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华君伏案醉眠,春容想要扶她去休息,却被她拍开手掌。
“两清了,听见没!”谢华君嘟囔道,“我哥哥欠你的,祝眠欠我家的,两清了。”
春容感激地看着她,当见到她袖上泪痕时,眼中满是怜惜。
怎能两清得了?可她却选择放过他们。
待到次日,众人酒醒,关系更近几分。
隔三差五摆桌饮宴,后院之中互相切磋武艺,楼前放粥施饭。
早春莺来,雪化草长,转眼便至二月中旬。
一只信鸽放出楼去,不久便有人携信登门,带来数十匹好马,拴在银州城外,只等众人一道出发。
沈丛挂念春容腕上旧伤,不放心她孤身一人骑马,另觅两架马车,一架马车载着春容随队同行,另一架马车中装载几人行路干粮及保暖衣物。二月银州城虽已是春暖花开,但岭北仍旧天寒地冻。
收整齐备,众人齐齐出发。除却善堂一干人外,另有些许好手,愿意听信沈丛等人邀约,随之前往岭北。更有谢尧、林瞬故友,愿为友人讨个公道,自四面八方,向四君山庄聚拢。
至三月时,队伍行至岭北境内,前路雪未化、冰未消,由江菱雨策马在前引路,找出条较为平缓安全的道路前进。入岭北境第二天,便有杀手埋伏,祝眠首先觉出异状,仅凭一人便将周遭清扫干净。
三月中旬,队伍穿过雪岭,进入距离四君山庄最近的白岭城。
白岭城中已有受沈丛邀约前来见证的武林中人。
负雪楼中,众人齐聚。
沈丛举杯请众武林人士相助,铲平四君山庄。
“沈盟主,您是武林盟主。但您手中没有真凭实据,仅靠红口白牙,便要我等与您一同向四君山庄发难。我等怎知您口中所说是真是假?”
“沈盟主与谢尧私交甚好,咱们都知道。江湖中也不乏有人说,那些个恶事是谢尧所为,谢尧自食恶果的。咱们怎么知道,沈盟主为谢尧正名,是因着私交,还是因着大义。”
“今儿个谢公子也在,咱们也不怕说了难听,谢家不想顶这个屎盆子,就要扣到四君山庄头上去,那也得拿出点儿证据来,才能扣过去吧?”
春容在席间听着,双眉紧锁。
正是因为没有证据在手,他们才只能冒险一试。
今日被这些远道而来的江湖人士挑明,沈丛与她皆无法应答。
谢华君站起身道:“我是谢家小姐。也是林瞬的女儿。十五年前,兰庭请杀手屠我满门,我侥幸存活,是谢尧将我养大成人。”
“谢小姐,你说你是林瞬的女儿,又有何证据?”
“倘若我有证据,你们可会同去,为林盟主复仇,为谢大侠洗雪冤屈?”人群之中,祝眠悠悠开口。
满堂目光齐聚一处。
祝眠持刀起身:“等我七日,我将证据带来此地。”
第63章 灵堂变
一匹骏马自北面城门闯入白岭城,至负雪楼前扬蹄停步。
少年翻身下马,步入负雪楼中作揖相请:“兰庄主邀沈盟主往四君山庄一叙。”
合楼寂静,皆在打量这名素衣少年。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上稚气未退,瞧来面相和善。他背负长剑,剑格贴玉,剑鞘镂花,稍有见识者皆能识出,这是兰庭所持佩剑。兰庭入江湖不久,便因模样俊俏得了“玉剑兰生”之名,后又与同样相貌堂堂的寒江雪客义结金兰,江湖人将这二人合称为兰雪双侠。兰庭初入江湖所用佩剑,乃是一柄不起眼的铁剑,因故损毁之后,现如今的兰夫人、曾经的相府千金,亲自绘图,托人锻造出一柄精雕细琢的佩剑,以衬其“玉剑兰生”之名,便是少年背负这柄,剑名“静谷”。
沈丛迟迟未现身。
少年再揖再请,楼中已有些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待少年三揖三请之时,沈丛方才现身。
少年取下静谷,双手奉于沈丛面前,恭恭敬敬道:“沈盟主,兰庄主令晚辈携静谷前来,诚邀沈盟主往四君山庄一叙。”
“你是兰溶?”沈丛不接静谷,反问一句。
兰庭收养过一个义子,据传是剑术奇才,得兰庭亲传。兰溶少在人前露面,从未离开过四君山庄,此前沈丛亦未见过他。
“正是晚辈。”
沈丛不大客气道:“兰庭派你这个后生晚辈来请,怎么,是有病在身不能下床,还是有事在身忙着遮掩啊?”
“还请沈盟主见谅。”兰溶态度仍然恭敬,“兰庄主有心亲自来迎,然兰夫人缠绵病榻多日,庄主日夜在旁照料寸步不离,实在难以脱身。”
楼中有人嗤笑一声:“一身荣华全指望这位千金小姐,可不是得鞍前马后地伺候好了。”
不是什么好听话,兰溶听了却全无反应。
沈丛心中暗叹,随即接过静谷道:“也不难为你,回去吧。告诉兰庭,等几日雪化了,路好走了,我就过去。免得冰天雪地再出什么意外。”
兰溶再礼道谢,转身离去。
“爹。”春容自人群中走向沈丛,低声劝道,“怕是鸿门宴。”
“不必忧心,春少侠带着证据返回之前,我不会去。”沈丛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让她安心。
三月下旬,岭北逐渐回暖,城周积雪开始融化,护城河河面冰层渐渐薄了。
春容梳着头发数着日子,今天已是第六天。
夜里,又一匹快马踏雪而来,身后跟着一架板车,车上载有一口漆黑棺材。城楼官兵喊话问询身份。祝眠不语,策马绕城墙打转,最终在一处守卫薄弱地停下,弃了马,肩扛棺材踏过薄冰,冰上留下寸寸裂痕。他飞檐走壁登上城楼,再经翻跃便入城中。
入夜城中空寂无人,只他自己肩扛棺材穿梭街头巷尾,最终停在负雪楼前。
楼前一盏灯笼照亮,他撞开楼门,将棺材推入楼中,惊得开门伙计连声呼喊。这一番动静闹醒不少住客,不少都披上外衣便现身。片刻功夫,棺材四周围满了人。沈丛等人亦出现在一楼大厅,看到这口棺材面面相觑。
沈丛在一众交头接耳的议论中率先开口询问:“春少侠,这就是你带来的证据?”
祝眠将腰间刀抽出,拍在棺盖之上。
“请诸位做个见证。”祝眠噙笑向众人道,“这副棺材已埋了十五年,刚从土里掘出来不久。棺材里留有兰庭十五年前买凶灭林瞬满门的证据。”
“你说这是十五年前的,就是十五年前的?”
“确实,我等怎知,这棺材是不是你新造的?”
七嘴八舌,一声声质疑传来。
祝眠一拍棺盖跃起,坐上棺材,随即应声道:“正因如此,我才把棺材整个运来。”
春容走向棺材,扶着边沿细看之后向众人道:“棺材下葬时就已经被铁钉封死,铁钉楔在木材上留下的孔洞,长期埋在地下的木料,都会因时间而与新造的有所不同。不知在座诸位中,是否有哪位英雄能够加以辨别?”
“都让让,让我来看看。”
出声的是一名精瘦矮小的中年男人,名叫尹禾,江湖人称“钻金地龙”,早年是为人所不齿的盗墓贼。有次从墓里出来后生了场大病,眼看药石无功,其妻子去往道观求医,观中道长出手救治,不知怎的就治好了。从那以后,尹禾再不下墓,改过从善。在场能认出他的人不在少数,皆噤声让开道路。
尹禾摸着棺盖走了一圈,向众人道:“不知道棺材下葬的地方水土如何、天气如何,所以看不出准确时间。但埋了十年是有的。在场有哪位还能断一断这棺材年份的,不如出来看一看,也帮我断断我这手艺退步了没有。”
“在场这么些人,谁能有你钻金地龙更懂这些的。你说十年就十年,春少侠,开棺吧!”
“我家祖上是木匠,我倒想看一看,可惜手艺眼力都没传到我手里来。”
“开棺吧,让大伙瞧瞧这个证据。”
祝眠这才从棺材上跳下,手中刀一出鞘,轻松将钉棺铁钉尽数斩断。
“好锋利的刀!”
“好快的刀!”
“难怪说有祝眠的路子,想必真能和祝眠一较高下。”
“祝眠这都几年没有消息了,怕是早就死了。”
春容听着人群中的议论声,稍向沈丛靠近些许,提醒他寻人开棺。
沈丛心领神会,当即道:“棺盖沉重,不知可有英雄愿意与我一同开棺?只是棺中一些事关重大,开棺者需将身上一应物件全部卸下,也好叫大家放心。”
人们点头应下,尹禾头一个站出面,不仅卸下武器、配饰等物件,更是不惧夜间寒冷,将上衣敞开,袒胸露背,以示公正。后来几人纷纷效仿,连带沈丛一起,皆赤膊上前。包含沈丛在内,一共四人一齐开棺。
污浊之气在厅内散开。无论远近,皆掩住口鼻。
棺中是一具尸骨,众人不明所以,等待祝眠解答。
“棺材里躺着的人,叫秋七,他还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叫做‘红霜’。”祝眠立在棺材旁,看着棺中因颠簸而零散的尸骨。秋七就是将他培养成为一名杀手的人,是他的师父,十五年前死在他醉刀之下。
“红霜?”沈丛脸色一变,江湖上稍有些年岁的人,都不会不知道杀手红霜。
“兰庭暗中寻人去林家灭门,找的就是红霜。可惜红霜死在林家灭门之夜,他收到的银票与信件,皆同他一起被封进棺材里。”祝眠探手自枯骨中拣出一只破旧小木匣子,“匣中就是证据。”
“你说这是红霜,又有何证据?”
“也在匣中。”祝眠带着小木匣,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终锁在谢华君身上。他向谢华君行去,将手中木匣郑重交给谢华君,并说:“林小姐,这是祝眠临终之前,赠你的最后谢礼。”
“祝眠?”
“这和祝眠有什么关系?”
人群哄然议论。
谢华君默默捧着木匣,启开木匣的瞬间,两行清泪垂落。木匣中并无兰庭姓名,却有一张大额银票,以及信笺之上所书:“季秋既朔,林瞬满门,欲见红霜。”
祝眠从前不知买凶之人的身份,却一直知晓在师父棺木之中,藏着这个答案。今日,他再度“大逆不道”,将秋七的棺材掘出,将这个答案带到众人面前。
十五年前的九月初二,正是林家灭门的日子。所谓“见红霜”,年长者皆有了解,正是请秋七出手杀人的一个说法。通过银票所录章号即可寻出当初换出银票人的身份,却是要花些时间验证。但棺材是真,秋七身份是真,银票可留随后再去验证。至于谢华君的身份,在场众人更是不再怀疑。
“林小姐,我陪你去四君山庄讨个公道!”
“林小姐,咱们帮你!”
“林小姐,林老盟主曾对我有恩,这仇就算你能原谅,我也不能原谅!”
……
一时之间,众人义愤填膺,似是当即就要冲去四君山庄擒住兰庭。
沈丛扬声制止众人道:“负雪楼中,还有寻常百姓,深夜搅扰实在不妥。既然诸位已见过证据,愿随我等往四君山庄者,明日一早一同出发,有事务在身不便一同者,当以己身事务为重。今夜到此为止,明日寅时,负雪楼前,沈某静等诸位。”
人群这才散去,各回房中休息。
春容本要前去安抚谢华君,却被祝眠拦下。谢华君握着木匣,早已擦去泪水,向着春容二人颔首示意后,自行离去。
祝眠将棺盖合上,手掌抚在棺盖之上,静默许久,方才将棺材运至负雪楼后院。整夜,春容陪着祝眠守在棺材边上,至寅时,他才去寻了工具,自己动手,一锤一锤将棺材再度封死。
他自幼跟随秋七,从他那里学刀,从他那里学做一名杀手。最终,秋七却死在他的刀下,甚至在死后十五年,还要被他掘开棺木。
春容默默陪着他,她看得出棺中之人对他来说至关重要,所以没有开口。
祝眠没有停留太久,很快便与春容一起离开后院,踏上前往四君山庄之路。
岭北融雪,雪水潺潺如溪,春色迟来。仿佛前些日子遣兰溶来邀是真心实意,众人前往四君山庄途中竟无任何阻碍。三天后,四君山庄所在雪鸦岭山门之前,两名身披缟素的弟子似已久侯。
江菱雨望着这些弟子腰缠白绫,忽觉胸闷窒息。
与此同时,沈丛开口问道:“庄上何人亡故?”
“蒙沈盟主关切,是少庄主。”弟子低声回答,随后在前领路。
“是谁?”江菱雨凝眉再问。
弟子再答:“江小姐,是二公子。”
江菱雨不顾其余众人,扬鞭策马,绝尘而去。她不相信这个答案,她要亲自赶去四君山庄看看。
春容掀开马车门帘,只望见江菱雨策马奔去的背影,戚然轻叹。
队伍不再耽搁,加快速度赶至四君山庄。
山庄门户大开,门童守卫皆着麻衣,四处悬挂白绫。
沈丛等人刚到门前,便有老者来迎:“少庄主辞世,庄主与夫人悲痛不已,未能前来相迎,还望沈盟主莫怪。”
众人心觉古怪,谨慎跟随老者入庄。
春容与祝眠并肩走着,将近灵堂之时,嘶哑哭声不绝于耳。仔细看四君山庄众人反应,不像有假,恐怕兰溪确已亡故。
灵堂前,春容见到了孤身本来的江菱雨。她鬓边原本簪着红花,衬得她红光满面。如今,红花被踩在地上,她的发髻亦是散乱。一旁,数名侍女正围着形容憔悴的兰夫人,捧汤端药。
刚一到四君山庄,江菱雨就被正悲恸哭泣的兰夫人抓住撕扯,被她抓乱了头发。兰夫人既恨她误了害了兰溪,又恨她在葬礼之上头戴红花挑衅。江菱雨任她撕打,直到一旁侍女害怕她因情绪激动伤了身子,才将人拉到一旁。
江菱雨茫然地站在灵堂前,像是风雨中一株孤草,飘摇欲倒。灵堂中的,是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心上人,可她甚至不敢踏足灵堂。
“从前我曾想过,如若你我幼年相识,彼此相依,也可以像他们一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很羡慕他们。”春容忽然低声开口,“如今看来,原来人人都有难处,血海深仇架在中间,谁还能记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以为刀剑相向、分道扬镳已足够残忍,却没想到还有未能道别就阴阳两隔。他们之间,究竟是隔着父仇更遥远,还是隔着生死更遥远?”
祝眠垂眸望着她,没有开口,只握住她的左手。他也曾和她“阴阳两隔”,若当真非此即彼,他宁愿隔着血海深仇不相往来,也不愿她再死在他的面前。