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夫人抓着她的手腕,张了张口,却难发出声音。
但她能看得明白,兰夫人是在说兰溪,是在说兰姵。
“我会好好安葬兰溪,我会善待兰姵。”谢华君闭上眼睛,泪水淌出。兰夫人身死非她本意。
得到回应,兰夫人合上眼睛,撒手人寰。
兰庭丢下兰溶,推开谢华君,将兰夫人揽在怀中,他无法相信,不久前还在为他与这些人据理力争的妻子,怎么这就引剑自刎了。
他难以置信地唤着兰夫人闺名:“行露,行露。”
“兰庭,你还不醒悟吗!还不肯回头吗!”谢华君不由悲戚。
“醒悟?回头?”兰庭凄然笑着,“该是你们醒悟回头。我从未做错。”
谢华君将要开口叱骂之时,春容拦住了他。
春容靠近兰庭,沉默片刻后告诉他:“我刚刚才想起,三年前初见兰溪时,他恰恰救了郁珂。”
兰庭忽然抬头,几乎瞬间,他已明了,面前这个看似温和有礼的沈轻轻,其实早已不是沈轻轻。
兰庭忽然疯笑:“原来他都知道。”
春容苦笑一声:“也许三年前就知道,也许过年前才知道。”
郁孤言的通利钱庄,为兰庭雇凶杀人行了太多便利。兰庭将脏水泼向谢尧时,同样也要将把柄除去。兰溪在这时路遇重伤的郁珂,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天意。他或许能从郁珂口中知晓父亲曾经做下的血孽,也或许只知一鳞半爪,只愿能默默看着父亲改邪归正。
“是我。”兰庭只回此一句,而后低头亲吻着兰夫人的额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兰庭,愿聘姑娘为妻。”
一掌击于胸口。
脏腑尽碎,兰庭身亡。
在场众人皆措手不及。唯一能有所反应的祝眠,却忧心兰庭伤到近旁的春容,而选择拉着春容避开些许距离。
春容伏在祝眠怀中,神魂摇荡。
她耳力一向很好,最后兰庭的低声絮语,她听得分明。
曾经,这也是名行侠仗义、少年意气的侠客,却究竟为何,沦落至此?
·
二十七年前,长平山。
随父回乡省亲的纪行露,在山道上时,被突如其来的泥石滑坡截住去路。滚滚泥石将纪行露与父亲的马车隔开。他们不得不守在原地,等着侍从们清出道路。就在众人苦等之时,长平山上的悍匪忽然现身,将纪行露连人带马车一同劫入山寨。
侍从们半数被杀,半数受伤,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姐被人劫走。
恰巧兰庭游历至此,见满地伤员,问明缘由之后,当即提剑往山寨追去。
平云寨中,纪行露虽手无缚鸡之力,却誓死抵抗贼匪羞辱。直到兰庭叫开山寨大门。山贼百人,兰庭孤身一人,纪行露心觉获救希望渺茫,不愿牵连兰庭。
她被捆在山寨中,在顾不得举止,高声向寨门前的兰庭喊道:“来路凶险,少侠且快退去,我被强盗所劫,坏了名声,今日当一死以保清白。”说罢,她便向一旁贼匪手中刀剑撞去,却被另外的贼匪拉住,没能成功。
兰庭成竹在胸,扬声笑道:“姑娘莫怕,只待我掀了这贼窝,姑娘便可安然归家,无人敢损了姑娘名声,坏了姑娘清白。”
纪行露心有忧虑,摇头苦劝:“贼匪数百,少侠孤身一人,又如何抵挡?”
兰庭毫无惧色:“我既仗剑而来,必不会空手而归。姑娘不必忧心,只需稍等片刻,我将这贼人一一斩去,再送姑娘回家。”
话音落下,兰庭提剑上前,以寡敌众,自山匪手中救出纪行露。
趁着山匪大乱,二人上马匆匆离去。
下山之时,帮助清出道路的工匠已然赶来,见到兰庭与纪行露归来的方向,不住窃窃私语。
“这姑娘什么来头?这衣衫不整的,再看来的方向,多半是被强盗掳去,只怕已被人糟蹋了。旁边这个少侠虽是好心救她,可来日又有谁敢迎娶一个住过贼窝的女子?”
纪行露听得分明。
兰庭欲要上前呵斥训诫,却被纪行露拦下。
看着纪行露强忍于眼中的泪水,兰庭脱口而出道:“兰庭愿聘姑娘为妻。”
“少侠名扬江湖,大可不必为我,自损名声。”
“兰庭自幼无父无母,孤身一人浪迹江湖,漂泊无根,居无定处。姑娘蕙质兰心,坚毅勇敢,兰庭贸然求娶姑娘,实乃高攀,但求姑娘不嫌。”
便是这般,二人私自定下婚约。
待道路清好,将分别时,纪行露将家宅所在告知兰庭。
兰庭寻好媒人、备好聘礼,如约前去纪宅提亲。
纪寅自兰庭口中得知始末,自是不信,以为是个穷家小子借机高攀。
兰庭听出其话外之音,当即回道:“兰庭不知姑娘乃是尚书大人千金,是兰庭冒昧,姑娘既已安然归家,兰庭自当离去,往事必不再提。”
隐于屏风后的纪行露见他要走,顾不得体面礼数,当即冲出来:“我心意已决,今生非兰庭不嫁!”
原本是天作之合的金玉良缘,可兰庭万没料到,自此之后,江湖中人皆讽他攀龙附凤,为求荣华甘为庙堂女婿。
纪寅更是步步紧逼:“你既已成家,就该考取功名,建功立业,莫要再说什么江湖不江湖的糊涂话。”
兰庭身心俱疲:“岳丈大人,小婿虽出身江湖,却也有信心照顾好妻子,小婿无心仕途,还请岳丈大人谅解。”
纪寅苦口婆心:“江湖草莽,实非正道,若你没有信心考取功名,我在朝中给你安排个官职也可。”
纪行露亦是从旁劝说:“兰生,我知你是江湖少侠,但爹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考虑。”
“夫人,岳丈不知我心,难道夫人也不知道吗?”
许是时运如此,许是造化弄人。
兰庭与纪行露成亲后的一次科举,姜未辞武举高中,金榜题名,得点探花。江湖中人无不引以为傲。盛赞姜未辞之时,仍不忘数落兰庭取官家小姐,虽未入赘,胜似入赘。
流言在耳,如刀如箭。
将他刺到千疮百孔。
又一年后,姜未辞辞官,再入江湖。时年暴雨成灾,兰庭意欲前往灾区救助,却遭纪寅阻拦。江雪寒到京城寻他叙旧,酒席之间,兰庭得知江雪寒将与几名好友一同设法赈灾。兰庭乘着酒兴,与江雪寒商定一同前往。而后便是四人义结金兰,洗劫京中百余家官吏,将所得银钱尽数散于灾民。
怎料东窗事发,官僚搅得百姓民不聊生。
江雪寒提议兰庭寻纪寅相助,将此事平息。兰庭踌躇不定,当下定决心与纪寅道明来意之后,却被迫要给朝廷一个交代。于是手足无措之时,机缘巧合之下,他不慎弄巧成拙,害得姜未辞与陆萍决裂。纪寅得到消息,当即上报朝廷,此事终了。
兰庭本有机会将实情道明,却在犹豫之下,将真相吞入腹中。此事压在心头,令他惶惶不可终日,但他始终没有勇气将实情和盘托出。他只能反复遮掩,拼命掩饰,用一桩过错来掩饰上一桩过错。
此后,便是一错再错,两手血孽,再洗不干净。
面对引剑自刎的纪行露,兰庭想起二十七年前的平云寨中。
那时的他,少年意气,侠义在心,剑荡不平事,救助天下人。
如今的他,意气散尽,只剩下肮脏污秽的阴谋血债。
倘若能够重来,再遇到被劫去的纪行露时,还救吗?
——“姑娘莫怕,只待我掀了这贼窝,姑娘便可安然归家,无人敢损了姑娘名声,坏了姑娘清白。”
——“我既仗剑而来,必不会空手而归。姑娘不必忧心,只需稍等片刻,我将这贼人一一斩去,再送姑娘回家。”
——“兰庭愿聘姑娘为妻。”
他想,自己还是要救她。
那时他今生今世为数不多干净的日子。是他能够担得起“玉剑兰生”侠名的日子。
只是若能再来一次……
若能再来,他抬起手,运内力与掌心,击于胸口,脏腑尽碎。
他不愿再来。
第65章 风波平
兰庭与纪行露双双自戕谢罪,众人始料未及。
四君山庄弟子纷纷举剑,愤怒悲吼,兰溶跪在二人尸身之前,连磕三个响头,而后拿起静谷,转身指向满身鲜血的谢华君。
“三公子,师父走了,我们认你是庄主!我们给师父报仇!”
“是他们逼死师父师娘,今日哪怕豁出性命,也不能让他们安然无恙地走出去!”
“报仇!报仇!”
为寻仇而来的人,得偿所愿,可见仇人血债血偿。
仇人之后,又要寻仇。
春容在祝眠的刀后,望着如林竖起的刀枪剑戟,她相信只要祝眠的刀仍在手中,就无人能靠近她。可她却开始害怕,怕这个无穷无尽的江湖。如无底深渊,一旦涉足,只会越陷越深,不得解脱。
曾经欲杀她寻仇的殊花阁弟子所言在她耳边回响。
——“可又能怎么办呢。一代代人,都这么过来的。你杀我,我杀你,结仇报仇,永无止境。”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①江湖岂非归墟?
江湖人一如天地江河,奋不顾身,填入归墟。
人们来来去去,生生死死,无增无减。
众人紧张之时,忽有人高喊:“沈盟主,林小姐,我看这群人手上也不见得干净,不如索性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沈丛已流了好多血,几乎难以站立。
“今日之事,实非我等所愿。诸位心中怨气,恐怕在场多人都能感同身受。”沈丛说话有气无力,仍向兰溶及诸多四君山庄弟子道,“同样的,林静、陆少侠、谢少侠、江少侠等人丧亲之痛,我想你们亦已感同身受。”
兰溶道:“沈盟主,恩仇难解,主客交替。这一场殊死搏斗,恐难避免。”
“恩仇难解,主客交替。”沈丛缓缓复述,随即喷出一口鲜血。
“沈叔叔。”谢华君从袖中抽出丝绢,为他擦拭鲜血,“此事因我而起,沈叔叔不必忧心。”
春容匆忙赶上前去,面上眼中尽是担心忧惧。她替过陆远舟,搀扶着沈丛,低声劝道:“爹,你该早些去疗伤。此处有我们在,不必担心。”
“轻轻。”沈丛拍了拍她的手背,“今日之后,无论你是否仍是沈轻轻。都要记得,轻轻之意。”
“我记得。”春容面色惨白,沈丛偏在此时叮嘱,恐怕已有必死之心。“爹,不至于此,你先休息片刻。晚辈对晚辈,这本就是我们这一代人该处理的恩怨。”
陆远舟亦道:“沈盟主大可放心,我不会让沈小姐她们受伤。”
祝眠在她身前护着,闻言,偏过头来问:“打不打?”
“先别动手。”春容摇了摇头,而后向兰溶喊道,“兰三公子,今日殊死相搏,必闹得四君山庄不得安宁。兰溪丧仪未毕,兰庄主与兰夫人又相继赴死。死者为大,还请兰三公子主持丧仪,七日之后,雪鸦岭山脚,再论恩仇。”
说罢,她又向其余江湖客拱手答谢:“多谢诸位不远千里前来相助,此后沈家院必会一一登门答谢。后续恩怨,本就与诸位无关,不敢再劳烦叨扰。”
“沈小姐哪里的话。”
“举手之劳,何足言谢?”
谢华君亦道:“今日诸位大恩,林静铭记于心,日后必会答谢。”
“七日之后,雪鸦岭下。”兰溶收剑回鞘,“即便你等不守诺言落荒而逃,我也会寻遍天下,将你们一一寻出。”
江湖客们见状,只好纷纷告辞,各自离去。四君山庄诸多弟子不愿就此作罢,被兰溶压下,只得放其余人离开。
陆远舟因姜弦临终托孤,未随众人一道离开,而是留在四君山庄。江菱雨亦不愿离去,兰溪丧仪未完,她要看着兰溪下葬。杨蕴左右思索,最终选择陪着江菱雨留下。兰溶曾与江菱雨一同长大,多年情谊到底不是说断就断,默许她留着。
而沈丛伤重需得紧急疗伤,兰溶不肯提供帮助,春容等人只能赶着马车从速离开,返回白岭城。还未进城,祝眠便先行一步去请郎中,待回到客栈,郎中已在房中守着。
郎中看过伤口,脸色惊变。
沈丛强笑道:“不必担心,伤在何处,我心中清楚。”
春容不解,追问郎中道:“伤势如何?”
“几位少侠,沈大侠的伤,老朽恐怕无力回天。”郎中叹道,“按常理来讲,这道伤口出现的瞬间,沈大侠就已因心脏破裂而死。能撑到今日,属实让人匪夷所思。”
“怎会如此?”春容到床畔坐下,仔细看他伤口,却看不出个名堂。祝眠身上亦有许多伤口,若说区别,仅仅是沈丛这道伤口较细些。
祝眠沉默片刻后道:“兰庭的静谷是天底下最薄的剑。静谷刺破脏腑,收剑若快,伤口两侧便能瞬时贴合,短时间内犹如无事发生。”
“正如春少侠所言。”沈丛抬了抬手,春容忙握着他的手掌。宽大而粗糙的手,是握刀的手。沈丛一生挥舞苗刀行侠仗义,如今留下的却只有满手茧子,和将死残躯。而他,正值壮年。
“原本在四君山庄时,我就该死了。”沈丛慈蔼笑道,“年轻时候总说什么不怕死,说什么抛头颅洒热血,临死之时,却又想着能多撑两天。我用内力挤压伤口,撑到今天,已是强弩之末。”
“您放心,一定能找到办法的。”春容忍着泪水回答。
“来不及了。”沈丛合了合眼睛,他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往日苦难恩仇早已揭过。而你从来都是温柔勇敢的姑娘,能有你这样的女儿,我很高兴。要记得,轻自轻之人,切不可妄自菲薄。”
“我记得。一直都记得。”
“时至今日,若说憾事,便是无缘见你与春少侠修得圆满。”沈丛期许道,“但愿你们来日路上少经坎坷。我们这些老家伙们错过的,希望你们不再错过。”
“您知道?”
沈丛不答,握着春容的手,微笑着缓缓合上双眼。
泪水涌出,春容拉起他的手掌,贴在自己额间。她自幼长在软玉楼,宦娘称她为女儿,却从未将她当做女儿对待。阴差阳错,沈轻轻因她而死,她鸠占鹊巢,沈丛却言出必行,真真正正将她当做亲生女儿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