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见外头清净,这才施施然走到儿子跟前,“我的儿可是旧疾复发了?”
“娘,怎么会?”
“我好着呢,就是狸奴最近不知怎得冷得紧老打颤,孩儿估摸着天儿湿冷,这货皮毛薄不存热,不挡风,就做主让嬷嬷将屋子弄暖和些,免得夜间扰了儿子的清净”
顾钰起身,拉着孙氏的手示意她坐下,用指尖揉捏着她的太阳穴。
“既然身子骨没事,那下场准备的东西备好没?”
她心心念念的儿子哪哪都好,就是底子薄总是大病小病不断,这些年汤药喝了不少就是不见好,本来家里富足,哥儿不需要这么拼,只是自己总有离开他的那一天,依着他那身子骨若是没点身份压住族里的鬼鬼祟祟,日后怕是被吞了去都没人帮衬一二,好不容易熬到孩子大了,凭本事能立足,这么关键的时刻当然时时刻刻得盯着。
“咳咳”喉头痒痒地,心口总有一股子气涌动着时不时地往嘴里窜,少年憋红了脸,还是难抑那股子气,清咳着。
那气直接吹向孙氏,她回头这才明白哥儿憋久了,面色不郁,心有不满:“这起子奴才到底是怎么伺候的?”
她转身走向屏风架子,捧着大红瓌衣披风紧紧拢到顾钰身上,手指止不住地探究他身上的衣服,见厚度够,也没了气劲,悻悻然打开外间那对窗户,冷风一呼将鬓边青丝扬起,感受到寒冷,孙氏这才回到内间来。
“母亲生气了”
“傻孩子,娘只是担心你受不住热毒,这才做主打开窗”
“天天把你闷屋子里,也没见气色好些,整日对着那群奴才央子,你能有什么好心情,换换气也换换心情”
“你不知道吧?抚州的雪素来晚,昨儿个才下第一场雪,冷是冷了些,倒是去林空流水曲觞,射猎踏雪寻鹿茸倒也是也一番意趣”
内间火笼子烧得旺,银丝碳哔啵哔啵响,孙氏从外头进来挟裹着些许的凉气,刺得顾钰连连咳嗽,不过难得见自家母亲心情不错,顺着那窗子隐隐见到随风灌进来的絮絮雪绵白白软软,摸起来想必是不错的,这时他脑子里浮现出一个身影,神色怔怔禁不住地勾起嘴角,有了丝丝笑意。
孙氏自然知道儿子今天也出去了,只是一味地责备贴身伺候的奴婢丫鬟们,凭白伤了母子情分,还不如套套孩子心里话,免得引起什么误会“咦?这是商氏出去买的?”
她倏尔拿起点心盒子,饶有兴致地打开,“这是富贵四花?”
顾钰望着那晶莹剔透的花雕,眸色闪了闪,眼底的压抑之色被孙氏捕捉到,心想到:果然是出去了,不过去书斋看看也挺好。
顾钰捻起另外一朵幽兰样式的点心花雕,含笑道:“娘,你知道这点心?”眉宇如春,笑意阑珊。
谁料她娘调皮一笑,神秘叨叨:“为娘从前不知道,现在不就知道了”
孙氏这么一调侃,顾钰自然是乐意之至,顺势就将自己出去的事情像是讲什么趣事儿,一一道来。
“昨日陈府的大公子来拜帖,说是抚州的雪景不错,刚好倚柳湖那边的墨方书斋重新开业,听说里头大刀阔斧,有了许多新花样,环境愈发别致,约儿子出去欣赏雪景,顺势看看里头有没有大家大儒留下的书札”
孙氏自然也看到案桌上还未拆解的丝带,见儿子心情不错,脸上的笑意更盛,搭话问:“陈楚那孩子本性耿直,是个好的,你要是想出去走走也无妨,下次告诉门房一声,多带些会腿脚功夫的小子跟着,娘也放心”
“开春后天暖些,你也出去走走,约上那些好友们踏春,散散心”
孙氏由衷地开解,肺腑之言,怕自己给孩子压力太大,闷在心里不说出来,导致身子受不住,得不偿失。
顾钰心绪愁杂只能捻轻去重,说些逗趣话让母亲开心,只是门口的脚步声让母子温馨的气氛戛然而止,他这人不喜欢手下的丫鬟做事畏手畏脚,只得张嘴问道“葵儿,可是你来了?”
“进来吧”
珠帘掀起,葵儿这落落才走进来,“请夫人安”“请公子安”
“公子,桃浆露好了”
母子俩望着葵儿手中的桃浆眸色微动,孙氏抿了一口清茶,打发了葵儿,“这儿有我,你下去吧”
顾钰眼皮微挑,葵儿这才起身离去,“色泽红,浆露绵软,微苦,还有淡淡的梨香总体来说火候还不错”
入口的东西孙氏总会自己以身尝尝,这才送到儿子嘴边。顾钰却没有那么娇作的动作,抿了一口,温度刚刚好不烫口就直接囫囵下肚。
吃完桃浆后,嗓子眼那痒痒的感觉确实淡了,他试着走走,心口确实舒服不少,就连脸上自然而然地绽放出一抹笑意。
“看来效果不错”
“既然你想翻翻书,娘就不叨扰你”
儿子的心思一下就被墨方书斋吸引,孙氏莫名哭笑不得,只好给自己台阶下,还是自请离去罢了。
临走前话赶话,不忘嘱咐一众贴身伺候的丫鬟们:“夜里都仔细些,把阿狸看好了!别惊了大公子”
“奴婢遵命””老奴遵命”
孙氏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们走了,刚回到蔷薇院凳子还没坐热,看院婆子来事说:宜兰院那边又出幺蛾子了。
“顾鸠家的!”
听到传话,顾鸠家的婆子蹬蹬进屋了,给孙氏回话,“请夫人安”
孙氏一提起后院那群妖艳贱货就恼,木着脸低问:“今儿你把话说明白了!宜兰院到底什么情况?三天两头头疼脑热,一离开蔷薇院就浑身是病,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顾鸠家婆子一脸憨厚像,余光瞟见自家夫人眉宇间的嫌恶,说话如刀,知道时候到了,“夫人,宜兰小娘说是日后想贴身伺候您”
孙氏倒是没想到她是这一出,以为又是憋着什么坏招,差点没笑出来,扫了红绸一眼,没搭话。
第10章
红绸像是吃到什么恶心物,捂着嘴干呕,睥着跪在地上的婆子,冷嘲道:“夫人给她好吃好喝,是夫人为妻仁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这几日给点好脸色就赶着要脸子是吧?真当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想往蔷薇院这边凑…我们可不收烂到根里的赖货”
小丫头说话犀利,解了孙氏心头的郁气,燥得顾鸠家的老脸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溃逃而去。
“她真是这么说得?”
吃了一肚子气,顾鸠家婆子倒豆子般把自己得遭遇说出来,坐在床上得女人狐狸眼微微一眯,殊丽的小脸愈发清瘦,听到那些毒话倒也没有气恼,只是眉宇间的愁怅更重。
“红绸那丫头仗着夫人的威势,说话不留情,到底是没吃过亏”
婆子倒也不闹,只是感慨而已,见自家姨娘这般神情就知道她定是不开心,怕影响到肚子里孩子,顾鸠家婆子这才恼怒自己太实在,什么都说出来,这不是找事吗?宜兰小娘本就胎位不稳,怀像不好,这些日子吃什么吐什么,正是愁霎死人了!
宜兰小娘,望着窗外,突然想起床,“婆婆,你扶我出去走走”
婆子本不想答应,奈何宜兰小娘莞尔笑道:“婆婆陪我出去走走,回来我定吃一大碗饭”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唬得婆子心甘情愿地收拾东西。
“我的主子哎,你慢点”
“窗外下雪了,你回来也不说一声儿,要不是我肚子里小家伙不消停…”
“奴婢这也是为您好,这孩子才足月,不宜走动”
“婆婆,你看~我就说抚州的雪来得晚,看头十足…尤其是打雪仗,堆雪人,那种感觉能赶走所有的烦恼”
为娘的人性子跟姑娘似得,说干就干,追着顾鸠家婆子扔雪球,银铃般的笑声让冰冷的小院有了一些人气。
墙里佳人笑,自然引来一些人的非议。
隔壁春红院,丫鬟小春透窗子死死地咬着贝齿,“摔死她算了”
“对就是这样!直接戳穿她肚子,让她幸灾乐祸”
没有见到灾祸现场,小春愤恨地踱踱步子,径直回屋复命。
她家主子这会儿正在赶女红,门帘子一开,冷风透过来往脖子里钻,冷得紧,温怒了“你这丫头做事怎得如此没有仪态?”
“出去一趟吃炮仗了?”
主子威严,丫鬟小春自然敛了脾气,忙赔笑道:“主儿,您是不知道!”
“隔壁那个小贱人居然公然挑衅我们,简直是可恶”
她家主子入春红院这么多年,顾老爷子好久没来,自家主子素着,素着都快原地炸窝了,每天骂骂咧咧,没个好脸子。
谁知道自家主子却一脸不在意,“这是人家的福分”
“你跑出去半天尽吃气了,饭也没带回来,还不快去!”
“死丫头整天没个正行就知道吃味儿,有本事你把那孩子弄到自己肚子去…见天儿的说牢骚话,别污了我的耳朵”
听者有意,见小春走了,春红小娘这才放下手中的阵线,一脸深意。
……
顾怀之坐车回到山坳坳口子,徒步回到平湖村时,浑身堆满了霜雪。
村里的雪就一阵一阵地往袄子里钻,刚开始赶车确实有点冷,走着走着就有点热络了。
眼看着山河已暮,寂雪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他站在半山腰处,周遭树木上堆满积雪,时而随风簌簌而落,遥遥看去枝桠上点点嫩芽躲在里边若隐若现。
“娘!我回来了~”
也不知道你好不好?儿子不在你身边希望要保重自己,等我!。
回家的步伐总是轻快的,到村里时,天儿彻底黑了,他拿着火把,哼着歌儿,一步两步…当看到门口那盏红灯笼时,湿了眼眶。
“汪汪!”
赵树家的小狗子呜咽声在寒风里听起来带了人间烟火气,未等顾怀之反应,久闭的门从里边打开,赵树笑得露出大白牙,招呼顾怀之进门“怀哥回来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回来一趟,爷爷这几天精神头不好,在屋里天天念叨你呢”
顾怀之赶掉身上的霜雪,将背上的东西放在角落里,进门后杵了会儿去去身上的寒气,这才凑到赵老爷子跟前问候:“爷爷,你没事吧?”
“要不要明天去县里边看看”
老爷子一听要花钱就不得劲了,噌一下坐起来,眼泪在眸子里打转,自责道:“怀哥,我没事”“冻坏了吧,这么冷还回来作甚”
“我这是老毛病,老了老了,这儿松那儿闷,习惯了~,别废那些钱,只要看见怀哥好好的,我就满足了”
爷俩互诉衷肠,老爷子知道顾怀之在县里找了点差事,放心又心疼,吃饭时也不忘招呼他,“家里没甚稀罕物,你将就吃!”
“管饱”
说到吃饱,老爷子笑得很安心,脸上的笑久久不曾消散。
吃完饭,顾怀之和赵树去厨房收拾,顺便烧点开水烫烫脚。
“怀哥儿,天这么冷,你以后别急着往回赶”
“下次我注意”
赵树下午摸到对门去等了一会儿,没看到顾怀之的影子,就自己先回家了,天擦擦黑,他爷爷非要挂上大红灯笼,开始他也不太相信,直到家里的小狗对着门呜呜叫,黑夜里那人一身白雪寒霜,鼻尖冻得通红,站在自家门口的孤寂样子心里顿时满满的暖意。
“我想我娘,就回来看看”
顾怀之笑着说出来,赵树听得眼泪唰一下掉灶台上。
这话就像是滚烫的水灼烫着他的眼,脑子里突然想起自己母亲去世没多久时,好像也是站在顾家门口,当时顾婶子虽然从不叫自己进门,但是他总能看到从门缝里走出来的顾怀之,怀哥穿着很干净,小脸胖嘟嘟,手上总是拿着各式各样的点心,有时候是白花花的窝窝头,有时候是软糯的酥饼,他小小个子总喜欢往自家家里钻,顾婶子也不管,转身就回屋里,直到要吃饭时,才拿着柳条拎着怀哥回家。
那时候怀哥吃过多少稀罕货,他都一一尝过。当时年幼,父母病亡,家里欠了一堆债,正是长个子时,经常吃不饱,所以每次怀哥将东西送到自己嘴边时,他总是看到爷爷别开脸,然后悄悄吞下那一块一块精致的吃食。
也许就像爷爷常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顾婶子多好一人儿,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现在想来,要不是婶子善良,也没有现在的自己,本来他以为怀哥站得高看得远,不会沉溺于婶子的悲剧,没想到男儿自有他的深情,只是不轻易说出来。
“没事,以后想回来就回来,只是要注意自身安全”
他当然知道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思念,时间久了会以为:长大后会遗忘母亲的音容,现在才明白时间只是走了,并没有带走骨子里的爱与眷念。
顾怀之像是变戏法一样,打开一个袋子示意他看看,赵树凑近一看吓一挑,“这…这是银丝碳?”
“嘘!小声点”
顾怀之捂着他的嘴,怕被别人听到,只得压低声音,解释道:“我干得好,掌柜子赏了一些次货”
“和着杂木炭一起烧,这点应该够度过这段寒春了”
赵树这才正眼看着眼前的少年郎,不禁感叹:“明明咱们差不多同岁,为什么你比我高一截就算了?脑瓜子还忒灵光”
“那你以后吃饱喝足,多锻炼身体就行了”
顾怀之不以为然,顺嘴回了一句。
“你店里要不要人?要不我跟你一起干?”
顾怀之以为赵树开窍,正搭腔,又见赵树自言自语,心想着:这人真是别扭。
端着热水送到老爷子跟前,回到厨房发现他还在纠结,只得笑笑:“不如你问爷爷”
“自己在这里想来想去自然没有什么用,爷爷要是想离开这里,自然没什么好纠结”
如果赵爷爷不想离开,依着赵树的性子,他怕是也脱不开身,毕竟老爷子这几年时好时坏,身边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时时看着。
“我问过爷爷了,他嘴上说着让我出去闯,可是眼泪汪汪看着自己,这谁忍心?”
“怀哥儿,你怕是不知道:前不久爷爷将欠债全部还完了,当时他说钱是从赵婶子当场给的补偿里拿出来的,我也挺开心,谁料今天我出去兜稻草,遇到村里的海子娘,闲聊一通这才明白,当时压根就没有补偿,那些钱都进几个差爷兜里,俺们一个子儿也没看见,回家一看家里的杂物堆,我这才反应过来,爷爷背着我把他的棺材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