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屑一顾地开口,分明感受到缠绕在她身上最后一丝萨尔阿波罗的灵压开始消散。
女孩在叹息。
“唯一一个背负秘密的人,会变得孤独,因为那些话无人可说……让你变成这样的人,真的很抱歉……”
青年仓促地笑了笑,“蠢货,背负秘密的人和秘密的主人,是拥有共同秘密的两个人,哪里来的孤独?我可不会孤独,一点都不会。”
笑声猛然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疼得他蓝色的眉宇都打出了结。
“我只是会想你。”他轻声说。
靠在他肩上的女孩沉默了片刻,随后微笑着回答,“谢谢你。如果还有机会,下次,换我来保护你吧。”
没什么英雄气概,也说不出豪情壮语,葛力姆乔只是落寞地眨了眨眼,在金发少年曾经消失的地点停下脚步。
“你找的地方,到了。”
所有故事的发展都注定它将会有个结果。
无月落地,从衣襟里拿出萨尔阿波罗交给她的试管。
水蓝色的液体从管口倾倒而下,落在她掌心的瞬间,自动游走凝固成一柄透明的蓝色箭矢。
她就要走了。
早已知晓结局的葛力姆乔,还是感到一阵不安。
见她调转了箭头的方向,就要刺进胸口虚洞的位置,突然间,他上前一步夺走了箭矢。
“我不是要阻止你,我只是觉得……”在女孩诧异的目光中,他紧握着武器,解释道,“已经到最后了,就把这份罪孽留给我,你也好,轻松一点离开吧……”
那时的她还是保持着微笑,虽然不够好看,“所以才想说对不起,总是让你一个人来承担这些……你不用露出那种悲伤的表情,反正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遇到的。”
无月郑重地点头,再次强调——“总有一天。”
最后一根灵压线断裂了。白色面具猛然覆盖住女孩的面颊。
蓝色箭矢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决心成为刽子手的青年没有丝毫犹豫。
回忆变得细致又冗长,以至于葛力姆乔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
他发现自己竟然记不起来无月死亡当时的样子。
是忘记了么?不对。
因为不愿正视她离开的事实,在那时下意识选择了闭上眼睛。
在记忆的走马灯中最为清晰的,只有一团支离破碎的灵子,它们闪耀着主人灵光特有的磷色,在高飞远走的过程中逐渐湮灭消亡。
光火一点点熄灭在漆黑的夜里。
葛力姆乔不知道她有没有到达天空的最高处,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越想越烦躁。
他一个翻身从地上起来,抖了抖衣服,把黏附在身上的沙粒抖落干净,然后和往常一样双手插兜,前倾着身体往虚夜宫走去了。
他好像明白了困扰已久的两个问题:
察觉月光变冷,是因为他了解过温暖;
压在心里让人浑身难受的感觉,名为“悲伤”。
他是只懂得杀戮和破坏的虚,不喜欢这种像掉进水里一样,湿答答的黏腻触感。
是真的悲伤吗?
是的。但不全是。
为什么。
她走的时候,在笑。
可那些灵魂的碎片到底去了哪里呢?
青磷色的灵子粉末飘啊飘啊,它们穿过月光和黑暗,穿过晚风和云层,在失去光泽的瞬间又重生在另一个混沌的虚空里。
斑驳的光点拉拉扯扯、浩浩荡荡,仿佛带着某种意识,陆续来到了一扇潮湿腐朽的拱形木门前。
棕色的门扉缓缓开启,磷色的光火逆着风向,悄然飘入了拱门之后,那盛放着万千蔷薇的精致花园。
它们绕过了五彩碎石铺就的小道,旋绕着手捧水花的女神雕像,沾染了轻纱似的水雾。
一阵徘徊之后沿着喷泉的顶端扶摇而上,飞向了倾塌过半的古旧高塔。
此处仿佛遭受过战乱,恢宏的穹顶奄奄一息地耷拉在半空,遮蔽着脚下残破的圆形露台。
繁盛的攀缘植物装点着颓墙,从破碎的窗台伸进来,用翠绿的枝叶和绯红的花朵编织成新的庇护所,把一片青葱的阳光筛成碎屑,倾洒在身下的藤编沙发和桌椅上。
白藤编就的茶桌上,摊开着一张羊皮纸。
舞动的灵子拨开花叶的缝隙,顺着阳光的轨迹,在跳跃的灰尘中,一颗颗落进了卷纸里。
宁静的庭院起了风。
身着复古白裙的少女从贵妃榻上醒来。
磷光的倒影,自那双宝石般生冷璀璨的冰蓝眼瞳中走过。
待到最后一颗灵子失去踪影,她才悠悠起身,把盖在腿上的毛毯丢到榻上,赤脚踩上砖石,漫不经心地梳理着郁金色的长发,踱步到桌前,拿起了那张羊皮纸。
随着她的动作,先前遮阴的花叶仿佛得到命令,乖巧地收拢退避,让更为明亮的光线闯进露台。
明光下的少女半垂眼帘,精灵般的面孔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和不沾世俗的贵气。
耀眼的金色发丝浸没在日光中,交融出一道道柔和的光晕,笼罩在她高挑的身形之外,弥散着不可直视的圣洁与庄严之感。
阅读完纸面上的内容,她轻笑一声,低语道:“你的心愿,我已经收到了。”
第64章 深渊
由于突如其来的一场意外,尸魂界高层决定立刻对叛徒进行裁决。
“判原五番队队长蓝染惣右介,地下监狱最下层,第八监狱‘无间’地狱,18800年徒刑!”
已是不灭之身的蓝染对昏庸的四十六室嗤之以鼻,轻蔑地表示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审判自己。
贤者们恼羞成怒,一声令下,将他原本露出的单眼单耳和嘴,全部封印,并把刑期增加到两万年。
新年伊始,原先傲视群雄、不可一世的虚圈之王就这样没落在漆黑一片的无间地狱中。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全身无法动弹,被无尽的黑暗包裹着,在这个诡秘又可怕的静寂世界里,就连对疼痛的感应都变得迟钝。
在第二年樱花盛开的节气里,蓝染便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他的灵压不断蓄积,甚至到了可以渗透八层监狱和一番队队舍,以及穿透铜墙铁壁般杀气石阻隔,去流魂街溜达的程度。
如果他想,用不了多久便可突破这层层封印。
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她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其他人的脸都失去了轮廓,她的身影却越发明显深刻。
行走在漫长又无聊时光中,他把回忆中的画面反复咀嚼,又把曾经丢失和遗忘的东西,一点点拾起。
“无月,无月。是因为出生在十月,才拥有这个名字,对吧。”
“是的,‘神无月’是旧历十月的说法。父姓“神奈”,由此得名。”
那是她初入五番队,在三月的书法教室里。
“神奈,刚刚吉良和绫濑川来到队舍,说要请你去喝酒……我教训了他们,因为你还不到饮酒年龄……”
那是人间四月夏影初现的灿烂傍晚,她站在走廊外,踩着他的影子,一张小脸写着困惑的“诶——?”。
阻挠她的约会是不对的,可他在这种罪恶感中获得了一点久违的愉悦。
原来在那时就已经开始了,奇怪的醋意,以及初现端倪的占有欲。
为什么先前没能有所察觉?
因为,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一定要失去后才知道。
樱花开放的声音和微弱的吐息有些相似,这一年的灵术院也走进了许多新面孔。
无月,你说,比起队长的身份,是不是待在灵术院里,做一个闲散的书法老师,更适合我呢。
他的意识穿过纷飞的花瓣,落在初遇时的樱花树下,呼吸着每一份令他心痛的清香和甘甜。
那一天的雨水在纸伞上噼啪作响,她站在雨中仓惶失措。
虽然唐突了,至少在记忆之中,请让我拥抱你吧……
今天也下了一场雨。
无间在地下很深的地方,雨声在这里会变得隐秘而温柔。
你好像,很喜欢下雨天。坐在走廊里,眼神空洞又宁静地,望着天空。
其实,我曾在茶室里,见过你因盘腿时间太长而起身摔倒,又装作若无其事爬起来的窘迫模样。
也许那时我笑过你,因为茶水很烫,我记得它们泼在我手上的刺痛感。
没有那些痛心的事,你也只是一个,喜欢吃草莓、偶尔冒失、性格执着的小女孩。
我本该知道,可我却选择了尽数忽略。
因为我,竟傲慢地认定你不该幼稚。
用那种着急迫切的,想要你快点长大的心情,强迫你放下这个年龄本该拥有的美好。
竟然做了这种错事,我真是无药可救啊……
他轻声感叹着,惆怅和秋天一样来得偶然又不经意。
就连隔壁狱友,同被关在无间的痣城剑八,都能清楚地感觉到了,每到“神无月”这个季节,他都会格外消沉。
起初,痣城只是为了互相交流,帮助他解开了单眼单耳和嘴巴的封印。
这个男人询问过外界的事,也发出过一同越狱的邀请。
但蓝染表示随意就好,却没有必要。
痣城一开始并不在意。
直到几年之后,一个萧瑟的秋夜,他在一声声叹息中突然走进他的牢房,问:蓝染,你是不是在想女人。
蓝染也不否决,只道:不是“女人”,她还只是个女孩。
痣城看着他,露出了难堪的神色:你,你别笑得那样纯情……这无间困不住你,想她就去找她,何必在这里害相思……
呵……蓝染在心底苦笑,告诉对方,那个女孩早已消失,并且再也不会回来。所以,他哪里也不会去,哪里都没有必要去,只能待在这里,接受属于他的惩罚。
痣城忽然明白了,从此,再也没有提过越狱一事。
少了狱友的时常寒暄,想念的时间变得更多了。
在蓝染入狱大约两年之后,尸魂界曾爆发过一场极其惨烈的灾难。
是事关尸魂界历史、由灭却师复仇而引起的,牵扯到灵王宫和灵番队等特殊机关,甚至还波及到虚圈的重要战役。
被后世誉为——“灵王护神大战”。
为了击败灭却师,新任总队长京乐春水无奈将蓝染从无间放了出来。
闻到久违的外界空气,蓝染有过一丝不合时宜的兴奋,仅用灵压就击溃了灵王的奔流。
他想看看灵王宫毁灭的样子,结果因为拘束刑具被涅茧利动了手脚,最终行动无疾而终。
在这场战役里,他被灭却师始祖洞穿了胸口,扯断了胳膊,协助黑崎一护和死神们赢得最后的胜利。
然后凭着不灭之身又毫发无损的被二次收监。
还未完全关进无间的时候,他悄悄地用灵压搜索完了尸魂界的边边角角。
最终迎接他的,只有失落。
这个被摧残到近乎毁灭的世界,真的已经没有半点,和她相关的痕迹了。
走得这样干净利落,的确是她的风格。
他说服自己不要悲伤,可眼前的黑暗总是扰乱仅存不多的理智。
这一次,他是真的不想再出去了。
尸魂界开始重建了,贵族又起了事端,这个地方一点都不太平。
但他却得以在无间获得绝对的安宁。
一年四季,没有任何改变,因为他每天只有思念;但一年四季,每天都有改变,因为对她的思念在日夜累积。
地面的脚步声来来回回,他的心声起起落落。
只是,于无声处,无人能说,无人可说。
曾经,难以消散的孤独感不知何时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可以磨人心神、削人骨肉的寂寞。
大约从遇见她开始,又自失去她以后。
孤独,是因为还没有遇见可以理解自身的人,他仍然心有期待。
可寂寞,却是因为失去了理解他的人,并深知她无法归来。
流年和岁月从蓝染身边匆匆掠过,他的棱角也被一一磨平,坚硬的甲胄也残破不堪、摇摇欲坠。
剩下那颗越来越柔软鲜红的心脏,在飞逝的光阴中,沉重又缓慢地跳跃着。
浮竹在灭却师之战中不幸陨落之后,失去挚友的京乐春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
蓝染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京乐开始频繁出入无间,与他闲话家常。
大约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被时光的剑刃击得粉碎,得以倾诉的人越来越少了,他才恍惚想起这位旧相识。
如今就连京乐都年逾万岁,变成了一位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杵着拐杖,佝偻着身躯走进来,披着年轻时那件粉色花鸟纹的单衣,坐到地上,有时磕着坚果叨唠半天,有时拿着一瓶温酒一言不发。
他们聊过尸魂界的改变、讨论过曾经每一样经历的意义,也说起过谁谁谁结婚生子,在哪里宴请宾客,收了多少份子钱,这种琐碎又浪漫的,人生风月之事。
京乐老眼昏花,也能看出蓝染的歆羡之情。
他总问:还在想她吗?
年轻的男人毫不避讳:是的,每一天。
老人淡淡地微笑着,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看着他闭眼假寐的安宁样子,蓝染不知为何,时常会眼热。
看来,他也要走了。
他想。
总队长离开的那天,是个蝉鸣绕耳、云海翻滚的盛夏正午。
蓝染被批准去探望他。
多年以前的双极之巅早已荒废,生出了半腿长的茂密野草,深浅不一的绿色波澜在高空的风中翻腾。
许久不见阳光,蓝染在灼烧般的热浪中昏昏沉沉。
悬崖附近矗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花白头发的老人披着全新的粉色单衣,盘腿坐在匍匐在地面之外的树根上。
京乐以前,有那样单薄吗?怎么会连周围的野草,都比他有生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