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金陵府尹一般是给皇亲国戚、老臣忠臣的荣养官职。
是以,身为少尹的盛浺实际上是此处的最高行政长官。
他能得此重任,自然是出身显赫,简在帝心。盛浺又向来自诩刚正清贵,莫说此事与信国公府有关,就是与宰相、亲王有关,他也绝无一丝偏颇。
以他身份,寻常争讼根本不会劳烦他。但监牌使臣送来这份诉状时他恰好在,看到诉状的一瞬间,他便决定亲审此案,心中也已有了定论。
他并非看不出钱得财确实虐打继子,只是那又如何?
父不父,子不子,这样的家丑竟闹到府衙来。
若金陵年少子弟都像这样,只因不服尊长管教便吵嚷着要分家,要断绝亲缘,那官府还如何教化众人?
民刁而善讼,稍有不顺便互相争斗,岂不是搅扰了这河清海晏的太平之世?
盛浺看看讼状,上写明还有一个证人正等待传召。
然而何需再起波澜?他不欲继续纠缠,只将惊堂木一拍,说教起来。
那些什么“父为子纲”“孝为百善之首”让关鹤谣越听心越凉,越听心越惊,直到盛浺沉声宣布着判罚。
“钱得财,为父者训诫子女无可厚非,但勿要过分挞罚,平白损其躯体。着你罚银五贯充入府库,带着儿子回家去罢。”
关鹤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罚了五贯钱……五贯钱!
那只是她卖一个食谱的价格!
“哎呦这小郎君回去可要惨了。”
“嘘——别瞎说,盛大人判得对,哪有儿子告老爹的?”
“你看那孩子身上确实很多伤啊……”
“人家家事,你管那么多干嘛?”
周围人的嗡嗡絮语万分清晰,数丈外传来的盛浺声音则有些模糊。
可那模糊的声音却像是尖刀一般锋利,一下又一下直戳关鹤谣心口。
“人伦之大,父子为先。钱得财,胡和儿,你二人既有缘结为继父子,便该——”
平稳的嗓音中毫无感情,仿佛能让时间的流逝都变慢,能让周围的景物都变得苍白。
如同一个慢放动作般清清楚楚,关鹤谣看到佝偻着背的少年回头望向她,泪眼中的惊惧、无措和绝望如浓重的墨汁,正一点点晕开,遮住本有的光芒。
如同有人在她天灵盖上撞钟,脑子嗡的一声。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关鹤谣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就算二人确为父子,可胡和儿非天子之民也?杀天子之民,其罪奚若——?!”
盛浺眉心一凛,“何人喧哗?”
未等关鹤谣来个帅气的越众而出,周围人已经以她为圆心光速弹射出去,留她孤零零站在原地。
关鹤谣实在无语。
各位,还能不能有点无.产阶级兄弟情了?
“喧哗之人,速上堂来。”山雨欲来的低沉声音。
关鹤谣只能拖着发软的腿肚子去直面风暴。
其实她一喊完,身上也泄了劲儿。
此举太过莽撞。
看盛浺对此案判决,便知他是心肠冷硬之人。当堂挑战他的权威,挨顿板子那都是小事,最怕的是要收押,暴露了她的身份。
到了那个时候,她面前就是两条康庄死路可选,要么被渣爹丢在牢里自生自灭,要么被渣爹逮回家中清理门户。
萧屹可能捞都来不及捞。
可她不得不站出来。
几十尺明净公堂,几十个各色看客,居然在窥见到一个孩子苦痛命运的血淋淋一角之后,依旧吝啬到——不肯为他发出一丁点声响。
所以她必须站出来。
她不是大英雄,她没有超能力,她在这个时代也只是一粒微小的尘埃。
但她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她若不站出来,便对不起那座高山上的滚滚红浪,对不起那片广场上的冉冉日出,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来,站在无数巨人肩膀上的才有幸得见的大好河山。
愤怒压过恐惧,关鹤谣稳步走上公堂行了一礼,而后站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