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掌有了温度。
她忽然有些庆幸,相逢虽晚,终能相逢;前孽太多,可赎前孽。他们之间,已比多数世人来得圆满。她将右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虽无言语,却犹诉千言万语。
死者为大,众人虽是气势汹汹前来讨公道、寻说法,可在灵堂面前,皆卸了气势,随沈丛一同前去吊唁慰问。
至晌午时,兰庭终于现身。
人群中不乏有近年见过兰庭的人,在看到他今日模样时,难免震惊。两子皆亡,这位在江湖中久经风浪、正值壮年的剑客,也变得沧桑憔悴。
沈丛迎上前去,送出静谷道:“应邀前来。完璧归赵。”
兰庭撑着拐杖,步履蹒跚,走到沈丛面前后,缓缓抬手握住静谷剑鞘。
“犬子殇折,是命薄。能得沈盟主及一众武林豪杰相送,是福气。”兰庭苦笑着收回静谷。
所谓英雄出少年,江湖年轻一辈中,兰溪乃是翘楚。如今少年早殇,怎能令人不扼腕叹息。众人不免悲叹。
电光石火之间,兰庭竖起静谷,松开手掌,刀身下坠,他反手握住剑柄。趁众人悲叹之时,突然发难,剑尖刺出,瞬间刺入沈丛胸怀之间。沈丛连忙后撤,双掌合并,将剑身夹在掌间。
剑鞘坠地。
众人闻声望去,却被沈丛的背影遮住目光。陆远舟心道不好,率先上前,其余人亦纷纷涌上前去,将二人围在其中。众人这才发觉,兰庭的剑已刺入沈丛胸口。
四君山庄余下弟子,立时拔剑出鞘,将众人包围在内。与此同时,一道剑光自房顶坠下,直追祝眠。
瞬息之间,院中层层包围,正恸哭失声的兰夫人脸上骤然煞白。江菱雨回过神来,见谢华君孤身立在一旁,立刻冲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腕撤至祝眠与春容身侧。江菱雨与祝眠二人将春容与谢华君护在身后。
而在祝眠面前的,则是不久之前,刚刚与众人见过一面的兰溶。
第64章 意气尽
江湖来客,山庄弟子,围了一层又一层。春容站在外边,瞧不见层层包围之间的情形,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叫骂、争吵,或许很快就要刀兵相见。
她不愿见刀兵。
但倘若只有刀兵能终止这一切,便不得不见。
“诸位英雄,且等一等。”
高声一呼,庭院逐渐静下,众人皆回头看来。谢华君松开江菱雨的手,推开祝眠的刀,无惧剑锋,径直从兰溶身侧走过,向着人群走去。一众四君山庄弟子持剑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此时回头见谢华君,却不知该不该让条路出来。
“谢小姐要过去,就给谢小姐让路。”兰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上前来,“人家做足了面子,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平白叫客人们看笑话。”
七八个人向两侧散开,让出通路。
谢华君越过人群,前方便是同来的江湖客。江湖客们亦让开通路,谢见微本欲上前迎她,却在看到她的神情时收回脚步。她步履平稳,一步一步,靠近人群正中央的兰庭。距兰庭不远处,沈丛身中一剑,被陆远舟扶开挡在身后。地上绽着血花,犹如凛冬枝头红梅。谢华君跨过血迹,迎着持剑而立的兰庭走去。
最终,她在一剑之外站定。
脊骨挺直,高抬头颅,眼神刚毅。
“小女子林静,今有旧物一件,请玉剑兰生一观。”
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春容在远处听着,她已猜到谢华君要做些什么。
倘若复仇仅仅只是操起刀剑杀了对方,那不过是血腥残暴地互相残杀。谢华君要做的,是让兰庭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的桩桩罪行。要为谢尧、江雪寒、姜未辞、陆萍等侠士洗雪冤屈,要为林瞬满门以及无数因他枉死的人们讨回公道。
手握刀剑的武林中人,杀人何其容易?
可讨回公道,又何其艰难?
谢华君捧出木匣,取出信纸,示于众人,最后展示在兰庭眼前。
她说:“‘季秋既朔,林瞬满门,欲见红霜’,敢问兰庄主可知此十二字何人所书?书予何人?”
“不知。”兰庭冷声回答。
她又问:“二十余年前,‘刀笔探花’姜未辞与‘百灵刀’陆萍反目成仇,自相残杀,又是何人挑唆?”
“不知。”
她再问:“‘寒江雪客’江雪寒,行走江湖多年,最终却因找寻真相而死于非命,又是何人所为?”
“不知!”
她继续问:“公子瞬扒美人皮、作春衫鼓,为祸江湖,而后栽赃陷害宁州谢尧,又是受何人指使?”
“不知!”
她接着问:“‘铁指夫人’姜弦,封弓折箭数载,重出江湖不久,便是重疾身亡,所患何种病症?又是何人所断?”
她目光如刀,直视兰庭,不等对方再答,抢先一步讥道:“兰庄主年少成名,混迹江湖近三十载,远可通庙堂,近可问江湖。今日林静所问,桩桩件件,皆是与兰庄主亲近之人,兰庄主竟一无所知。”
“二十三年前,江湖人祸乱京城,洗劫富户,是老夫忍辱受屈,与朝廷斡旋,将此事平息。二十二年前,姜未辞与陆萍不清不白,因姜未辞调戏酒家女,二人撕破脸面,最终同归于尽,是老夫为他二人收尸。十六年前,我义弟江雪寒身死,仅余一对双环。是我收养他那孤苦无依的幼女,将其抚养长大,又倾尽四君山庄之力寻找真相。十五年前,林瞬纵容江湖中人叫板官府,官兵将发之时,仍是老夫赔着脸面将此事压下。林府灭门之祸发生后,又是老夫恳请官府彻查此案。十年前,数个门派明争暗斗,致使周遭百姓受苦,是老夫在朝廷出面镇压之前,先一步前往调停,赔偿百姓。多年以来,老夫从来都为江湖中人费劲心力,可到头来,这些个侠肝义胆的英雄们,又是如何恩将仇报?”兰庭声如洪雷,沉沉质问在场众人,“八年前,老夫寿辰当日,我儿兰泽遭人毒手,命丧当场。三年前,老夫儿媳再遭暗害,贼人又想掳去老夫孙女。两天前,老夫次子亦遭杀害,我们夫妻二人,再度白发人送黑发人。今日,诸位英雄豪杰在此聚首,装装样子吊唁我儿后,拿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字条,便在此兴师问罪,试图将莫须有的罪行强加于老夫,意图给身败名裂者‘平反’。”
谢华君冷冷开口:“兰庄主可敢对着兰泽、兰溪灵位赌咒发誓,今日所言,无一字虚言。”
兰庭冷笑一声:“如若诸位愿信老夫,无论发誓与否,皆会相信。如若诸位本不愿信,老夫哪怕指天誓日,以死自证,亦无人会信。”
“兰溪头七未过,魂灵犹在,只要兰庄主对他说,刚刚所说,绝无虚言。我即刻为自己鲁莽行事向兰庄主道歉。即刻打道回府绝不再提往事。”谢华君步步紧逼,“我林静向我林家满门冤魂起誓,绝不反悔。兰庄主,请!”她指着不远处的灵堂,直勾勾盯着兰庭,没有半分退让。
兰夫人怒喝一声:“够了。我儿尸骨未寒,尔等欺上门来步步紧逼。四君山庄已给足各位面子。此刻竟还要拿我儿亡魂灵位儿戏。蛇蝎心肠,不过如此!”
谢见微反问道:“兰夫人,沈盟主为兰少庄主早殇悲叹不已,兰庄主却借此时机出剑刺伤沈盟主。倘若林小姐追问真相是蛇蝎心肠,兰庄主此举又作何解?”
“兰溶。今日人已打到家门口了,你怎还站着一动不动。”兰夫人厉声道,“我看他们这次来就没想着好好谈,也根本不在乎真相,只想借此机会发难,像从前一次又一次一样,颠倒黑白,冠冕堂皇地铲除异己。”
兰溶动了动手中剑,目光锁在祝眠身上。
祝眠的刀,同时提起。
四君山庄一应弟子作出架势,江湖来客各自亮出兵刃准备对敌。
沈丛面色苍白,扶着陆远舟勉强站直身子,直面兰庭道:“兰庄主,倘若此处再度见血,怕是不能善了了。”
“你们来时,可有想过善了?”兰庭嗤笑,“欲向老夫寻仇者,尽管动手。若是听信谣言,此刻醒悟,不愿牵涉其中,大可自行退去,自会有四君山庄弟子引各位往客房休息。待此间事了,再仔细招待诸位。”
双方皆已绷紧了弦,两方火并一触即发。
千钧一发之际,春容忽而上前。
她越过了祝眠,直向兰夫人走去。
兰溶剑锋一转,快剑直追春容,眼看就要刺入其喉咙。祝眠当即出刀,拦下兰溶的剑,将春容护在身后。
“你想做什么?”祝眠轻声问她。
她回答说:“想和兰夫人谈一谈。”
“我送你过去。”祝眠一手揽起春容,一手持刀挡住兰溶攻势,几番跳跃便越过一众四君山庄持剑弟子,抵达兰夫人面前。
兰夫人看刀光飞来,惊魂未定,待春容上前之时,她方平定神色。
“兰夫人,我也有一事想问。”春容声音不高,远处人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江湖中,你一个,谢华君一个,皆是鼎鼎有名的骄纵刁蛮。她在前咄咄逼人,你如今要在后与我为难了吗!”兰夫人拂袖怒声。
春容平心静气回说:“今日倘若大动干戈,于你于我,借无好处。兰溪尸骨未寒,想必夫人也不愿有血溅灵堂,搅其长眠。”
“你也要拿我儿子来威胁我?”
“绝无此意。兰夫人可静下心来想想,倘若兰泽、兰溪在世,可会愿见今日局面?”春容低叹一声,“我愿相信,许多往事兰夫人并不知情。林小姐手中除了信纸之外,还有一张银票。不知兰夫人可愿一观?”
“我只知道兰庭终日在朝廷江湖之间周旋,江湖人不仅不心存感激,反倒因我的身份而说三道四。”面对春容温声柔语,兰夫人亦平和许多。
春容再近半步,握住兰夫人的手,低语道:“兰夫人出身名门,知书达理,亦有一身正气。我与兰溪相识,知他端方正直、行侠仗义,小雨点热情活泼、单纯善良,皆是兰夫人教导之功。今日我等前来,只为问个真相,我相信兰夫人愿意平心静气地将此事说清道明。无论是为逝者雪耻,或是为生者洗冤。我想,兰溪也很想听一听,林小姐的指责是否是空穴来风、恶意捏造诋毁。”
兰夫人稍有迟疑。
春容又道:“兰姵年纪小小,父母便死得不明不白。林小姐至今不知父母死因,在痛苦中长大。林小姐的遭遇,难道兰夫人忍心让兰姵重蹈一次?我在此对天发誓,只要今日查明真相后,必将倾尽全力查明兰泽、兰溪、姜弦死因。以告慰几位在天之灵。”
兰夫人神情略有动容,终是叹息道:“什么银票?你拿来我看看吧。”
春容感激致谢,随后在祝眠护卫下,前去人群之中寻谢华君,取出匣中银票,转而再返回兰夫人面前。兰夫人拿到银票,仔细辨别着已有褪色的银票,山庄之中,陷入长久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兰夫人叠好银票,交还春容。
“不知兰夫人可能看出这张银票来历?”
“沈小姐。”兰夫人强笑回说,“此事可否稍候再谈?”
虽未正面回答,但春容从她的神情中,已读出了答案。兰夫人知道这张银票的来历,换言之,兰夫人已经看出,兰庭与林瞬一家灭门之祸,绝非毫无关系。
“好。”她点头应下。
兰夫人推开侍女,步履虚浮,却仍不失端庄地穿过人群,走到兰庭身前。兰夫人捡起落在地上的剑鞘,将之合上剑身。
兰庭默然不语,任由她拿走静谷。
“兰庭。”兰夫人嗓音微颤,却仍强行维持镇定,“爹曾经予你一笔钱财,要你安抚被部分江湖人搅扰的百姓,你还记得吗?”
兰庭回答:“记得。”
“那笔钱用去了何处?”
兰庭沉默片刻:“该用之处。”
兰夫人又问:“兰庭。兰溪丧仪未毕,尚未安葬。你再告诉我一遍,他因何而死?”
“遭人暗算。暗算之人,怕就在这群人之中。”兰庭躲闪开来,向着在场江湖来客道,“何人伤我孩儿?何人伤我孩儿!”
“够了。”兰夫人缓缓转身,“你究竟还要,还要怎样欺瞒我?”声音骤然拔高,惊得在场众人不知所措。江菱雨似有所感,不顾一切奔入灵堂。
兰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兰庭,兰庭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反而不停地扫视着在场地每一个人,仿佛每一个被他扫过的人,都有可能是杀害兰溪的真凶。
片刻之后,江菱雨满面颓态,自灵堂内一步一歪、一顿一斜地走出。她停下脚步后,眼神呆滞地看向近旁的春容,看向远处的谢华君,看向近乎崩溃的兰夫人,最后看向急于寻找真凶的兰庭。
“兰溪他……”江菱雨喃喃低语,“是自尽。”
没人听清她说了什么。
但片刻后,她又重复一遍:“兰溪他,是自尽。”
这一次,终于有人听见了她所说的内容。
“自尽?怎么回事?”
“自尽!是自尽吗?我没听错吧?”
“竟然是自尽?”
“闭嘴!我儿怎会自尽。”兰庭忽然冲向人群,揪出一人道,“我儿死在剑下,是你不是?”
很快,他松了手,又抓住另一名用剑之人:“是不是你?”
看其疯癫模样,众人将要动手。兰溶见状不对,忙向前去帮忙,却被兰庭扼住脖颈:“是不是你?我收留你,教导你,你却想要和我儿子争权夺势?是你暗杀了兰溪,是不是?”
“义父,不是我。”兰溶辩解道,“二哥他,二哥他……”
他们都是用剑的高手。
是外人所伤,还是引剑自刎,他们都能一眼分辨清楚。
从见到尸体的那一刻,无论是兰庭,还是兰溶,都清楚地知晓兰溪因何而死。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此事瞒下,瞒住了兰夫人。
可如今,再瞒不住了。
兰夫人忽然转向谢华君道:“林小姐。是兰家对不住你。八年前,兰泽身死。三年前,姜弦亡故。两日前,兰溪自尽。今日,我这个不通武艺的妇人,既已嫁给江湖人,便按着你们江湖的规矩,以命偿命!”
言语落地,兰夫人拔剑出鞘,自刎于人前。
热血抛洒,溅上谢华君的衣裙,谢华君匆忙上前,扶起兰夫人,慌忙捂着她脖颈间的伤口。“兰夫人,我没想……我真没想……”她手足无措地试图给兰夫人包扎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