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从怀里摸索半天,沉甸甸的铜板篝黑的手指间抖落出来,赵爷爷将一半钱给衙役,一半给赵根家婆娘,还说:“三丫啊,是爷爷的错、不怪树哥儿,不怪你,爷爷没本事攒钱按时还给你,这是爷爷好不容易凑齐的铜板,你瞅瞅够不够…”
老爷子那满是沟壑的脸上堆满了歉意,浑浊的眸子满是泪水,将铜板捧给赵王氏后,他一瘸一拐地往赵树那边走,喜极而泣。
在场的人看得心里难受,这时不知谁家孩子喊了一句“赵祖爷,还有我家几个铜板没还哎”
“对,我家几个铜板也没有还”
赵爷爷佝偻着腰身,顿在赵树跟前,碎碎念着:“都会还”
“还有谁家钱没还正好一次性给了,老了老了记性不好…”
人群里半大小子钻出来几个,冲到老爷子跟前,捧着手,叫着嚷着要还钱。
老爷子也是一一应了,衙役们顺着坡,离开现场。
顾怀之把赵树抱进屋,望着草垛上的老爷子,“赵爷爷你把棺材卖了!”
少年站在屋檐下,身高八尺,远看好像头顶着茅草屋盖子,一双美眸此刻竖起。
老爷子眺望着已经漆黑的天儿,拍拍身上的土,笑容满面道:“人世债在世偿,哪能拖到下辈子去”
“饿了吧?我去做点吃得”
顾怀之眸色微动,余光瞥到门外畏手畏脚的人影消失,这才跟在老爷子身后,准备做饭。
“爷爷,我来吧”
这几天不能吃荤腥,他只买了些抗饿的红薯,量多,够爷俩度过一段时间,蒸红薯不如拷红薯香甜,自己做饭正好可以在灶火里埋点红薯拷。
赵爷爷怕顾怀之烧厨房,寸步不离,“爷爷,树哥儿是不是叫你”
爷爷闻风而动,他钻到灶火里埋红薯。
“爷爷,你没事吧”
赵树确实醒了,没看到老爷子心很慌。老爷子见唯一的孙子醒了,眼神紧紧地黏着他,“树哥儿,头疼不疼“赵树脑袋上缠着白纱布,脑袋大脸蛋小,瘦得厉害,颧骨突兀,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这会儿正回应着老爷子:“爷爷没事,我脑袋好着呢,就是血流得凶,看着很吓人,皮实呢”
见孙子目前没什么异常,赵爷爷拉着孙子满腹心事。
赵树看在眼里,就追问:“爷,赵婶子撒手了?”
他爷爷试着扯了扯嘴,笑不出来,只得喃喃”:“有差爷在,欠债正好抵了伤药”
赵树不信,拉着爷爷不撒手,“咳咳”一回头看见顾怀之,眼前一亮,欣喜道:“怀哥儿,你回来了”
“下午回了,饿了吧?正好可以吃饭”
爷孙俩这才注意到顾怀之端着半盆红薯,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来来来,拿筷子吃饭咯”“厨房还有点清汤,我去拿来”
未等他们反应,顾怀之很快就走出屋子。
好不容易有点时间吃口饭,大家饿坏了。
顾怀之:“爷爷,你吃蒸红薯还是拷红薯?”
老爷子:“蒸红薯好吃,易嚼”
赵树是伤患,不能多伤神,顾怀之就自主地担起了照顾家里的责任,招呼爷俩吃饭,帮老爷子盛满热汤,挑一些软化趴趴的红薯给爷爷吃,帮赵树剥烤红薯皮,昏黄的灯光下,几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树哥儿,多吃点,吃饱点伤口好得快”
赵树:“怀哥儿,辛亏今天你在俺家,不然这日子怕是真过不下去了”
“没事,之前我不在家,都是你家帮着照看我娘,趁着我在村里,能帮一点是一点”
“爷爷再喝点汤,锅里还有呢”
赵爷爷:“哎哎,不了!喝多了,晚上闹夜呢”
这一顿大家吃得都很愉快,爷爷脸上扬起灿烂笑容,笑声随风入夜,让人觉得晚春有了些许的暖意。
“怀哥儿,你会继续考科举嘛?”
无债一身轻,赵树现在有了终于知道堂堂正正做人是什么感觉,就像是夜空中的星星明亮如曜石,不禁想问顾怀之以后的打算。
顾怀之躺在草床上,眼神埕亮,月光倾洒在他那稚嫩的脸上,白如霜,“今年可能要叨扰你们咯”
“科举之事,还是三年以后再说”
……
顾怀之隔三岔五地离开赵家,赵树和爷爷没有追问去向,走之前,他总会提起打招呼。
这天,顾怀之正在墨方书斋温习功课,“扣扣”后院的门被敲响了。
少年一回神这才警觉脖子麻了,腰酸,脚胀…
“请稍等”
只得先让疏络疏络各个关节,让身体醒过来。
第7章
门一开,顾怀之疑惑,只见方胜面带笑意,温和道:“公子,有人找你”
“来人在二楼甲号房等你”
顾怀之闻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前面没出什么问题吧?”
说起书斋的情况,方胜堪堪收住脚,挺直了腰板,特神气说道:“店里边生意确实好多了,现在大家可忙了”
“哎!现在还要培育新人,还要打理店铺,很充实”
“咳!瞧我这脑子差点哆嗦过头,前头忙着呢,公子我…先下去了”
他说话时眉飞色舞整个人鲜活许多,远远还能听见学子们高谈论阔的辩论声,确实热闹不少。
顾怀之换了一身衣衫,便去会见会见许久未见的熟人。
心里想得预期和现实见到的实际到底有些许的差别,比如他没想过顾焯居然能做到眼泪汪汪,无比愧疚。
“怀哥儿,爹对不起你”
“你怎得瘦了这么多…”
胖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很煽情,解释:自己去外头走货了没能派人照顾他们娘俩。
顾怀之就这么静静地望着顾焯,手指把玩着黑色的棋子,像是找到什么好玩的物件,嘴角渐渐噙着丝丝笑意。
“爹,你最近怎么样?”
顾焯僵住,手上的帕子险些掉了。见儿子肯搭理自己,喜极而泣:“儿子,你不生气?”
“爹真是错了”
许是真心忏悔,顾焯细细打量着儿子清减几分的面容,很后怕,这会儿拉着顾怀之的手期期艾艾,像是看稀世珍宝爱不释手。
顾怀之不着痕迹地抽回手,黑子落,只淡淡一笑说道:“我赢了”
顾焯愣住了,低头一看五颗黑棋连一片确实赢了。他这才敛了敛神色,摸着下巴处顺滑的胡子,做出一副“崽你好厉害,爹爹好崇拜”的样子,眯眯眼此刻闪烁着精光。
顾怀之实在看不下去了,单刀直入问道:“爹,你就没有什么事情对我说嘛?”
顾焯被自家儿子那请冷冷的眸子吓住,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有”
“就是…你身上的银子够不够?”
顾怀之点点头便是够了,谁料老爷子下一句话成功堵住了他的话,“那有没有多余的银子?”
“爹…这边钱还没收回来,手头紧巴巴,刚好遇到点好东西,手慢无那种!”
为了让顾怀之相信自己很穷,顾焯任性地脱掉外衣,掏出衣兜,翻空袖子…空空如也!
“银子五百俩以内,多得没有”
顾焯一听这话,顿时来劲儿,拉着自家儿子下意识地手舞足蹈,只是姿态很不雅观。
顾怀之手动身不动,皮笑肉不笑道:“爹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说得?”
老爷子一边穿衣服,一边哼唱着小曲儿,被儿子那认真的口吻吓醒,嘟囔着“有!当然有”
“你不是让我调查被绣花球砸伤脑子这事,我查过了:陈家是古武世家,他家姑娘从小学了点武,那次认错人将你砸伤,人已经认错道歉”
顾怀之抿了一口清茶,又问了一遍:“爹,你真的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想说?”
潋滟的桃花眼微睁,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一丝丝笑意,顾焯这才知道自家儿子确实没有开玩笑,晒笑道:“你这孩子今天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事想找我?”
“还是想你娘了?”
顾怀之没说话,一口饮尽杯中茶,从怀里掏出一沓子银票推给顾焯,淡漠道:“这是你要的银票”
他起身就走,玄衣若雪轻轻浮动刷过顾焯的耳际,荡起阵阵冷气。
“呼呼”门一开,冷风往里边灌,顾焯冷得浑身狠狠一颤,这才醒过神来,儿子要走了。
顾怀之微侧目,顾老爷子只看见那狭长的眸子里满是疏离,自然也没留意儿子临走前得话:“爹,要是最近纳妾了,好好待她”。
他缓缓挪到椅子旁,磨挲着手里的棋子眼泪啪嗒啪嗒砸在手边。
“吱吱”门轻轻阖上了,他猛地起身满脸笑意“怀哥儿…”清亮的眸子看到老搭档那一刻,渐渐灰败下来,失去了光泽。
“老顾啊,你没给孩子说清楚?”
顾钱是顾焯雇佣的保镖,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到能穿一个□□,自然将老爷子的心事看得清楚。
“孩子还小,说多了对他不好”打击过头,弄不好人就废了。
顾钱那胡茬子脸一扯,胡咧咧道:“你走了半旬,那位按理说是他的养母吧,走得那么突然,孩子都挺过来,怀哥比你想象中聪慧多了”
“依着你家那口子,她没留有一手后招一击击中,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
顾焯顿时来兴趣了,神情恍然片刻,募地凑到顾钱跟前,嘀咕:“你还别说,屋里那口子太狠了!要不是我回来得快,怀哥儿估摸着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块乱葬岗”
“管家说孙氏准备以庶子身份迎回怀哥儿,幸亏后院那个终于消停了,肯吃饭认了礼,像是服气,每天早起晚归晨昏问安样样不少”
顾钱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冷嗤道:“焯兄,你还是小心点,小心别屋里着了火伤人伤己”
“你家现在莺莺燕燕确实不少,人多是非不少,远的不说,你家钰哥马上要科考了,别闹出什么事儿”
不是顾钱打击自己兄弟,顾家长子顾钰去年本该下场考试,因着后院争风吃醋,将有毒的东西塞到孙氏房里,被顾钰误碰,当时闹出人命,差点上公堂了,要不是在新妾身上搜出证据,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了了。
一提起这事,抚州县人都能说道几句,再者顾家长子芝兰玉树,兄躬亲爱,尊师爱友,品行端方,学识不错,顾大才子的美名远扬抚州县,如果有了功名加身,前途无量!自然受到县里有威望的家族关注,尤其是那些待嫁闺中的女子们的家族甚是追捧。
顾焯却苦笑道:“孩子身体不好,不指望他有个功名利禄,只希望顺遂点”
“你说我要是让怀哥认祖归宗怎么样?”
顾钱脸上笑意收敛些,很珍重其事说:“怕是不容易”
“弟妹估摸着已经知道怀哥的存在,不然她费劲心思将人弄进府邸作甚”
“怀哥儿能不能进府邸是一会事儿,就算是进了顾府,上了族谱,往后那日子还不是看弟妹脸色吃饭”
若是顾焯本人立得住也罢了,偏偏那人就是个耙耳朵,谁都不怕就怕孙氏掉滴一眼泪。
家里虽然妾多,但是后宅大权一向由着孙氏把着,大到铺面上的帐本子,小到顾焯外出的衣食住行都是孙氏一手张罗,他要是一有个风吹草动,孙氏后脚就能杀到跟前来。
至于为什么没有动顾怀之,许是后院新来的那位知道好赖了,肯低头。
顾焯幽幽叹息道:“可是这孩子流浪在外边,我心里不踏实”
顾钱不以为然,嘀咕:“要是真想把人认回家,那就想个法呗”
“不过,我觉得有点难度哟!家里现在又要添丁了,你家夫人能答应?”
谁能忍受自己家相公偷吃就算了,还金屋藏孩,外室子这么大,是个女人都得气个半死,何况还是个出生不低的妻子呢?
“此事还是从长谋划吧!”
顾焯只能心里着急,一想起家里一堆杂事就头疼。
残云息隐,野风浩然。
顾焯回去后,已是天蒙蒙黑。
“老爷,慢点”
“老顾啊,怎么还没到听荷院”
顾老爷双颊通红,一身酒气,手脚在管家身上乱扑棱,一副要呕吐的样子搅得保镖顾彪和管家顾鸠狼狈不堪。
随从前边掌灯小心走着,深怕踩着水洼,水坑那些个劳什子恶物,不吉利!
远远见一虚影在听荷院门口飘着,伴随着飒飒的风疏疏而动,带路的小子被突然骤然凑近的鬼脸吓一跳,噔噔后退,“哎哟!”
“你这奴才作甚!”
小子竟然直直踩到顾焯的腿上,疼得当场嗷嗷叫。
“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理直气壮的顾焯满腹牢骚遇到灯下美人竟乖乖闭上嘴巴,“老爷既然酒醒了,就去陪夫人说说话”
传话的是婢女叫红绸,走路规规矩矩,音容清秀,有一副好嗓子,颇有姿色,深得孙氏的器重。
婢女前边走着,顾焯后边左右摇摆地被人扶着走,到了萧蔷院顾焯非要自己进去见夫人,红绸带路。
“夫人,老爷回了”
红绸说话确实好听就像枝头上的画眉鸟,听得顾焯耳朵酥了。
“这里没什么事情,你下去吧”
顾老爷看了看屋里的桌椅板凳,衣饰粉装,好像没什么问题,他有点急了,“夫…夫人瞧着真美”
“近几日为夫不在家里,劳烦夫人操劳族内琐事,幸苦幸苦”
不是尬吹,就是掏心窝子说软话,偏偏孙氏吃硬不吃软,每当顾焯露出这种软趴趴的样子就被骂得体无完肤。
门一关,屋里就是一阵鸡飞狗跳,“顾焯你这个王八蛋!”“以前你说喜欢老娘身段软,模样好,以后就娶老娘一个人足矣!”
“我们成亲才十多年,家里那些小贱人都快没地装了!家里有的就算了,现在外边居然还有十几岁的亲儿子,要不是陈家姑娘来找钰哥道歉,我们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能藏!”
“有本事再生他十个八个龟儿子,你生一个,我弄死一个!你信不信?”
孙氏拎着鸡毛掸子,双手叉腰,气得柳叶眉一耸一耸,呼吸起伏不定,在顾焯的眼皮子底下将珠珠如雪的白玉棋子摔碎,还不忘用芒杖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