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焯实在放心不下唯一的儿子就这么埋没在京州那边,这孩子一向外强里弱,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能这般云淡风轻。
“若是父亲走了,家里这老老弱弱,儿子又怎么放心”
如今梵楼已被姬宗元夺回,自己也没有可以依仗的东西,家里只有这些人,虽说有皇帝为人公私分明,这些人在他眼里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孙氏捻着佛珠,关键时刻开口建议:“就让老爷去吧”
“家里还有这么多仆人看着没事”
吃吃喝喝都是奴仆丫鬟伺候,废不了什么事情。
“就是,怀哥儿就让伯父随你去吧,这里还有我帮忙看着呢”
孙虎也坐不住了,恳恻提出自己的想法,在顾家吃喝半年,平日也没出什么力,如今好友意外被贬京州,自己能帮一些是一些,他一个人在外,这一家子确实不放心。
顾怀之顾视着大家殷切的目光,心里煦暖如春,薄唇勾起浅浅的笑意,含笑道:“那父亲就跟着我,喜乐留在盛京”
喜乐前几日已成婚,小两口新婚燕尔,正是你侬我侬时,也不好拆散人家。
“平安,你可有心怡之人?”
问清楚,免得棒打鸳鸯了。
“回公子,小的没有”
他家公子都没有成亲,自己哪有心情成亲呢。
“既如此,平安就跟着我去京州赴任”
“喏”
孙老太太看了半天,心里估摸着:孩子不带女眷怎么成!
大手一拍,说道:“把朝露带上吧”
“那丫头什么苦都吃过,不怕”
顾怀之登时蹙起眉头,笑吟吟道:“外祖母,儿子是贬过去,哪有带女眷之说”
“若是被陛下知道,轻则女眷杖毙,重则孙儿丢官丢命”
“大不了到京州由父亲再操办丫鬟婆子之事”
一来二去一下子堵住了老太太的嘴。
翌日,天拂晓,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朝露待日晞。
芳亭外,古道边,青草碧连天,孙家老小倾巢而出,站在郊区芳亭里,依依惜别。
“外祖父、外祖母定当郑重”
怀之眸光希期地望着两位期颐老人,眼里流淌着不舍、绝别之意。
“母亲,家里就麻烦你”
他抱了抱孙氏,扯了扯嘴角,试图勾起一抹笑意,奈何一对上孙氏泪雾朦胧的桃花眼,不由得悲从心来,扭过头憋住泪花,眼泪好不容易没有掉落,却再也不敢看她一眼。
“虎哥儿,若是孙太爷想回家了,就让喜乐送送”
兄弟抱歉,是他没能力,让孙虎也跟着受累。
孙虎用力抱着好友,满腔祝福却无语凝噎着:“我们都好好的”
“等你回来,咱们再去抚州县墨方书斋钓鱼廊摸鱼去”
“没问题,让树哥儿帮咱们钓最漂亮的鱼,喝最烈的酒水,看最好的蟾宫…”
一如当初在他家那般,惬意自得。
送君千里终有时,话头前头声哽咽,无声胜有声。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驾”“驾”,待到姬长平骑马扬鞭到芳亭时,君无绝,影息匿,唯有一轮轮车辙子缓缓延展至漫漫长道上。
“殿下”
“殿下该回去了”
刚授予太女印,主子就拿着储君印去宫外送别顾大人,要是让朝臣听见风声还不得吵翻天。
长平横了他一眼,举目望古道,心里空落落,飘无所依,身上的蟒服猎猎响,卷起层层凉风,吹得少年秀发纷纷。
“顾怀之,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需设,这天下必定如你所愿:盛世长虹,煦暖如年”
给她一点时间,理一理自己的情绪,也该正视一下自己的感情。
宗元二十八年,顾谦也带着一两个好友,踏上了北上之路。
同为赴任,粱三其人较为高调,好友一路相送,歌舞相伴,打手护送,兄弟庇护,一路过得很是快活。
一月后,京州城下,少年踩马而下,和随行人员一同进了城里。
守门者问:“来者何人?”
“盛京顾谦也”
“来此处作甚?”
“上任”
顾怀之将任命镶金帖子掏出递给门卫,来人虚虚看了一眼,也不对路引,直接将他们一行人放进去。
一番折腾总算是到了刺史府中,刺史府邸也叫大司马府邸,只是顾琅欢在时由其一人主事京州大小事宜,如今莫名奇妙多了个梁俕那个司徒来,摆明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皇帝这一招明面上将粱俕置于顾怀之对立面,实际上牵一发而动全身,粱俕若是出了什么事情,顾怀之难逃其咎,咱们当今陛下下得一手好棋。
“谁啊?”
日暮苍山远,天晚白屋贫,小扣木门久不开,门童鼻息阵阵来。
“是我,顾谦也”
“顾谦也又是谁啊!烦死了…粱大人明日才宴客,你们还是在回去等等吧”
“哎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我家大人乃京州新上任刺史”
平安自是知道这一路主子们不言辛苦,只是这京州府邸的人也太不把人当回事了。
“刺史?…”
门卫顿时脑子一激灵,突然想起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只是一个司徒,一个司马两人都是盛京来的大人物,为何如此天差地别,司徒大人敲锣打鼓,司马大人低调到走路过来?
“大人真是仙人下凡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恕罪”
门卫是个老油条,谄媚笑着,又是赔罪,又是扇脸,将姿态放得很低。是个人都知道要讨好更有实权,权力更大的刺史大人。
“大人您别这样”
“还有外人在呢”
“就是就是,青天白日…这样有辱”
“有辱什么…”
“大人真是难为奴家…”
隔着墙门,顾怀之就能听见粱俕那猥琐样子。
“黑羽!”
顾怀之朗朗一笑,对着里头轻声唤了一下,不消片刻,一条浑身都是健子肌的黑犬闻声而来。
“汪汪”
“黑羽,你给本大爷回来!”
粱俕也被拖拽出来,衣衫不整,手都被勒红,气得鼻子一耸一耸,拧巴着黑羽的耳朵,对着它发号施令,见狗子乖乖跪在地上,漆点的眸子定定地望着顾怀之,怫然大怒,狗脖子都快拽断了,狗都不带复看他一眼,粱三怒火中烧,放狠话了。
“呸!你个傻狗,有本事自己找饭吃”
啪!侧门一关,响声震得人狗耳朵发麻,嗡嗡叫。
顾怀之四处逡巡一番,这才跟着门卫进以后要生活的地方。
刺史府邸是二进院子,在这十城九空立算是比较金贵的地段,五花的门簪已经掉色,影壁多为万马奔腾亦或者各色花束,只有一个抄手游廊,过了垂花门,就进二进院子,基本都是生活区域,雨雪天气是不会开放垂花门,进入正门就必须要走抄手游廊。
“大人,这就是府邸情况,前任顾大人一走,这里的亲卫和婆子都不在,您看…”
言下之意:刺史府中基本就是空壳子,要不要充盈人手?
“厨房那边可有人手?”
“回大人,厨房母亲就只有一个耳背的老婆子在哪里守着”
“劳烦你去给婆子说一声,弄点热水,我们捯饬捯饬,在商量下面的事情”
“遵命,小的这就去”
顾怀之一行人还未进后院,就听见院门口劈里啪啦响个不停,原是隔壁司徒府邸正在动用瓦匠,把刺史府和司徒府之间那个小拱门给封堵上。
平安本就对门口那个小拱门好奇,见粱三这副蔽之不及的样子,就嘟囔着问自家主子:“这个拱门开得好生奇怪”
顾怀之抬抬眼眸,一举一动兼具颢然之气,缓缓道:“昔日顾琅欢刺史与程将盛司徒交好十年,常常秉烛卧榻,只为京州一方百姓筹谋,人家好到院落互通有无,都不会被人怀疑,如今固步自封,也不是坏事,以后也不会有人说我顾怀之与粱司徒是一丘之貉咯”
音调不急不许,宛如清泉石上流,叮咚又低咛。
“原是这般,封就封呗”“小的受不了笙歌曼舞,院子清静些多好”
平安颠簸一月,骨头酸胀,疼得不轻,这会儿瘫坐在椅子上絮絮叨叨着。
顾焯看了一路稀奇,等进了屋里,才低低问道:“怀哥儿,你这有点凄清,早知道该从盛京那边带些家生子过来”
没人就算了,连个鸟儿都没有,盛京多热闹,屋檐下还有群鸟啁唒。
作者有话要说: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选自《送灵澈上人》煌煌辟晨曦,朝露待日晞。部分选自《长歌行》、部分选自《效古》芳亭外,古道边,青草碧连天。选自《送别》
第115章
“父亲,丫鬟婆子早已经备好,等会儿就会上门”
顾怀之早已暗中和顾琅欢取得联系,劳烦他留一些人手供自己使用,等在这里扎根,底数清,情况明朗时,就选贤取能,培养自己的人手,这样就不会一直处于被动局面。
“嗯?看来怀之心有成算,这样为父我就放宽心了”
“怀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我去厨房看看,顺便熬熬药”
他认认路,就乍一看见儿子雪白的脸,不由得自责,忙不迭机地往厨房钻。
平安将随行带过来的书札和箱子往里头搬动,骤然横出一个手夺走他的书箱,“哎哎,报上名号来”
“我是顾琅欢大人留下的旧人,来府上讨口饭吃,兄弟不要介意”
此人说话很雄浑,单手将满书箱子抗在肩上,走路四平八稳,哪像平安压弯了腰,嗷嗷叫。
“真是怪人”
平安望着那人的背影,叽咕着,他好不容易扛起一个箱子又被人夺走了,叉着腰,气嘟嘟道:“好汉,姓谁名何?”
“顾青辰”
来人嗓子如沙硕般粗粝,夜间能吓哭夜哭郎,自带悲伤音调。
平安不敢了,直接坐在马车上将东西挪出来,等那些人来时,直接让他们帮忙搬动,等一车子书箱搬完时,三五大汗直接堵在正院里,汗气熏人。
“在下赵阿路见过顾大人”
“在下顾青辰见过顾大人”
“在下赵阿敬见过顾大人”
“在下顾青宇见过顾大人”
几人行的是军礼,赵阿路是杀敌时失去了右手,赵阿敬是御戎外敌时失去了左手,顾青辰在盛京顾家失去了嗓音,顾青宇在盛京失去了自由,他喜欢战场那种抛头颅洒热血的痛快!
这是顾琅欢带不走的人,也是他最为牵挂之人。
“快快请起,诸位以后不必如此多礼”
“大人容禀:我家内人这几日身子不太舒服,恐不能到府中办差事”
赵阿敬性子比较爽直,有什么就直来直去,不喜欢藏着掖着,也是想借此试探新任顾大人的秉性。
少年将几人扶起来,恰逢哑婆子端茶过来,他颌首一笑,示意婆子进来。
茶香满室,在场的几人互相使眼风,顾怀之见情况差不多,这才轻笑道:“诸位能为顾某接风,是某的荣幸”
“我这还有许多琐事未处理,晚些时日来上值也好上手,适才我这书童还言不熟路,这几日就让认认路”
“多谢大人好意,我等定会嘱咐内人老小尽快到府邸办事”
他们见此人甚为圆滑,心情参半,更慎重。
“敢问:大人接风宴什么时候举办”
他们也好做准备。
顾怀之本就没有办上任宴的毛病,只道是:“近些日子氓洲琐事堆积如山,哪有时间弄这些个玩意”
“等民风教化好,百姓事桑务农,家家夜不闭户,老有所养,幼儿有所教,就是最好的接风宴”
顾琅欢是打下氓洲,还未对后续之事进行安排就被调回了盛京,他这是做安抚,教导,巩固的工作,月祇国丢了氓洲后一直就在城门外寻衅滋事,叫阵骂人,一副誓不罢休的姿态,他哪敢掉以轻心。
“我听顾御史说,你们都是些好手,可愿委做参事?”
军中有参事,府中也需要参事,府中参事者要耳目通四方,知晓京州大大小小事情,宗元皇帝将京州和氓洲兼并,合二为一,事情比以往更棘手,所以他需要一些本地人做报耳神。
“某声太鄙陋,怕吓着大人,望大人海涵”
顾青辰嗓子不好,说话就是最大的伤害,他原本也有如顾怀之那般好嗓子,如今确实乌鸦鷇音也不如,凭白耽误国家大事。
顾怀之将他的濩落之色看在眼里,神色从容,灿然一笑道:“公子若是有心,怎知怀之无意?”
“口不能言,手可代笔,投戎从笔也可安天下”
“不过还是跟着公子自己的想法走”
他言尽于此。
顾青辰略略迟疑,微微失神,一时呐呐,瞬息又看向新上任的刺史,很认真地口吻说道:“某思虑思虑,还望大人海涵”
其他人见此状况,自是从心而论,较为毖重,只有顾青宇先留下来。
“多谢大人款待,时候不早了,某等该家去了”
虽说是盛夏时节,京氓两州昼夜温差很大,人们几乎没有夜生活,每逢岁暮时,都会早早家去,婆姨孩子热炕头,絮絮叨叨,军营孩子就爱眼下这种闲暇时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君不见: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
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
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
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
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氓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他们位卑未敢忘忧国,战争面前,家国面前,一切力量都很渺小,两者不可兼顾,但可以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亲人,毕竟战争不是全部,家是他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