“大将军联系了其他人?”
窗外的墨一垂首,虽然车内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依旧恭敬,“是,公子。”
闻言,谢景淞怔了一瞬,旋即恢复了神色,眸中却带了几分敬佩。
素娥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一时沉默,目光落在窗户上的一片雕花上,久久不言。
父亲联络的人,大概是那些昔日同袍。她隐有听说,当年和父亲一起驻守边关的老将士,在卸下军职后,没有走远,而是生活在离边关不远的地方。
而那些当年因为主将离去追随而去的士兵,也不曾走远,他们多数解甲归田,在附近的乡县生活,暗中守候着那方故土。
父亲虽然归京几年,兵权逐渐交释,但始终没有完全放弃对边关的掌控,素娥知道,那些他信得过旧友,仍会时不时向他传递消息。
朝廷派去替换父亲嫡系的人一批又一批,却始终不太得军心,忠于老将领的士兵们因为不满朝廷卸磨杀驴的做法,走了大半,虽然后来朝廷又招兵买马,派去人手,却远不如以往。
无怪乎这次夏人挑衅,朝廷又紧张得派去了代罪之身的父亲,也算是无可奈何了。
而这些事,是她在前世后来才知道的。
犹记得前世她失去亲人,失去依靠,被裴家仍在一个乡镇里时,父亲那些老战友就曾偷偷派人来找过她,提出要带她回西北。
虽然她最终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但这份忠义,她始终记得。
她收起纷乱想法,理了理情绪,抬眼看对面的人。
“你方才说,你告诉过钟谢……”她停了停,“你也做了安排吗?”
谢景淞轻轻颔首,转了转手中茶盏,碧色瓷面映得他指尖如玉。
“真定离壶儿关还算近。”他意有所指,双眸闪烁着静谧的微芒。
真定?
韩素娥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你在真定——”
说到一半,猛地,她止住了话头,双唇微张。
半晌,她慢慢敛了诧异的神情,沉默一会儿,哂笑一声,“你竟敢让我知道此事。”
他在真定有兵马,若是传出去,无异于坐实了朝廷的怀疑,必然治他的大罪。
对面那对清潭般的眼眸漾起一抹愉悦的涟漪,谢景淞缓缓牵起唇角,向她举了举手中茶杯。
“是啊,你掌握了我太多秘密。”
“我万万不可能放过你了,韩素娥。”
这有些耳熟的话说出来,令韩素娥恍如回到几日前在夔州郊外的那个院落。
那个精致的庭院中,月光下,他二人对饮酒酿,他也是这般举杯邀她。
后来她于朦胧间识破了他真身,明明醉酒,混混沌沌中,却记住了那句“公子,请放过她”,于是对他起了误会。
当时他回了什么,她没能听见。
素娥也轻轻弯了弯唇。
~
接近子时,马车终于在穿过一片密林后抵达接近覃州的一片郊外,来到一座仍亮着灯的客栈前。
正巧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深秋的季节,更加寒冷了。
青渠下了马,向迎上来的客栈小二出示了一枚玉令,后者接过后,一扫疲态,一边抬手低声道“贵人快请”,一边去唤柜台打盹的小二。
素娥一下马车,被迎面而来的风吹了个惊凉,一把伞撑开在她头顶,遮住了细雨,但她还是嗅到了潮湿的痕迹,轻轻吸了吸鼻尖,“下雨了?”
谢景淞嗯了一声,左手撑伞,右手将一件厚氅搭在她肩上,“风冷,快进去吧。”
客栈在离城镇不远的地方,因此物资充沛,条件还算不错,虽然一行人半夜而至,但店家仍端来了后厨备着的热汤。
因为着急赶路,素娥在马车上草草吃了些点心,这会儿正好腹中饥饿,羊肚汤一端上桌,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奶白的汤汁上漂浮着切碎的葱花,羊肚软烂,羊肉入味,还有现热的荠菜包,松软鲜香。
韩素娥得知父亲安阳无恙,又解决了走私一事,暂且放松下拉,难得的胃口好,便多吃了几口。
腹中渐胀,她恋恋不舍地搁下碗筷,却见谢景淞支颌坐在对面,静静地望着自己,视线若月光,清澈又温和。
素娥窘迫一瞬,轻轻咳了声。
“吃饱了?”他问,见她点点头,又道:“这几日让你受苦了。”
连日奔波,在船上也没有适口的食物,连饮水都将就,也不知向来锦衣玉食的她如何撑得。
素娥摇了摇头,比这更苦的日子她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处境,已经算好的了。
能安然无恙地生活着,已经是件幸运的事情。
更何况,还遇见了他。
谢景淞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用完宵夜,已然有些倦意浮上面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令,递了过去。
素娥有些茫然地接住,软玉入手温热,小巧的水滴型玉令上,是她没有见过的图腾花纹。
“以后若是看见有这样图腾的客栈或店铺,出示这枚玉令,便可吩咐店家为你做事。”
谢景淞轻描淡写道。
说完这话,他站起身,“天寒夜深,早些休息吧,明日进覃州城,找一个故人。”
第112章 团扇
第二日直到半上午,他们才从客栈离开,临走前素娥看了眼那客栈的锦旆,靛青的底色上,除了醒目的客栈名字外,右下角绣着一个小小的鱼型图腾,和昨日谢景淞给她的玉令上形状一样,迎风招展,像游动的一尾鱼。
进了城后,素娥的注意力先是被这座从未见过的城镇吸引,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青渠不知去哪儿了,一路上不见他的影子,便想到昨日谢景淞提到的故人。
她正要问那故人是谁,正巧见消失的青渠去而复返,不知从哪个方向归来,神色匆匆地走近后附在谢景淞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后者皱了皱眉,沉吟片刻,又朝青渠吩咐了些话,声音很低,素娥并未听见。
等青渠领命复去,她终于得空问:“不是说要见一位故人?”
便瞧见谢景淞轻轻摇头,眉间难得有些懊恼,“刚收到消息,那人已不在此处。”
“那如何是好?”素娥好奇,是什么故人如此重要。
“我已派青渠前去寻找,暂且在覃州等两日吧。”
索性素娥现在也不知该去何处,对他的决定毫无异议,她对这覃州城也有些兴趣,百无聊赖中,不妨四处探看探看。
覃州地处偏西北,和素娥从小长大的地方不一样,风貌相异,气候不同。也正因为如此,到了这个季节,已是寒风凛冽,凝霜冻土。
原本在蜀地还不觉得多么冷,一过了州界,便觉得截然不同起来,这里的风又干又冷,初冬的季节,寒风如薄刃般,
素娥离家这些日子,除了在夔州备下的秋装外,再无其他衣裳,故而置办些保暖服饰,成了眼下最迫切的事之一。
覃州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在城北,是两个回字型街道,外圈一条街道围绕着内圈的街道,一共四圈,便有些像迷宫,稍有不注意,就容易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与汴京的规整一致不同,覃州的商街虽然也很干净整洁,但每家铺面自有风格,并不雷同,每家店铺的构造、牌匾、青旗各有千秋,看得人眼花缭乱。
覃州盛产肉脯,牛肉、猪肉、羊肉、兔肉、鱼肉等应有尽有,最常见的是被烟熏风干制成肉脯,商街最外围的店铺中,十家有六家都是卖肉脯的,各式各样的大块肉干悬挂在店门口,吸引着前来的客人,还有卖力吆喝的店小二,托着一个盘子,里面盛着切好的肉干,盛情地邀请每一个路过的客人品尝购买。
自离开将军府后,韩素娥好久没有看过如此有朝气的生活景象,见此禁不住会心微笑,这热火朝天的、欣欣向荣的一面,暂且消除了她心中的各种疲倦。
路过一家成衣铺时,谢景淞让她进去挑一些衣裳,素娥踏进铺子,见这成衣铺很大,有三层之高,除了出售裁好的衣裳外,还有一些服饰,鞋靴、香帕、荷包、围兜、厚氅等。
素娥淡淡扫过那些靓丽的衣裙,挑了些保暖的衣裳,她捏着选中的一件衣裳,突然想起沈檀当时提到的用棉花给边关将士制棉衣一事,不由问起了谢景淞。
“棉衣么?”谢景淞闻言想了想,“大概明年冬季,北地的军士便全部能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